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去秦晉大峽谷看壺口,是我和詩人谷溪在飯桌上商定的。
一早起來,坐上車子行駛在黃土塬,新鮮的空氣中夾雜著山野的清香,闖進車廂里。透過車窗朝遠望去,幾天前降的大雪,囤積在溝壑間茫茫一望無際,陽光下的塬白凈,白凈得讓我有失去語言之感。
白皚皚的塬,是簡單的,原始狀態的面貌。一群鳥被行駛車子的轟鳴聲驚飛了起來,亮麗的羽毛,把一種精靈從地上帶向遙遠的天空。
我的心有些激動。這是在母土陜北行走時常所有。我是第四次去壺口了。
這么多年來,我走過的地方,就不想再去了。唯獨壺口我卻一直有再去一次,再去一次的欲望。1997年的夏天,我和兩個朋友騎著兩輛摩拖車,在距瀑布不足百米的黃河里洗凈身子后出陜西,摸了摸洪洞大槐樹的子孫,親近平遙日升昌票號大院,游歷了大半個山西。家里的相片堆中,有好多那次赤身在河水里的相片。漂洗過我們身子的河水,可能已匯入大海,或者隨日光蒸發,或者下游農民澆了禾苗,我想我應該對這條河說,水和朋友,你們可好嗎?
對于我和同行的朋友來說,最重要的是去年的今天中國詩人訪問團到壺口,他們留下了詩篇。谷溪是訪問團的重要策劃人,我是大會工作人員。我們特別想在這個紀念日去壺口走走,或許能夠感受到詩神的靈氣。當然我知道,大禹的背影肯定在那里等著我,詩神就不敢說了。
在我想念過去的時候,路面覆蓋的冰雪使車子打滑停了下來。我們在路邊刨黃土墊在輪胎下,合力推著車和詩人走。車在人的助力下奔跑了,我們一步一滑地行走在冰雪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聊海灣也聊朝鮮半島,聊人文也聊核武器,雜亂閑談中過了危險路段,詩人說你們辛苦了。我說這是天意,讓幾個小后生給你老爺子抬轎子。
車沿著蜿蜒的山路開始下山,居高臨下地看黃河。距離河太遠了,看不見洶涌的水流,倒好像是看見一條北方鄉間揚塵的土路,橫在峽谷中央,這種感覺使我驚訝。驚訝過后,我腦子里蹦出李白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那么這條道路就是天路了。懷里裝著一顆樂于流浪的心的我,銘記了很久很久:放蕩是神喜歡的生存方式,神也會喜歡放蕩的孩子。我要踏天路恣意地向上,手里會攥一把溫熱的黃土,如同攥著母親的羊水,有暗紅的血時常從指縫間溢出。
看見黃河,距壺口就不遠了。關于壺口,《尚書·禹貢》記:既載壺口,治梁及岐。壺口,雷首至于太岳。關于瀑布記:駛若奔馬,洪波急濺,驚濤怒瀉,聽之若雷霆之鳴,望之若虹霓之射。冬季河面封凍,瀑布多成冰凌,黃河入壺處,湍流急下,激起的水霧,騰空而起,蒸云接天,恰似從水底冒出滾滾濃煙。
在十里以外,我便被這股濃煙引走了魂。
是隆冬,本不多的游人中,大部分是攝像、攝影者,感覺便很好。現在的旅游點,人山人海,噪音分貝極高,奇異的山水、美景,緣于人有了仙氣,又緣于人失去了天份。
車在觀瀑坊停下。以往的河灘,被像壘起來的鋼板一樣的冰塊填滿了。我們攙扶著走上冰川,每一腳踏下去,都有被滑倒的危險。詩人說,人活63,走過山路、土路、水泥路,還沒走過冰路。我這生在黃土塬的半大后生更沒走過這樣的冰路了。我們手腳并用,小心翼翼地高一腳,低一腳,跨壕過坎,終于到了瀑布邊。當大河的水滾滾地向我涌來,我不由自主地大聲地喊叫,喊叫聲拖得太長,以至后來怪怪的。
