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已經卸了到醫藥店去的念頭。由于祖父的病,他徹底把自己放置在家中了。我的祖父是守著藥片和藥丸過了一輩子的,到頭來卻也自身難救,打鬧完元宵,他的病就沒停,一直壞壞好好,到縣醫院住了些日子,就躺在家中停止了治療。父親揉搓著手中的煙頭抵到桌面上,掐滅了火,隨即又燃起一支,開始在屋里踅來踅去。忽然,他停在窗前,隔著玻璃向外望去,高大的身軀便堵住了窗外的光亮,屋子里立刻黯淡起來,像一方謝幕的舞臺。
昨夜剛下過小雨,天是那種灰蒙蒙的凝滯,白而膩,平日里那些遠遠近近的低矮的房屋都沉沉入睡了,連影兒也不見。父親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這種陰雨天氣,最好是躲起來靜靜地讀些書。父親是不喜歡到醫藥店里去的,常常靠祖父打點那里的生意,父親除了讀他的那堆書,往往會“老著臉皮拿這群孩子來開胃”(祖父的話)。因為這些,父親被母親罵作一根懶骨頭,可他倒也并不在意,我們一起滾玻璃球,放爆竹,他還教我們捏泥人、泥猴、泥公雞。
“猴子會哭嗎?”黑鬼王東北問父親。
“會的。它和你們小孩兒很像的,饑了渴了都要哇哇亂叫,卻是不會流淚的。”父親手里的猴兒還差一只耳朵沒捏出來。
“那它也會笑了?嘻嘻!”
“笑?不會的。只有人才能笑,可人生是很苦惱的。”
我看見父親的嘴角閃過一絲無可奈何的微笑,很快又消失了,大概他的那些話我們并不能理解。他放下泥猴,又很快捏出大公雞的頭,是只正昂首挺胸喔喔叫的公雞。
“是一只鵝多好啊!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寫雞的詩也很多呢!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還有‘聞雞起舞’的故事,就是告訴你們要趁年輕好好學習啊。我教你們一首詩吧。”
“好啊!好啊!”我帶頭跳起來,為自己有一個淵博的父親而高興!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們都拉長腔調跟著學起來,父親念完一句,到我們念時,他又揮舞著打起拍子,那樣子是極投入的。我們從父親處學來的詩并不少,一暑假算下來,怕是比學校里整學期的還多,而且我們也不必端坐著苦讀。
瑤瑤忽然喊起來:“王東北,你媽來了。”我們轉過臉去,見走過來一位略胖的中年婦女,全身罩著大紅的連衣裙。還沒有走近前,她含怒的話就送過來:“東北,回家給我看著攤也算好的,偏大清早就跑出來玩,哎呀,一雙50塊的黑皮鞋啊,竟不知道叫哪個該死的踅摸走了,一上午的生意白做了。傳出去,還不給人添笑話,圓睜著大眼,是吃飯的么?走,回家!”她拉起王東北的手,拿眼睛斜斜地瞟了父親一眼,打鼻孔里冷笑兩聲,邁步走開去,他們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紅一白,漸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
父親在別人看來并不是偉岸的人,我在東北媽的眼睛里看到了。祖父的病讓家里的空氣越來越沉悶,我再沒有出門玩耍的心思,只想靜靜地坐著,偶爾到院子里走走,但到大門口就立即折回來。我害怕起墻外的那些玩伴的歡聲笑語來,自己老想偷偷溜出去,卻又被什么東西拉著往回縮。叔叔很奇怪我的這個樣子,笑笑對我說:“出去玩吧,偏小孩子還躲什么人?”小孩子?是啊,我只有十歲,可我好像揣著重重心事。我從上學開始就和叔叔一床睡覺,每個假期里,我們總要無所顧忌地耍笑到深夜,他講些英雄傳說和神話故事給我,不像父親那樣天天教我背唐詩。叔叔進了大學后,最近愛強調“個人幸福”和“精神自由”,我根本不能理解他的這些話。我忍不住問他對祖父的病有什么看法,見他還樂呵呵的,我就問:“你一點也不難受嗎?”他回答說:“不好受,可我不會像你爸爸那樣,每個人最終都要自己過生活的。”我終于還是無法理解他。
11點鐘,叔叔又從外面晃蕩著回來了,早晨出門時剛擦過油的皮鞋上帶有泥土和草星兒。他脫下皮鞋,剛換上棉拖鞋,就在這時,祖父的房里傳出長長的呻吟來,我們都慌忙往里跑。那扇門很小,父親一把推過我,搶先奔進去。
我們三人站在床前,眼睜睜地看著來回翻騰的祖父。祖父的胃好像被啃噬著,他的身體弓起來,口里發出尖細的呻吟聲。陣陣寒戰和痙攣,使他渾身脆弱的骨架好像狂風中的一扇破門,不停地開開合合。狂風稍息,他又慢慢松弛了點,汗水布滿老臉,就如同被遺棄在潮濕而發臭的沙灘上,微微喘著氣。灼熱的浪潮第二次向他撲來時,他就蜷縮成一團,退到床角,發狂似的搖晃著腦袋,掀掉被子;大而渾濁的眼淚從他紅腫的眼皮底下涌出。經過這番折騰,祖父已筋疲力盡,在弄得不成樣子的床上,擺出一個怪誕的姿勢,像釘上十字架的受難者。
父親回頭看看我,沒說一個字,又望了一眼叔叔。我端來一盆水,父親絞了毛巾,向祖父的手靠過去,近了,一把抓住后,就揩擦起祖父的臉來。那張土灰色凹陷進去的臉僵死著,嘴巴張開了。父親的手剛掠過下巴,祖父忽然發出一聲拖長的怪叫,充滿整個房間,它簡直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像地獄里萬千冤魂的咒語。父親的手立刻逃開,他跳到我身邊,呆呆地;叔叔靠著門,仿佛堵死了這天地的出路。
“滾出去,你用不著回來!你堵著門想干什么?”父親沖著叔叔嚷過去。
“我為什么不能回來?你對我大喊大叫,有用嗎?你知道,一個人老是過幽閉的生活,會變得孤僻粗野起來的。像你現在這樣子,不是嗎?”叔叔的話似乎撞正了父親的傷口,他低低地說:
“爸爸有什么罪?他這個樣子,我很難受啊!”
