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一條河流動走進心里,是一種感覺,一份默認,一段前世因今世果的緣份。蘭州是黃河唯一穿過的城市,到蘭州,看黃河,每次都給我一種感官的新異。
10年前,第一次去蘭州是為自己找歸宿。那天,借宿在雁灘教育學院,晚上,與一個同學各拎一瓶啤酒,聽著黃河的濤聲逆流而行,敘著各自的心事,沿著黃河邊溜了半夜。當時都年輕氣盛,不肯輕言退卻,不甘于平淡。向往金錢、名利、榮華、發達,是那個年齡不可避免的通病,而命運的纖繩卻已經把我們死死拴在一個鄉村校園里。那時正是“孔雀東南飛”最盛的時期,白天到人才市場應聘,我看中一個南方的學校,而又去留難決,猶豫不定,就像這逆流而上的行走,說不清最終的目標。夜色斑駁,燈光迷離,我們不知走了多遠,前后已不見一絲燈火,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嘩嘩的水聲喘息似的伴我們左右。靜夜里,傍著黃河,就像攙著一位寬厚睿智的老人。
幾年后,第一次帶女兒上蘭州,竟也是與黃河有解不開的緣。我那8歲的融兒一路上就念叨,到蘭州一定要看黃河母親雕像。這是她從小學課本上最初認識的蘭州,是一個孩子童年記憶中最美的蘭州名片。那年,40里黃河風情線剛剛建成,雖然是烈日炎炎的酷暑,但走在黃河邊的林蔭道上,吹著涼爽的河風,一點不覺得燠熱。黃河邊游人如織,盡情享受著河邊的涼爽,女兒蝴蝶一樣翩翩穿梭,一會兒爬在欄桿上看看黃河,一會兒鉆進人群里瞅瞅新奇,毫無顧忌地大聲說:“爸爸,黃河真是黃色的啊?!币粫河肿砸詾槭堑卣f:“我知道我們為啥是黃皮膚了,黃河水染的。”引得路人頻頻顧盼。我們先看到了黃河古水車。兩架龐然、高大的古老水車赫然入目,融兒天真地問:“這個老爺爺似的家伙是做什么的呀?”我指著水車耐心對她解說,這是500年前的蘭州人把黃河水提到高處灌溉農田的工具。河水流來時,水流就推動車輪轉起來,刮板刮水,水斗裝水,一個個水斗裝滿了河水就被提升上去,水斗將水注入渡槽,然后就流到農田里了,神奇不?她驚嘆道:“太神奇了?!蔽乙苍谛睦锇蛋禋J佩首創了這個提灌工作的蘭州進士段續。這個發明,曾經改寫過黃河農業文明的歷史,其意義非同尋常,值得同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一樣推重。
到了黃河母親雕像邊,女兒一見如故,連呼帶叫撲了過去,繞著雕像看了又看,從哪個角度看,黃河母親都充滿了慈愛、祥和和博大的美妙。女兒問了一個天真的問題:“爸爸,你說是黃河像母親還是母親像黃河?”我想了想,說,“黃河就像母親,母親就像黃河?!迸畠翰唤獾匚χE畠喊?,你現在不懂,將來會懂得。哺育了華夏文明的黃河,她是一個民族的根所在、脈所系。這種文化因子,已經滲進我們每個華夏兒女的血脈中,成為代代相延的一根臍帶。同樣,每一個善良的母親都具備大河一樣寬厚、仁愛的品質,內蘊著摧枯拉朽、洶涌澎湃的不竭力量。黃河邊,我給她拍了一整卷照片,回家后竟成了她在同學中炫耀的一大資本。用她的話說,沒見過“黃河母親”就等于沒到過蘭州。
黃河,自小在無數詩詞中詠誦過的黃河,哺育了一個民族童年和魂魄的黃河,賦予我們一代又一代想象和創新的黃河,激勵一個時代熱血飛揚前赴后繼的黃河,你的雄壯,你的剛毅,你的激情,你的深厚,常常讓遠在千里之外的一個文人懷想和懸念。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在蘭州黃河邊小住幾日,用心感受一下日日夜夜流經這個城市的黃河。
終于有了一個上培訓班的機會,正好在中山橋頭的中山賓館下榻。我有幸枕著黃河入眠。
剛報到那天下午沒事,聯系到久別的蘭州文友云鵬,他問到哪兒去坐坐,我說,哪也不去,就到黃河邊來。他說,好,面對著黃河說話都有氣勢了。我們相視哈哈大笑。兩人隨意地沿黃河邊溜達,看了見證著明朝征西大將軍宋國公馮勝經略蘭州功績的將軍柱,想象著600多年前在200米寬的河道上建造浮橋的壯舉,不勝感嘆。正是豐水季節,蘭州段的黃河雖說水流平緩,但也氣勢非凡,一波一波,洶涌推進,每一個浪頭都隆起一個強勁的波谷,像拳擊運動員發達的腱子肌。我們靠在一個河面開闊的欄桿邊,點了枝煙。云鵬說,我郁悶的時候,最想來的就是這兒。我點點頭,想象著一個人爬在欄桿上,看萬古黃河演繹起伏迭宕的歲月,聽滔滔流水訴說奮進不息的壯歌,縱是多少煩惱盡付流水,多少蹉嘆化作碧波。渾濁、凝重的黃河水,消解了多少濁泥浪沙啊!城市生活的壓抑和狹隘,是得有個訴說的地方。黃河真是個排解心事的地方啊。我說,如果我住在黃河邊,每天對著黃河喊兩嗓子,天天都有好心情。一會兒天色晦暝,亂云飛渡,河流湍急,一整塊的河面像被施了什么魔法,整體前移,后浪推著前浪,不容退卻地一律向前,黃河的精靈魂魄都蘊藏在其中了。我們看著滾滾黃河,彼此不多說話,但都被黃河濤聲說到心里去了。黃河四十里風情線,在迷離的夜色下顯得嫵媚多姿,五顏六色的燈光投射到河面上,一串串七彩的水紋波動著,搖曳著,像用電腦制作的FLASH時尚動畫,近處流光溢彩,遠處撲朔迷離,整個一個童話世界。一條河讓一座城市如此嫵媚,這是色彩紛繁的白天看不到的。
夜宿黃河邊,真正體會到了“江河流日夜”的意味。平息了市聲喧囂,河流聲聽得更加真切,波浪嘩啦嘩啦沖刷著河岸,像哼著搖籃曲,把一個城市帶進夢鄉。喜歡幻想的我,把一些零落的片斷蒙太奇一樣接成了一幅幅立體的畫面:從青藏高原一躍而下,黃色的野馬般奔涌而來的黃河,穿峽越谷,起伏迭宕,咆哮山岳,狂歌荒漠,強悍磅礴地闖過無數障礙,卻柔情萬種地放置于這片生命的谷地,滋育一方水土,一方靈秀。黑格爾說:“生命與河流同源?!边@棵龐大無比的巨樹,它發達的根系已經穿透八極波及萬里,每一個毛細血管上都結著五千年的盛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