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奇十二歲時腦子出了毛病。那年冬奇上四年級,有一天下課,冬奇從老師辦公室門口過,門開著,冬奇往里面望了一眼,墻上貼著一張畫,冬奇說了句:“真沒勁,拿一把破雞巴傘!”
冬奇想說的是拿一桿槍才威風,一把破傘,算不得武器,小孩子對武器都是比較推崇的,冬奇對畫面上的人只拿了一把傘而沒有帶槍感到不滿。那張畫上天昏地暗烏云翻滾,人物面色嚴峻,一望便知是要奔赴一場非同尋常的斗爭。冬奇從這幅畫里面感受到了那種風雨如磐年代里的動蕩不安,他認為那上面的人應該帶上一把槍才有安全感,他很想給那人的另一只手上再畫上一把槍。冬奇不知道那人曾說過一句最著名的話“槍桿子里面出政權”。
冬奇的這句話讓正走到門口的老師聽到了,老師一把捉住冬奇的肩膀:“你說什么?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冬奇回頭看見是教五年級的高老師,高老師神情古怪,似哭似笑,顴骨上的肌肉因繃得太緊在一下一下地抽動。冬奇嚇壞了,想溜走已不可能,他張惶地按高老師的指令重復了一遍,他意識到這句話會對自己很不利,盡管他還不十分明白這話究竟有多大干系,他省略了兩個字:
“我說‘真沒勁拿一把破傘’。”
高老師的身體僵了一下,臉色鐵青,瞪視著冬奇,說:“不對,還差兩個字!”他用眼睛逼迫著冬奇;冬奇只得吞吞吐吐地把那兩個字又填上:“雞……雞巴。”高老師不再說話,沉默有力地把冬奇囫圇著推進辦公室,匆匆走出去。
高老師去報告了校長,校長報告了公社。
下午最后一節課是自由活動,這是一天里最為喧鬧的時刻,幾百個大小不等的學生擁在院子里,往常的這個時候冬奇也一定會混在這難得的自由里摸爬滾打,但今天他與這些無緣。他一個人在校長室里,被命令不許離開,他站在窗前,透過玻璃望著外面,有些孤單也有些惶恐。此時校長和高老師兩個人在學校門口踱來踱去,冬奇一望見他們就頭皮發緊,他知道他們這不同尋常地徘徊與自己有關。
突然,世界“刷”地一靜,好像幾百個學生同時被一只巨大的手指禁了聲,動作也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所控制了,都目瞪口呆地僵在了那兒,只有一只被拍起來又遭到放棄的籃球不被這股力量所左右,自顧自在地上驚心動魄地跳、跳、跳!
所有的頭都扭向大門口,五、六個穿藍制服的干部從天而降地撞入人們的眼簾,藍制服騎在自行車上,車輪疾快,劈開灰撲撲的空氣沖進大門。冬奇仿佛聽到說不清哪個方向傳來一聲莫名其妙的玻璃碎裂,他的臉色刷地蒼白如紙。
干部把冬奇圍住了,他們好像不敢怠慢,為首者立即對冬奇進行問話,語音嚴肅低沉:“你都說了什么?!”
這時候冬奇已然懵了,腦袋嗡嗡地漲大,腿抖著,小肚子一墜一墜很想撒尿。他努力地憋著尿,像一個初到陌生環境里的小黑猩猩,求助般地向干部們仰起臉,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擺出一副無辜模樣。他的眼里因蒙著一層淚,視野里的東西便都朦朧,看不清干部的臉,他只感覺到眼前是一片藍制服的影子,這些影子沉重而神秘,帶著無窮的威脅,離他很近很近地逼著他,像是就要往他身上壓下來。冬奇終于再也約束不住兩腿間的墜脹,一股熱乎乎的尿淌了出來,褲襠頓時濕透。
“我說,我說‘真沒勁拿一把破雞巴傘’。”
這是冬奇在這一生中,在清醒狀態下說出的最后一句話。
二
冬奇被帶走了三天,放回來時腦子出了毛病。如果不是冬奇腦子出了毛病,也不會這么簡單就放回來。
冬奇的家里很慶幸,雖然冬奇腦子出了毛病,但如果他不出毛病,就成為小反革命了。腦子出了毛病上級不再追究,盡管冬奇從此就不是一個正常人,但如此一來全家人還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冬奇的大哥春奇正在搞對象呢,冬奇及時地放回來對于春奇意義重大,再晚一點他的對象就要吹了。二姐夏奇不久也要找婆家,如果冬奇成了小反革命,夏奇一生的命運同樣會得到改寫。三哥秋奇十六歲,又過了兩年秋奇去當兵了,才更體現了這意義,如果當年冬奇不是出了毛病,秋奇是決無可能入伍的。因此一家人對于冬奇的腦子出了毛病這件事情殊無怨言,腦子出了毛病他家還是貧下中農,地位不變;可假如別的方面出了事,那就非同小可了。
冬奇病犯得輕時類似于傻,犯得重時多是發呆。冬奇發呆的時候,其實腦子里是在想心事,他愣怔著,會冷不丁向旁邊的人伸過頭來,問一句:“你說帶傘好,還是帶槍好?”
