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是小時候的一樁大事。一年四季的雜面饃只有過年時才換上麥面的;破舊的衣褲塞進大紙盒里,換上簇新的衣服,打著燈籠到處拾炮。過年這一天,大人也把帶著泥點的衣服掛到繩索上,換了新裝,穿得像走親戚,幸福地微笑著,那微笑和新衣使孩子們覺得忐忑而不真實。
照例是先吃年夜飯。老家至今流傳著一句話:好看不過小子,好吃不過餃子。貧寒年代,年夜飯簡單得很,就是下餃子。而那頓餃子,可以讓胃香甜一年呢。
飯后,雖然亢奮地惦記著到外面拾炮,可是,有一項儀式絕對不能少,即給父母磕頭。父母分坐條幾的兩頭,端出慈祥的笑容,還從口袋里摸出手帕包來,不等展開,孩子們便排著隊一個個跪下了。作為家中老大,我是第一個磕頭的孩子,平常鬧騰慣了,這樣嚴謹地跪下雙膝,內心有著羞澀和神圣。我磕頭很認真,也是做給弟弟妹妹看。身子跪得筆直,深深彎下腰去,前額挨著地皮,嘴里還說著“給爸媽拜年啦”。父母各自從手帕包里抽出一張錢。兩角壓歲錢!那種藍顏色的新票子,硬挺得呱呱響。小弟的壓歲錢要多一張,是母親多給的,誰讓他年紀最小。日子雖窮,可是壓歲錢可以“不交公”,留著自己買向往已久的東西。
給父母磕了頭,就由父親領著,打著燈籠,到爺爺家拜年。爺爺住在村北,去的路上,能看到附近別的村莊,都響著鞭炮,滾動著燈籠,不像是人間的樣子。我就激動起來,說話牙都打架。父親數著別村人的炮響,然后評價,這是五百頭的,那是一千頭的。
爺爺那一天也穿上每到過年才穿的藍布長袍,樣式有些像現在的男式長風衣,端坐泥條幾旁,風度如電影里見過的地主老財。爺爺的樣子總給我們耳目一新的感覺。他一生是個莊稼人,可是,這一天卻會說幾句文縐縐的話,比如,夜個、前個,他說成昨天、前天。爺爺的壓歲錢是一毛的,那種土黃色的票子,不新,可是壓得很平整,都是他賣菜攢的。給爺爺磕頭,不似給父母磕,不需要那么嚴肅,我們嘻嘻哈哈,還有意把頭磕出響聲來。我們喜歡看父親跪在爺爺面前的樣子,覺得平常那么威武的漢子,磕頭的樣子特別乖,就在心里說,總有個人能制住你。我們還想笑父親,又不敢出聲,都憋著。爺爺可能感覺到這一點,后來他一見父親要跪下,就馬上說“免頭”,父親也就真免頭不磕了。
給爺爺拜年,我們家最早。接著,二叔領著堂弟堂妹也來了。上演過磕頭熱鬧劇,大人們接著拉家常,都是平常極少聽見的,平常講話都是大嗓門,毫無節制,這會兒全是溫文爾雅。談一年糧食打多少,做生意賺了沒,留了多少春地。我們的心早已野了,聽不幾句話,一窩蜂涌出門去,加入到拾炮的大軍中。
因為各家起床早晚不定,放炮聲次第響著。最長的炮是下餃子炮,也叫“下湯炮”,都是等那邊鍋開了,炮才點上。有鍋蓋那么大,繞在一根長竹竿上,人舉著,邊放邊繞竹竿。空中炸出火花來,啪啪啪,拾炮者個個勇士,在紙屑里橫沖直撞……
(見習編輯/趙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