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角是我家曾經喂養過的一頭水牛,因其犄角生得明顯朝后彎曲,父親特意給它取了這個名字。我每天下午放學后的主要事情,就是去山坡上將背角吆回家來。開初也只是僅僅把這當作一件父母交辦的任務來完成,直至與它發生了那難忘的驚心一幕。
那次,像往常一樣去完成我的任務。另一家的牛也和它在一起,叫我幫忙順便一道趕回來。在返家的途中,另外那頭牛老愛甩尾巴,把糊在上面的稀泥漿舞得遍天飛。我避讓不及,被濺了一身的星星點點的污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可是我今天才換的干凈衣服呀!便順手從路旁的樹上折下一根枝椏,照準它的屁股狠狠抽了上去。那頭牛可能是條件反射,尾巴再次胡亂一甩——“啪”,末梢恰巧重重的扇在我稚嫩的臉蛋上:臉皮一陣生痛,忙用手去捂,一抹,伸到眼前一看:滿巴掌的泥漿,一股粘稠的牛糞味直往鼻孔里鉆。我更氣得七竅生煙,將枝椏高高舉起,準備再給它點顏色看看時——它可能也是被激怒了,或是覺得我不具有什么威懾力,受我這樣的小不點教訓有失尊嚴——正鼓著銅鈴般大的雙眼,拉開架式,一步一步的向我直逼過來。我嚇傻了,沒想到居然連牛這么溫順老實的動物也會發怒。六神無主的恍惚間,感覺眼前突然躥過來一條龐大的黑影;回神定睛一看,原來是背角,已經威風凜凜的擋在我面前,正橫眉冷對的與那頭牛對峙著。我估計,它們之間一定進行過激烈的爭辯,使得那頭牛先冷靜下來,并自知有理虧之處,才悻悻的轉回身,搖著尾巴,向返家的山路悠悠而去。
這事我至今為止沒對任何人講過,一方面是說了怕沒人相信,把我當瘋人處理:另一方面也怕有人信了,以此作為笑柄,有失我的面子。但經此事后,使我對牛的看法改變了許多,也將我家的背角從心里面當朋友相待了。每天放學,把背角吆回來成了我最快樂最心甘情愿做的一件事情。每次找到它吃草的山坡,不用走近,只需遠遠地高聲喚起它的名字,它便會從草叢中將頭猛然抬起,迅速搜索到我的身影,即刻撒歡兒地向我狂奔而來;用散發著滿口青草香味的嘴唇在我身上嗅來嗅去;當我用小手憐愛地撫摸它頭上的小旋渦時,它總也乖巧地伸長脖子,很享受地瞇著眼睛,如夢囈般“哞——哞——”哼著。我也漸漸能從它的肚子判斷出它已經吃到幾成飽,并在回家的路上,割一捆嫩草抱著,一路走一路喂它;到家時,更不會忘記打一桶清水,從灶頭上的土罐里偷一些食鹽溶在清水里,靜靜地蹲在一旁,慈愛地看著它貪婪的暴飲,一種幸福的感覺如晨霧般悄然彌漫我的全身。
父親讓背角犁地時,從來不須抽打,只是時不時的用他倆才能意會的吆喝聲指點其行進的方向。父親告訴我,背角肩負著全家人的飽暖,一年四季都那么辛苦,怎么忍心隨意鞭打呢?況且,好牛根本無須用鞭,如果常常抽打,反而會把好牛糟蹋成“黃昏牛”。我也因背角是父親眼中的好牛而感到無比驕傲。沒想到的是,一場橫禍卻正向背角悄然降臨,令我痛不欲生,長久地處于深深的悲戚之中。
那是若干年前的一天,山風徐徐,晚霞絢爛;遠處火炮陣地上的火炮,在余暉中就像一頭頭靜臥著的水牛。和以往沒什么區別。我照常吹著歡快的口哨,蹦蹦跳跳地去吆我家的背角。可是,到了目的地,任我再怎么呼喊它的名字,得到的只有山谷陣陣焦急的回音。我禁不住心里一怔:放學前曾響過一陣炮火,會不會……不可能的,背角那么好,怎么可能遭遇這樣的不測呢?不會,絕對不會的!我又滿懷自信的一邊呼喚一邊滿山遍野地尋找。不知過了多久,才隱約聽見“哞——”的一聲,感覺是如此的親切,但滲透著異常的驚喜和恐慌。我喜極而泣不顧一切地向那聲音直撲過去。然而,呈現于眼前的場景頃刻間令我肝腸寸斷:背角拼命地昂著頭,四條腿像喝醉酒似的在地面上拼命劃來劃去,拼命地掙扎著想站立起來,可怎么拼命也無濟于事:身上有許多如扁豆長短大小不一的窟窿,正汩汩地往外淌著鮮血:瞳孔睜得老大,充滿了恐懼;一邊凄慘地“哞一哞——”呻吟著,一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又一邊無助地祈望著我……離它不遠處,一個比行軍鍋還大的炮彈坑奪人眼目,彈坑四周樹斷枝殘,黑不溜秋,像是剛剛發生過一場火災……
我也回憶不起來是怎樣飛跑回到家的。人們用卡車把背角運回來,抬放在它的廄邊。一大幫人在旁邊嘰嘰喳喳地議論,我只聽清楚一句:“背角已經失去醫治的價值……”我悲憤地突然撥開眾人,跑到家里,從我的小柜子里翻出那只小玩具——磁鐵;迅猛地奔回背角身邊,用磁鐵在它傷口周圍不停的游移,希望能將它體內的彈片吸引出來。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我分明看到背角雙眼里那份對生的切切渴求,和埋怨我們輕易放棄它生命的悲愴,以及對于這個世間的那份深深的失望;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但愿是最后一次——直無怨無悔默默耕耘的這頭水牛,雙眼悲哀地眨巴著,糊滿眼屎的眼角大顆大顆的淚滴像它傷口中的鮮血一樣汩汩向外奔涌……
最終,父母不顧我的堅決反對,還是把背角賣給了屠夫。我也因此而好多年對父母耿耿于懷。直到成年后,才明白父母也是多么的無奈。當年的背角相當于我家一半以上的財產,盡管他們更悲痛于背角的命運,但我們四兄妹仍得繼續依靠他們養活啊!二十多年來,我每每想起背角,它那揪心的眼神和淚滴,就像烙鐵一樣灼燒著我的心房,令我常常陷于深深的自責而不能自拔:一頭憨厚的水牛居然也懂得救人于危困,而作為一個會說話會思考的動物——我,怎么就無能挽回它的生命呢?
僅可聊以自慰的,是祈愿背角在另一個世界能夠過得舒適,那里依然有芬芳的居所、一望際的草原和四季長流的甘甜清泉——但是,不要有,千萬不要有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