冬奇不上學了。把他放回家后,公社曾又派了干部去過冬奇家,不是慰問,是考察冬奇的腦子是不是真的出了毛病,以防止裝病蒙混過關的情形發生。
兩個藍制服干部進了冬奇家。冬奇正在炕前逗貓玩,他雙手插在他家小貓的腋下把它舉起來,拋向空中,接住,再拋向空中,再接住,冬奇和貓雙方都玩得十分高興。忽然間冬奇瞥見有藍色的制服堵在了門口,他臉色煞白,手臂僵在了半空,小貓落下來失去了應有的接應,在空中翻了一個滾,像一塊隕石砰地掉到地上,驚叫一聲逃開。
冬奇手臂還在高高舉著,像是投降,又像是滑稽表演,他眼珠凝住,盯著干部。他不敢盯干部的臉,只把視點落在干部身體中間沒有表情的部位,那塊地方是藍色制服的前襟下擺。
冬奇的母親小心討好地迎接干部,她看到冬奇良久也不放下舉起的手臂,于是上前要替冬奇壓下來。冬奇母親伸出雙手,往兩邊一分一捋,冬奇的手臂便像方偶一樣由高舉落為平舉。冬奇的母親低估了冬奇的木偶程度,她以為一捋就會達到目的,一捋之后,他的手臂并沒有到位,只得再伸手來為他捋,這一捋捋成45度角,仍未到位,再第三次捋下去,才使冬奇的手臂正常的下垂。干部怕破壞了嚴肅氣氛,沒有笑,他們憋了會兒氣,才問話。他們沒有再問冬奇最原始的那句話,只是東拉西扯。
他們說:“冬奇你別害怕,抬起頭看看我們。”
“冬奇你天天在家里干什么呀?”
“冬奇,八加七等于幾?”
“二十乘三等于幾?”
冬奇一律沒反應。
“冬奇你還想上學不?”
這次冬奇媽回答說:“可不敢讓他上學了。”
干部見冬奇沒反應,就跟冬奇媽拉閑話,問冬奇的生活起居。冬奇在一旁發著呆,忽然抬了一下頭,說:“去安源要帶傘!”