冰凌在龍槽上拱起了一座橋,我和已步入暮年,但因為詩歌而童心不泯的谷溪先生大膽地站在冰橋中央,舉起手中的照像機不停地按動快門。在此時此刻,很難想象塌橋的時間。奔騰的河水就在我們腳下沖撞著冰凌橋,如果冰橋斷裂的時候我們不能離開,就只能水葬了。尸骨就得在孟門山以外打撈了。風把瀑布的水粒很隨意地吹了過來,又隨意地帶走,踏冰接受著飛濺而來的水霧的沐浴,那種身在仙境的感覺油然而來。這是我踏上天路的第一步。聽見咚地一聲,我回轉身來,詩人跪臥著舉起相機,把我、飛瀑、冰凌裝進他的取景框里,當然還有不太藍的天和枯黃的山脊。我身在自然中。
河水穿過冰橋,進入龍槽就安穩了,清澈了。我感謝冬天的嚴寒,把黃河沿岸的沙土都固守了起來。拍下她,即是在相片洗印出來,我說,這就是黃河壺口瀑布下方,別人說吹牛也無妨。我喜歡冬天的這條河了。
過橋來到山西,牽著毛驢給游客照相作道具的老鄉告訴我們,堆在河床的冰山是上游的疏通河道。大量的冰塊伴隨著泥水“咔嚓、咔嚓”地快速向下傾瀉,七、八分鐘就把整個河床填滿了,使得原本28米高的壺口瀑布水位落差僅有幾米。應和了“小雪流凌、大雪合橋”的民間說法。
數九寒天,河槽初封,形成連接兩岸的天然橋梁,稱冰橋,當人們看到狐貍等野生動物的足跡,就知道下面冰層較厚,可以通行,故有“狐仙踩線”之傳說。
明末崇禎之年,李自成起義軍將領王嘉率領義軍由“冰橋”而過,攻克山西吉縣城池,義軍高呼“上橋”萬歲。老鄉用熱情洋溢的語言向我們講敘冰橋。還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驢說,讓驢馱上你就能看見虹,很飽眼福。我笑了笑向他道謝,朝岸邊走去。還真有人騎驢觀虹,這是一種景觀。可惜的是驢沒有了田園、泥土和植物,沒有了煙熏火燎的棚舍、窗欞和石槽。一種生靈,抽去了本該屬于自己特性的東西,僅剩下殼,也許就會在不久的將來殼也被抽走了。那么觀虹的驢還有什么?驢什么都沒有了。
站在河沿邊,俯身朝下望。瀑布很瘦,被冰凌包圍著。水柱從凌縫涌出,噴射數米之高,似煙霧生起,繚繞在峽谷,縹緲自由。好一個奇觀,我們以它為背景,照相留念。在準備踏著冰橋回陜西的時候,同行的朋友喊,看虹。我舉起像機搶拍了下來。
導游書上的路線圖,把我們拉到十里以外,清郡守徐瀛鐫“臥鎮狂流”的孟門。時間的原因,使我們走近它,也無法將大禹的斧柄尋找到,一切就只能靠文字了。《水經注》記:即龍門之上口也。實為黃河之巨厄,兼孟門津之名矣。此石經始禹鑿,河中漱廣,夾岸崇深,傾崖返捍,巨石臨危,若墜復倚。其中水流交沖,素氣云浮,既往遙觀者,常若霧露沾人,窺深悸魄。懸流千丈,深洪赑怒,鼓若山騰,浚波頹疊,迄于下口。方知慎子下龍門,流浮竹,非駟馬之追也。
正當午時的太陽照得我們全部丟掉了影子。站在大禹的塑像下,立即就與兒時在連環畫中看到乘坐著竹排三過家門而不歸的治水禹先生的畫頁對接。腦海里就見到了舉斧辟山疏水的大禹瀟灑而雄性的風姿。曾經參加過戰爭,以膽大招搖的我,這時心中頓生一股怯氣,沒有與大禹的塑像合影便逃跑了。但我對引領我看它的朋友還是懷了一份感激。
離開壺口,走到一處農民家吃民家飯。這是一座很漂亮的院子,借山勢,一排六孔土窯,雙扇扇門,小方窗,院里有窖臺。被山風吹皺了臉的老人和孩子向灶膛里喂著干柴,炊煙通過炕洞冒了出去,融進很白的云彩中。我倒在溫熱的土炕上睡著了,夢見主人端出酒,喝了一口,像熱烈的火焰傾進了肚子,溫暖得渾身透亮。醒來便有了想法,在村子里租一孔窯洞,坐下來寫很滋潤很有人氣的文章,正像這座小院溢滿著人間的氣息。這是自然氛圍。
懷抱豐富的收獲,回望黃土地,黃河、黃陵和長城相聚的圣潔之地,我便想說,如果人內在的精神有依賴存在的習性的話,這厚重、無限的黃土塬便是依賴的母性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