刀,極薄,長六寸三分,寬二寸四分,重四兩四錢,很舊。
刀有許多種,有的價值連城,有的差一點兒,但絕沒有一文不值的刀,因為再鈍的刀,也可以用來殺人。刀的價值,有時是因為刀的材料難找,有時是因為刀鞘上鑲的寶石,也有時是因為鑄刀人的名氣。但最有價值的刀,是因為用刀的人。這把刀就是。

這是把相當樸素的刀,甚至從來都沒有刀鞘,刀從刀鞘里拔出來,也需要時間,刀的主人卻不愿意等,他不愿意浪費任何時間。刀柄是木的,原本已經有些松動,它的主人用布極小心地把它重新包好,固定了。
這是把名刀,已被歲月磨去了棱角,只是在近刀背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出“川白”兩個字來。很多人都以為這把刀來自東瀛,“川白”是北海道的一個小漁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根本就不是“川”字,而是“小”。以前,這把刀上有三個字,而且很深。他還記得那三個字,是“張小泉”。張小泉,是個古人。
他的手非常穩定,用刀的人,手一定要穩。他也喝酒,但從不喝冷酒,因為喝了冷酒,手就會抖。他的手指修長,每一個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齊齊,他說但凡有一絲沒有修剪得當,便會影響出刀的力度和準度。
他正在磨刀,用的是硬磨石,他的手非常穩定,將刀面與磨刀石緊緊地鎖在20度角上,一分也不偏,一分也不能偏。磨刀,是門學問,是種藝術,有許許多多的用刀人,在決戰之前,總是在磨刀,其實他們不是要把刀磨快,而是要把心磨靜。只有心靜,才會勝利。現在,他的心就很靜,他的刀,正面磨了467下,反面也磨了467下,每一下的力度完全一樣,如果把刀舉起來,刀鋒一定在正中。
他是喜歡劍的,但是劍只能刺,不能砍,不能劈,不能切,現在,他就是要切——切菜。
一個刀手,是寂寞的 :一個高手,是寂寞的。他是最寂寞的。
他取出一根黃瓜,新鮮的,最好的黃瓜。好黃瓜有刺,又不太扎手,扎手的黃瓜水分不夠,是燒不成好菜的;沒刺的黃瓜,籽多,就更不能用了。
他拿起黃瓜,一剖為二,將平面緊貼在砧板上,一頭已經被斜斜地切下了一塊。正切的話,黃瓜片太小,乃是刀手的大忌。切黃瓜,要“狠、準、穩、快”。盯著黃瓜,毫不猶豫,一刀下去,絕不反悔,是“狠”;看好角度,選定方向,是“準”;每一次下刀,抬起,再下刀,再抬起的距離和時間,都要分毫不差。切菜的聲音,是一種節奏,一種最難的節奏,沒有變化的節奏,是“穩”;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一旦下刀,刀起如飛,一氣呵成,中間絕無停頓,是“快”。
他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輕輕彎起,按住了黃瓜,大拇指和無名指就順勢夾在黃瓜的兩邊,他的右手也已經握住了刀,慢慢地移近黃瓜,食指和中指慢慢地弓起,第一個指關節朝外。刀靠得更近了。
緩慢地——刀身終于貼上了他的指關節,說時遲,那時快,他開始切了。每一刀,他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每一刀,刀身都緊貼著指關節。每一刀下去,他的左手就往后移兩毫米,切出的黃瓜也是兩毫米。他的左手也很穩,不會多,不會少,兩毫米。
他把黃瓜片,盛在碗里,撒了點兒鹽。
他又拿出一塊肉來,最好的肉。豬的腿肉,是純精的,沒有一絲肥肉,也沒有一絲筋。他在切肉片,每一片,也都是一樣大小,一樣厚薄。肉片,也放到了碗中,淋上料酒,摻入淀粉,撒上鹽,拌勻了。肉片極薄,幾乎已經透明,膾不厭細,他知道,只要炒得快,再薄的肉片也不會老。
黃瓜已經濾去了水,重新洗過,晾著了。
他支起一個油鍋,鍋不大,油也不多。
他點著了火,火極大。
他站在灶前,一動也不動,他知道,現在千萬不能動。四周靜得出奇,高手,就要寂寞,就要等待。只有火苗在跳動,他全身的肌肉已經繃緊,已經可以看到頸部的血管在跳動,跳得和火苗一樣快。
還是不動,廚房里的溫度越來越高,他已經感到自己快出汗了。千萬不能出汗,汗是咸的。油抖動了一下,冒起一絲青煙,煙很淡,青色,冒得很快,只有0.2秒的時間。
他已看到,他已出手。
半碗肉片已經倒入油鍋,他正在快速地翻炒,他的右手拿著鍋鏟,來回翻動,才幾秒鐘,肉已熟了。
菜沒炒好,他卻關了火,難道這個菜已經燒壞?高手燒菜,稍有瑕疵,就會倒掉。菜沒有被倒掉,他拿起黃瓜,倒入鍋里,繼續炒著。一縷清香飄起,他將菜盛在了碗里。
每次大戰勝利之后,他就會清嘯幾聲,看著天地,融在其中。現在,是清嘯一聲的時候了,他慢慢地抬起頭,中氣十足,叫道——“老婆,開飯了!”
王楓摘自2007年1月22日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