從那以后干部沒有再來。
三
冬奇腦子出了毛病以后最怕干部。
并且在冬奇心里還形成了一個不正確的概念,認為凡是穿藍制服的人都是干部。這當然主要是由于他的腦子出了毛病對世事分析得不大透徹,也因為那時候在當地一般只有干部才身穿藍色的制服,百姓是不穿制服的,不單身份有別,那種藍色的斜紋布料老百姓也買不起。百姓一般穿的都是家染的黑布,也不做成制服,而是當地的土樣式。由于把穿藍制服的人都當成了干部,因此冬奇只要見到穿藍制服的人,不管其人是否真是干部,他也一律怕得要命。
全村只有支書有一件藍制服,支書披了藍制服在村里走動,是冬奇最感恐懼的情形,只要遠遠地一見支書披著藍制服的影子,冬奇就會落荒而逃。有時候溜不掉,冬奇就會怕得雙腿發軟順著墻根蹲下去,腦袋耷拉到褲襠里,耳朵聽著支書有力的腳步從他身邊邁過去,要是支書此時故意咳嗽一聲,冬奇就會嚇得尿出一點尿來。
不過冬奇除了怕干部,別的人并不怕,他沒有成為一個人人可以欺負的窩囊廢。他腦子壞了,卻體質發育良好,本來冬奇小時候是一個偏于清秀的小男孩,但—個人變傻以后他的體形總容易向著粗笨的方向發展,因此冬奇很快成長為一個粗大有力的小伙子。因為蠻,發生沖突時冬奇不會跟人講道理,只愿意動武。村里就有人因事惹惱了冬奇,被冬奇抄起半塊磚拍在腰上,趴了一個月才起炕。從那以后就沒人敢再惹他,全村人冬奇只怕有藍制服的支書,別人都反過來怕冬奇。
冬奇腦子出毛病的第二年,冬奇媽又生了妹妹冬雪。冬雪一出生就跟哥哥冬奇感情很好,她長得粉團一樣雪白可愛。她最喜歡讓冬奇抱她,讓冬奇有力的大手把她舉到空中咯咯笑。
那時家里條件差,小冬雪偶爾得到一個桃子或是一把棗子,每每在吃得高高興興時,看到了冬奇,她就會把正吃著的半個桃子或幾個棗子塞給冬奇。冬奇大冬雪十幾歲,憨憨地笑著接過來就吃,一旁的媽媽看見了,就會說冬雪:“你自己吃,給他干啥?”但冬雪下次還是要給。
家里吃飯時有個規矩,是大家先吃,冬奇后吃。這倒也不為歧視冬奇,而是因為他的飯量太大,且吃飯的動作飛快,要是讓冬奇跟家人同時吃,別人剛吃了半飽,飯菜就已經被他搶光了。于是只能讓他最后吃,等別人都吃好了,爹負責叫一聲:“冬奇!”冬奇正在院子里看樹梢,聽到叫就匆匆奔上飯桌,將余下的飯菜一掃光。但冬奇仍不飽,吧嗒著嘴瞅爹娘臉色,爹娘煩躁地說:“去去去,沒啦,無底洞啊你!”冬雪長大一點后,有了心計,每每在飯桌上,她會偷偷地藏起一塊餅子,在沒人的時候再偷偷塞給冬奇。
冬奇雖然腦子有毛病,但他也能體會到人間的冷暖,在冬奇的心底冬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有一次冬雪犯了什么錯兒挨娘打,從來不敢違拗爹娘的冬奇竟上前奪下了娘手里打冬雪的炕笤帚,奪下后又趕快還給了娘,只用自己身體擋住了冬雪。嘴里說:“打我!打我!”
冬雪十一歲那年,一個男生打了冬雪。冬奇知道了。滿莊子到處搜找這男生,終于讓他在街上截住了,冬奇像豹子揮舞著拳頭沖到那男生面前,狂暴地吼:“你打了冬雪!”
男生嚇得抱頭鼠竄,冬奇窮追不舍,邊追邊打,男生踉蹌倒地,冬奇一腳踏在他的身上,仍然狠打。男生被他踏得上不來氣,直翻白眼,這還了得。要出人命了!
圍上來好多人,人們想拉開冬奇,冬奇執拗地不動,他力氣大得無人匹敵,像個鐵樁一樣矗在那兒,誰也撼不動他。有人試圖嚇冬奇,喊:“冬奇,你再不放開就踩死他了,你踩死了他,也要償命!”可這聲音在冬奇這里顯得那么無力,冬奇沒有理智,他瞪著牛一樣的眼睛,在嘴里反復訴說著:“他打了冬雪,他打了冬雪!”
幸虧老支書及時趕到,眼一瞪,只一聲:“冬奇,放開!”
