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又回到了屋檐。
回到鄉下的老家,侄子指著一會兒飛進一會兒飛出的鳥兒對我說:“那是啥鳥啊?”
“麻雀”我脫口而出。
記憶中,村后的莊稼地、門前的野薔薇叢中常常布滿了這種披著一身黃褐羽衣的鳥兒。上小學的時候,我和村里的伙伴們就曾不止一次地搗毀過墻洞里的麻雀窩,有好幾次,我們還抓到通體紅肉沒長出羽毛的小雀仔。
孩子的破壞能力畢竟是有限的,這些麻雀,仍然以它驚人的繁殖速度和生存能力與本該和睦相處的人們對峙著,抗衡著。
這真是一種快樂的鳥兒,它們整天嘰嘰喳喳地叫著,不是從這個墻頭飛到那家屋檐,就是從這棵臭椿飛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樹。而到了秋天,它們常結了伙幾十只甚至上百只如亂石子一般從村頭掠過而砸向那一片片種了谷子和蕎麥的田野。
一粒糧食就是一顆汗珠,隨著季節的更迭,這些精靈在吃光了農人遺棄在地里本來不多的糧食之后,就開始把它們小小的身影移向農戶掛在屋檐上還沒來得及脫粒的高粱、大豆和稗子。它們肆無忌憚地搶食著,可農戶人家是容不得它們不勞而獲的行徑的。于是,大人就鼓勵孩子們撐起竹篩拉開彈弓去消滅這些十惡不赦的家伙。偶爾,也有一些人狠下心來舀了那么一小勺米粒拌上鼠藥去毒。
有一年冬天,我曾用篩子在我家的土院中扣下了十多只并把它們用開水燙死——這是村子里有經驗的成年人教給我的辦法。
到文革結束的時候,我還不曾懂事,父親說,麻雀當年也跟那些冤枉了的好人一樣,被全國上下一致視為“四害”之一。今天想來,這是一件多么可笑而荒唐的事啊!等到有一天我真正懂得了人與自然該如何相處并身體力行地去維持二者關系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坐在師范學校的未來小學教師了。我不停地向鄉親們講述生態平衡的重要和麻雀的種種好處,而那時,麻雀卻已在鄉村快絕跡了。
我知道,這個一度被人嫌棄的生靈是在人們的詛咒和捕殺中慢慢消失的。它們先是從村子里撤退,再后來,那偏遠的山坡也難尋它們的蹤影——直到,那一刻,一些人才覺得,這種可愛的小精靈也是鄉間’生活不可或缺的角色,少了它們小小的身影,心頭總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一個特殊的時代,造就的可笑之事其實何止這一件?一個好人;一件壞事;反動或擁護;流行或復辟;黑或白,鹿或馬,等等等等,一旦置放到政治鐵腕下,二者對立的所謂劃分標準還能是標準嗎?
“這麻雀怎么就不見了呢?”每次回到鄉下聽到有人淡淡地說起消失了的麻雀,我就有一種隱隱說不出的心痛。
“這麻雀怎么就不見了呢?”在很簡單的事中往往犯糊涂,這也許就是人類的聰明。
在麻雀就像一陣風一樣刮過廣袤的鄉野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時候,我卻不止一次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與它們相見——讓人感嘆的是與它們相遇不是在花園,屋頂,陽臺,而是在養鳥者的籠中抑或豐盛的餐桌上。
今天,在老家的屋檐下,我終于又一次見到這自在飛翔的小小精靈,我的心不由就生出些許驚喜和快慰。恍惚之間,我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捉鳥,打草、放牛,那一張張在歲月的風沙中變得粗糲的臉即刻也變幻成一張張吊著鼻涕掛著淚花的臟臉……
現在,也許是受了驚嚇,這只小麻雀在它飛了幾個來回之后,就孤單而迅疾地飛向了遙遠的天空。
母親說那只麻雀在這里已盤旋了好多天了,它是想占燕子的巢,可燕子不答應,它們就打起來了。前幾天,那窩燕子糾集了十多只燕子把這只小麻雀追得四處逃竄,后來它就躲到窩里不出來,幾只燕子蛋也被弄得掉在地上摔碎了。后來,要不是她拿棍子趕走它,那一大群燕子真拿它沒了辦法。我一時笑了,在母親的腦海里,這麻雀依然是讓人感到厭惡的鳥兒。
也是的,過去我是聽過鳩占雀巢的事。而“雀占燕巢”倒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它自己不會壘窩嗎?”侄子仰起天真的小臉問我。
“那它為什么自己不壘一個而要搶燕子的窩?”侄子又問。我一時語塞。
我能對他說什么呢?說這只小麻雀好吃懶做?說這些小燕子能帶給人吉祥?還是說燕子和麻雀都是益鳥?我知道,那個藏在自己心底的猜測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對侄子說出的:或許,這只小麻雀就是從哪家人工飼養場或養鳥者的籠中逃出來的,它不會筑巢壘窩也就在情理之中。
母親說,這窩里已幾天沒來燕子了,說這話時,我發覺母親不由地流露出幾許傷感和無奈。在農人的眼里,燕子是能夠給家庭帶來吉祥和幸福的鳥兒。正因為如此,這穿了一身黑色禮服的小精靈便格外受到農人的寵愛和呵護。而麻雀卻沒有這么榮幸,盡管它把窩也像燕子一樣筑在農人居住的屋檐下而想一點點靠近人類,可人類卻是不會容忍并去理解它的這種舉動:一些人追趕它,一些人捕殺它。一些人抄它的家,但它依舊執著地相信人類的善意,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它們總是把窩壘在炊煙升起的地方——仔細想想,這究竟是麻雀這種鳥兒的悲劇,還是我們人類自身的滑稽?
穿過一個又一個百鳥競飛的春天,這固執的鳥兒就這樣一天天在它美好的期望中堅守著祖輩遺傳下來的生存哲學:讓韌性和時間代替繁瑣的語言對強大的人類發言。可到今天,這些鳥兒最終沒有住進人類歡迎的屋檐,以至于在它快要從這個大地上消失的時候,母親依然把偏見的棍子伸向它幼小的身影。
黃昏的時候,那個消隱在遙遠天際的小黑點又回來了。它起先落在院子前面的一棵香椿樹上,停歇了一會兒,又飛向更高處一棵核桃樹的斜枝。從這個枝條到那個枝條,它不停地飛來飛去,讓人明顯地感覺得到它是帶了那么一絲對誰也不肯相信的警惕在默默地注視著我和侄子的一舉一動。直到夜色濃重得差不多看不清它的影子了,它才覺出我和侄子對它并沒有惡意,然后怯怯地飛進屋檐下的燕子窩。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在屋檐下和院子中的樹枝上搜尋那只小麻雀,才發覺它早已飛得不知去向。此刻,坐在辦公桌前寫下這些文字,我已回到小城好多天了。我一直在想:這只麻雀或許就是那個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在它勇敢、果斷、超越世俗地進入燕子窩的時候,它已經完成了一種改變自身生存方式的嘗試和使命:它要像那些燕子一樣堂而皇之地生活在人類的屋檐下。每當這么想的時候。我就有些激動——倘若真是這樣的話,這可是生物界里的又一次革命性巨變。
說真的,就在那個黃昏,透過我、侄子和一只小麻雀,我確實看見了人類本身強大背后的不堪一擊和脆弱。因此,我寧愿相信:這只小麻雀,它只是離開人類已有一段時間的成千上萬只麻雀派出的一名使者,后來的消失,那是它去遠方邀集更多的同類回到這個它們祖輩曾經生活的村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