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佇立唐古拉山,海拔5231米的石碑旁,任由風從遠方刮來,我不知這是第多少次翻越它。可我從沒有真切地描繪和感受過它的存在,一座山是孤獨的,經年累月的風雪是它惟一的朋友,對于我們這些過往者,它是不屑的,它用一慣的高傲藐視著可憐的人類。我喜歡在它白色的脊梁上穿行,不是因為它的恢宏,不是因為壯美,不是因為險峰奇景,我僅僅是從心靈深處感到有某種與它相通的東西,在一次又一次與我的糾纏中,讓我更貼近屬于自己的靈魂,靈魂就如遠方來風,在孤獨中游蕩。
唐古拉太冷了。
在巨大的唐古拉山面前,人類的靈魂和生命是微不足道的,在一次又一次的前行中,我更多地體會到生命的無奈、痛苦、寂寞、蒼涼和欲望,我不愿標榜什么,也不愿虛飾生活的美麗,我胸膛深處燃燒的激情還在,我不知自己何以會如此迷戀此山,寒冷凍硬了我的雙腿,我前行的腳步不再利索,遙想剛踏入高原時。我還是一個滿臉稚氣的少年,健壯而有彈性的雙腿奔忙跳躍在荒蕪和碎石之間,從來就不知疲倦,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年代。那些沒完沒了的雪,在覆蓋唐古拉山的同時,也覆蓋并染白了我的雙鬢,我感到生命的活力與年輕都不再屬于我,內心就有一種無比的惆悵!青藏線沿途,縱橫的河流小溪我是熟悉的,而近二十年的閱歷,皺紋如河流和蚯蚓一樣爬上了我的額頭和眼角。我真切地感到我不再年輕了,我一趟又一趟地走過唐古拉,一次又一次征服它的缺氧和強悍。一回又一回體驗并感悟生命的真諦,那時我是由衷地開心的,因為我一直將高高的唐古拉踩在了腳下,即使有一天,歲月讓我老去,老得邁不上高原一步。我也是自豪的,我無數次走過唐古拉,而它卻從不曾走過我。惟一的遺憾是,我老了,而唐古拉山依然年輕。
很多時候,我也感受到生命的矛盾,為什么我非要在這無人涉足的地方來回忙碌,而不找個可以避雪的地方,哪怕是故鄉的一間破屋,也可以見到來來往往的人,可以見到綠色的樹和青青的草,甚至是在墻根曬著太陽,也能接近鳥語花香,聆聽一切有生命物種的歌唱。為什么我非要生活在灼傷人的強紫外線和吃不飽氧氣的地方,而不遠離此處的惡劣,難道別處溫暖的陽光不曾光顧和照耀我,無處不彌漫著的氧氣對我充滿仇恨和成見,我不愿離去是因為我害怕孤獨,害怕喧鬧中彼此老死不相往來的人心叵測,那是人類的悲哀,當然,高原也是孤獨的,但有了我的戰友們,有了那些激情飛揚的生命,我便不再孤獨,即使有也只是季節性的孤獨,是一種大自然的冷靜坦誠。
在唐古拉山下的沱沱河泵站,我認識了一位從湖南嘉禾入伍的老兵周命禮,他的臉膛紫黑,風將他的嘴割裂出一道道的血口子,有的剛滲出烏黑的血,有的凍結成血痂,他雪白的牙齒在青灰色的鼻梁下閃著亮光。初次見面,他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松開,我明顯覺察出他的失態,卻不愿將手強行抽回,他們在見不到人的地方,難得與人握一次手,假若我強行抽回他一定會失望的,我陪同過許多人,見過與我的戰友們握手時的心不在焉,在手松開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也疏遠了。周命禮是96年入伍的,至今一直工作、生活在沱沱河泵站,我無法想像出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了十年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他患有經常性的心絞痛,每次痛起來都特別難受,主要是缺氧造成的,每次發病就大把地吃總后衛生部下發的復方丹參地丸。他結婚四年,小孩三歲,而他與自己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卻不足七個月。我想到了我自己。每年在述職或工作總結時,我就自鳴得意地吹噓上線工作了多少多少天,與長年工作在線上的戰友們相比,我不得不慚愧,不得不耳熱心跳,我的經歷不值一提。何止是周命禮一人,在四千里的青藏線上,在兵站、泵站、機務站里,有我無數與周命禮相似的戰友,苦和累是他們的家常便飯,艱苦就是艱苦,它使許多人望而卻步,使許多人變得可憐可悲,艱苦一點也不可愛,然而,“三站”(兵站、泵站、機務站)的兵們一點也沒感到艱苦的可怕,他們并不因為艱苦才活著,繁重的本職工作中他們活得并不艱苦,相反,艱苦造就了他們精神的富足,鍛造了信念的執著,磨礪了堅強的意志,他們在無人涉足的苦寒高原,可以像欣賞春花秋月一樣欣賞嚴寒缺氧,像享受舒適一樣享受艱苦。走過唐古拉,世界在眼中就會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