冬奇就乖乖地放開了那男生,頃刻間變得縮頭縮腦,畏畏縮縮地溜開了。
剛剛還緊張得要命的空氣驟然松下來,人們出一口氣,扶起那個半死的男生,對瘋子冬奇心有余悸。同時人們望著身材單薄的老支書,對他居然能如此輕易地喝退冬奇感到不解。
其實這時候老支書早已不當支書了,卻對冬奇仍然有著絕對的震懾力量。冬奇從小落下的怕干部的病根,至死不渝。童年里形成的那種怕,溶化在血液里,深入到骨髓里,伴隨他一生。
四
冬奇終于有了更大的用場。家里在南河套種了幾畝瓜,看瓜的任務歸了冬奇,瓜地里搭個小窩棚。冬奇就住在瓜地里。在鄉下,種瓜沒有不丟的,“偷瓜摸棗不算賊,逮著挨頓王八捶”,鄉下孩子結伙偷瓜是平常事,看瓜人防不勝防,即使捉住偷瓜的孩子也只是嚇唬幾句捶打幾下,也不會去找家長索賠。但冬奇家的瓜地卻例外,從來沒有丟過瓜,冬奇太有威懾力,誰都知道冬奇腦子有毛病沒理智,要是偷他家的瓜被他捉住他會把你揍死,或是眼也不眨把你扔進河里,只要冬奇在瓜地里,決沒有哪個想偷瓜的人敢走近他家的瓜地。
每年從瓜秧上剛剛長出核桃大小的幼瓜開始,冬奇就搬到瓜地里去住了,白天黑夜地守著,吃飯由爹給他送來。腦子有毛病的冬奇居然能夠有這樣的自制力,一天到晚不離瓜地半步,這很令人感到驚奇。外人不知道,其秘密在于他每次搬來瓜地之前,娘都會這樣囑咐他:“冬奇呀,你要好好看瓜,你妹妹上學的錢就指望咱們的瓜呢。”
冬奇就知道了他的職責有多么重要,為了妹妹他不敢有半點馬虎。
妹妹冬雪十七歲了,正上初中三年級,她比小時候更好看了,苗條的身材,清麗的臉龐,明澈的眼睛,尤其皮膚細嫩白凈,真是像雪花一樣。這一天,晌午到了,冬奇爹正要去給冬奇送飯,妹妹冬雪說我去吧。今天是星期天,冬雪不上學,冬雪是心疼爹,也是想去看看哥哥,冬雪三個星期才休一天,她已經好多天沒有看到哥哥了。這是—個白亮亮的中午,太陽十分熱烈。鋁飯盒掛在車把上,冬雪輕盈地把車子騎得飛快,心情有一點興奮,騎在車子上的姿勢看上去青春嫵媚。
瓜地離村子五里路,冬雪騎著車子上了河堤,下河堤進了河套就全是田間小路了。小路上寂靜得很。小路兩旁莊稼伸展過來的葉子不時拂著冬雪的手臂,蟬在河堤的柳樹上高聲地叫。天氣熱,冬雪出著汗,素花襯衫幾乎濕透,渾身散發出迷人的汗香。
突然,小路邊竄出了一個人,這人一把拽住了冬雪的車子,把冬雪從車上撲了下來。冬雪和車子同時倒地,她本能地“啊”地尖叫了一聲,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就被那人按在了地上。冬雪摔得發懵,抬眼恐怖地望著這個按住了她的陌生人,那人低低地威脅一聲:“不許叫!”
但這一聲卻提醒了冬雪,她想也不想就凄厲地叫了出來:“救命一!”
