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我當時是第一回讀遲子建的小說吧,你或者不信;那么我說我總是愿意像第一回讀小說那樣讀遲子建的《采漿果的人》———這話現在說著依舊覺得是件太愜意的事。我很喜歡這個短篇,我讀完的時候就想找人分享,這樣的情形在我日漸進入職業批評的日子里越來越罕見。然后我就想我找誰分享呢?我遺憾還沒有兒女,甚至連像兒女那樣親昵的愛人都還沒有。我于是打算把這小說送給我同事的讀小學的女兒分享———這孩子以出色的文學閱讀和領悟力令我覺得她是《采漿果的人》最可托付的人。這就是我2004年讀《采漿果的人》時的記憶。
我還記得我曾贊賞過畢飛宇的《地球上的王家莊》,說它有兒童文學的元素,然后覺得他終究讓那小說“不至于成為兒童文學”;那么,我現在又覺得《采漿果的人》幸而自始至終保持著童話一般的真純質樸和詩意氣息,哪怕它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童話,但它的好處就在于它把童話帶回了我們的文學,帶回了對成人世界的敘事。這對遲子建來說是有自身傳統的,很是自然,甚至輕而易舉;但對當下整個過于世俗眼光的文學視界,以及過于干癟的文學想象力空間來說,它是獨特的、拉開差距的、汁水充盈的、美的和有意味的。它就是漿果,讓我們呼吸了大堆大同小異乃至假冒偽劣之后,突然品嘗到醉人的甜香;它又不是漿果,而是盛漿果的純白的器皿,質地高潔,使人清靈。
不吝贊美之辭是因為《采漿果的人》至少讓我有兩個意思想借題發揮。一是關于當代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的。我現在無論讀文學刊物還是選刊、選本,似乎越來越不耐于讀缺乏飛翔姿態的,貌似著眼于現實的城市或者鄉村的敘事。大量的重復勞作和應景跟風,以及一目了然的故事陳述、毫無深意的性描寫、不斷走低的觀念定位以及語言質地,讓我覺得沮喪。換言之,我們不少寫小說的都成了遲子建筆下那些自以為是的“采漿果的人”。我因此喜新厭舊地期望大家喜舊厭新地去一些過往的文學區間尋找更有意思的小說資源,比如與童話、神話、寓言、傳奇、史詩、筆記的對接和對比,比如有意思的青少年心理、性心理小說……有好多資源指示著文學的開放區間,而不僅僅是現在這局促的都市新聞的放大。
二是《采漿果的人》所傳達的寓意。大魯、二魯由于“言語木訥,思維遲鈍,嚴重智障”才得以保存的憨厚和歡樂,象征著一切巧詐的人類所失去的美德: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安于本分、知足常樂。老子曰:“智慧出,有大偽……絕圣棄智,民利百倍”,遲子建把大魯、二魯設置成先天智障的人,無疑合乎老子學說的某種理想,“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若昏;眾人察察,我獨悶悶”,中國文化雖然在某些階段因為“反智”主義與王朝的愚民政策的結合而成為民智開發的敵對面,但以老子學說為代表的對于世俗巧詐和深層誘惑所施以的批判,仍然是人文對抗人類盲目前進和功利主義的思想資源。因為愚魯,所以安分,所以懂得堅守和“慢”的意義,所以享受到其他人輕易丟棄而其實永恒流轉的天理循環。而來自“漿果”這一具有強烈象征性的事物,在我們的生活中其實無處不在,它喻指著各種誘惑,尤其是它可以在親切的“魔鬼”———收漿果的人那里直接置換成“錢”。這其實非常清楚地指示著小說的關切所在。可以說,這是遲子建用童話般的意境為我們作的一篇“警世通言”。
遺憾我在這短小的篇幅里無法講小說本身的文學特質,固然童話和“警世通言”總有它用意顯豁的露骨之處,但那畢竟無法掩蓋《采漿果的人》已經具備的傳世價值。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