那人慌了,伸手捂住了冬雪的嘴,冬雪就只叫出了這一聲,再也發不出聲來。那人一只手捂住冬雪的嘴,一只手插進冬雪的腋下把她拖起來,往莊稼地里拖。冬雪拼命掙扎著,鞋子掉了,衣服開了,手亂抓亂撓,還撓破了那人的手臂抓破了他的臉,但她還是被拖進了茂密的莊稼深處。
冬雪心里清楚即將在她身上發生的是什么災難,她是多么盼望有人來解救她啊。可是她發出的那一聲呼救不會有人聽到,沒有人知道這里發生著什么,即使她那一聲尖叫有人遠遠聽到了,也會以為這是樹上蟬的嘶鳴。冬雪被那人像拖一件布口袋一樣毫不憐惜地拖著,口鼻被汗濕的大手嚴嚴實實地捂住,她不能呼吸,憋得胸脯都要炸開了,腦袋嗡嗡響,她又急又怕,全身一軟昏了過去。
冬奇躺在瓜地的窩棚里等飯,他迷迷糊糊地,聽到了一聲尖叫:“救命!”他一激靈爬起來,回味著那叫聲,那是一種很牽動他心的聲音,冬奇腦子有毛病,能有什么東西牽動他的心是一件少見的事,冬奇并沒有聽清,那聲音來得遙遠,但他幾乎同時就確定了那是妹妹冬雪的聲音。冬奇的腦袋嗡地大了,覺得天地都在搖動,被鋼針在背后猛刺了一下,光著腳竄出窩棚,往妹妹來的小路上飛奔。
冬奇在小路上拼命地奔跑著,光腳板狠勁地踩向地面,他眼冒金星,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妹妹身邊去解救她。冬奇知道妹妹遇到了危險,他一邊猛跑一邊在腦子里亂想,妹妹也許是遇上了野狗,或者是蛇,這兩樣都是妹妹平時最怕的東西,冬奇一邊跑一邊在心里對妹妹喊著:“冬雪,不要怕,我來了!”在冬奇心里,野狗和蛇根本不算個東西,他只要趕到妹妹身邊,就可以一腳把野狗踢死,一掌把蛇拍成肉泥。冬奇還想也許妹妹是遇到了老虎,或者是狗熊,當地沒有這兩樣動物,冬奇沒有真的見過它們,但他在電視里見過,那動物很兇猛,要是跟它們打,冬奇知道自己不會輕易取勝,但冬奇此時心里一點也不怕,他仍然把腳步跑得快得不能再快,他打定了主意為了救妹妹,他要跟老虎和狗熊拼命!
冬奇終于奔到了冬雪出事的地點,他最先看到了冬雪倒在地上的自行車,他剎住腳步,判斷出妹妹就在附近,他沿著小路一側被撞歪踩倒的莊稼尋過去,在茂密的莊稼深處,冬奇看到了妹妹冬雪和那個劫持了她的人。冬奇懵了!
冬奇看到妹妹冬雪躺在被壓倒的莊稼上,眼睛閉著,一動不動很安靜。劫持者跪在冬雪身前,俯身盯著冬雪的臉,正在專注地觀察著冬雪的動靜。冬奇的腦袋又一次大了,他沒有想到的是,冬雪遇到的危險來自人。原來不是野狗,也不是蛇,也不是老虎狗熊,而是人。本來是人是鬼冬奇都不怕,他輕而易舉就能像掐小雞子一樣擒住他,舉起來扔進河里。
可是現在冬奇卻懵了,原因是——
那人穿著一件藍制服!
五
在離冬奇的村子二十里遠的另一個小村子里,有一個人叫李三明,因為耳朵不好使,人們都叫他李三聾。此人獐頭鼠目灰頭臟臉懶惰無能窮困潦倒,四十歲了還沒娶上老婆,他沒有正當職業,也不正經種莊稼,靠收破爛為生,有時,還兼做小偷。
這一陣子破爛市場不景氣,李三聾今天早上想:該去做一回小偷了。地里的早玉米已快成熟。他要去偷上兩口袋嫩玉米賣掉。主意已定開始行動,李三聾把自行車打足了氣,還細心地考慮到了穿什么衣服,他換上了一身老舊價廉結實耐磨的衣服,這衣服是他在一次收破爛時人家賣給他的,他沒有把它當破爛賣掉,而是留了下來自己穿。這是一件藍色制服,滌卡布料,過去只有干部才配得上穿它。但如今中國人的日子好過了,服飾也有了大變化,如今可穿的衣服太多了,干部們沒有誰再穿這樣的東西,都穿西服了。百姓也極少有人穿它,這種制服已經被淘汰了。
李三聾穿著收破爛收來的藍制服,前往二十里外的河套來偷玉米。正是晌午時分,田野里寂靜無人,李三聾仍然很小心,他一邊掰著玉米穗往口袋里塞,一邊不時地伸長脖子往河堤上張望,害怕有人來。
冬雪剛出現在河堤上,李三聾就看到了她,他看到冬雪沿著大堤上的斜坡下了堤,往通往這邊的小路上過來了,很是緊張,他盯緊了在小路上時隱時現騎車的冬雪,把自己隱藏在茂密的莊稼里一動不敢動,直到看清了冬雪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他的神經才放松。
罪惡是在忽然間發生的,當冬雪離李三聾越來越近時,李三聾盯著這個像春花一樣稚嫩的小姑娘,她單身一人騎著車子,沒有別的人跟在后面,他的邪念陡生,并沒有來得及仔細考慮,小姑娘的車子已到了近前,他跑了十幾步從隱身的莊稼里竄出來,正好截住了冬雪的車子。冬雪身上散發出的蓬勃的青春氣息,讓李三聾渾身熱了,血液加速,不顧一切地把她往莊稼深處拖。
冬雪昏了過去,這讓李三聾拖她付出了更大的體力,當李三聾把冬雪拖到了他認為合適的地點,累得呼呼喘氣,他必須歇一下才能繼續作案。再有李三聾沒有馬上對冬雪進行奸污的原因還在于這時候冬雪仍處于昏迷狀態,李三聾不能判斷冬雪是活著還是被他悶死了,要是冬雪已經死了,李三聾還一時拿不準該怎么辦。
冬雪很快醒來了。她睜開眼睛,看到了眼前這個骯臟丑陋的人,這人的身上正散發著令人惡心的酸臭腐敗的氣息,那是因長年收破爛而浸染的清洗不掉的味道,她感到惡心而恐怖,她還記得剛才他是怎樣推倒了她的車子捂住她的嘴粗暴地把她往這里拖拽,她差一點就憋死了。此時的冬雪心里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她看到那人近在咫尺的邪惡的臉正盯著她的臉,她知道他要對她做什么,但對死亡的恐懼讓她已沒有了反抗的勇氣。冬雪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蒼白的臉上爬上兩行清亮的淚水。
李三聾看到冬雪還活著,立刻蠢蠢欲動起來,他深吸了一下鼻子,冬雪身上的汗香讓他血脈賁張,他飛快地伸頭向四周探望了一眼。在確定環境安全后,罪惡的爪子伸向了冬雪的衣服。一陣手忙腳亂之后李三聾像剝香蕉一樣剝光了冬雪,冬雪膚如凝脂的身體白亮地陳列在天日下,她放棄了掙扎,絕望地任憑著李三聾擺布。
李三聾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冬奇躲在一叢莊稼后面向這里觀望,他看到妹妹冬雪躺在地上,那個劫持他的人不懷好意地在等待著做什么,盡管冬奇不知道他會做什么,但他明白那一定是對妹妹冬雪的傷害。
沒有人能知道冬奇這時候的內心里是怎樣的情形,他想沖過去解救冬雪,可是他的身體里卻沒有一點勇氣。他的腿在發軟,手在發軟,整個身體都在發軟,軟得就像被強烈的日光溶化得淋淋漓漓的雪人,他沒有了任何力量。
這全是因為李三聾穿著那一身藍制服啊。在冬奇遙遠的記憶里那是這個世界上最恐懼的東西,冬奇腦子壞了,冬奇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李三聾,他只知道在他眼里的是一個身穿藍制服的人。
李三聾最后向四周伸頭探望那一眼,冬奇嚇得一縮脖子,不由得倒退著往后撤,他縮緊了身體,盡量不讓自己因碰觸了莊稼葉子而弄出動靜,但他的腳在倒退中還是踩倒了一根玉米,發出了“咔吧”一聲響,他的心尖一顫,身子像被凍僵住了,定在那里不再動。
但他的腦子里仍然運轉著,他覺得自己這時候還是有事情可做的。他想起妹妹那輛扔倒在小路上的自行車,他應該去把車子扶起來,應該把它推到瓜棚里保護好,不能讓它丟掉,因為妹妹還要騎著它上學呢。
于是冬奇重又鼓足勇氣倒退著后撤,他出了滿身的汗,汗水貼著他的身體,形成一層厚重的甲包裹著他。他還沒有退回到小路上,耳朵里便聽到了冬雪一聲聲凄楚地尖叫:“啊——!”“啊——!”
終于,冬奇感到身體的血液膨脹起來,直往腦門心上躥;繼而,他睜大眼睛聲嘶力竭地喊出郁積心中近20年的話語;“藍制服。藍制服,狗日的藍制服哇——”并撒開雙腿,向著正欺辱妹妹的那個“藍制服”沖去——
本欄責編 萬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