“我能不難受嗎?”叔叔忽然拉開門走出去,父親也牽著我的手走出來。到午飯時候,祖父沒再怪叫,是媽媽進屋喂了他半碗飯。我躲在門口,看見祖父安穩地躺著。
在我們中間,瑤瑤是最討父親喜歡的。她是我們學校李老師的女兒,學習成績很好,還跟著他爸爸學得一手二胡;她的絕活兒讓父親癡迷,所以她是我們中間快樂的公主。瑤瑤送給我青皮“核桃”吃的那件事,使我受到了來自父親的最大的委屈。她說從外婆家偷偷帶回來幾個青“核桃”,我倆就躲在胡同角開始分贓;我們只吃過干核桃,還沒見過這種青青的果兒,仿佛得了寶貝,都猴子樣急急地砸開來。吃進嘴里的味實在不對勁,后來我終于從父親處知道這堅硬的東西是些油桐果,可以燃火照明用,他們小時候是把這些果子點燃,當作火球在野外踢來踢去的。那天的午飯還沒吃,我就頭痛得厲害,鞋沒脫就躺下了。李老師后來找到我們家里來,父親跟著他慌慌張張地走了,我被媽媽灌進去不知道是什么藥,劇烈地嘔吐起來,但也好了。只是身體軟得很,又躺倒了,過去多長時間才醒過來我也不清楚,肚子卻是餓壞了。父親看著我狼吞虎咽地扒完飯,拉過我的手向我腦門上拍了兩下,很清脆的聲音,然后他就走進自己的房間里了。
記憶中的這次挨打,并沒有阻礙我和瑤瑤的友誼,只是最近連她我也懶得見了。我白天躲在屋里,迷迷糊糊的,沒有精神頭,夜里也睡不穩,偏清早又很快醒來。起了床還是無事可做,我只好仍舊躺著。晚上是做了什么夢沒有?對,我記起來了。我夢見一片黃,像東坡的黃土,我曾經和同學到那兒種過樹;驀地又來一片淡藍,難道是祖父的上衣?卻是很寂寥的樣子,中間微微透出些白來;正疑惑呢,飄過來一片綠,斜斜地移動著,既不像綠葉,也不是青草,一球一球的,團團轉起來,可能是下河里的浮萍。這個稀奇古怪的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誰清楚呢,不去理它!想想過去吧,祖父可是個愛熱鬧的人,這一病,我再不能跟著他買糖葫蘆,吃臭豆腐了。他的醫藥店里人來人往,那些又高又瘦戴眼鏡的說話通常溫順些,不瘦也不矮的本鎮生意人都眼睛滴溜溜轉,而那些灰土灰臉的農民常常喉頭發澀。祖父對這些大老遠到鎮上來的農民很和善,他呵呵一笑,人家卻只是撇撇嘴。我看著這進來出去的一群人,實在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愛到這里,他們可比書本有趣得多。
有一天,我毫無知覺地睡過了頭,房子里靜得很,叔叔肯定早出去溜達了,也聽不見父親的腳步聲。我繼續躺著,望著對面的窗口,立秋后勻靜的陽光照進來,情緒少有的平靜,大腦也更清醒了。我這樣躺了一會兒,感覺房屋不再壓迫我了。
我走出自己的房間,向祖父的床望了一下,見他正半坐著,他看見我探出的頭,就喊:“你爸出去買藥了。”我趕緊走過去,坐在床沿。“爺爺,你吃飯了沒?”我很想安慰他幾句,可我又沒詞了。他笑笑,沒講什么,接著我們竟玩起撲克來,是他經常玩的那一類。大約半小時過去,祖父的眼皮慢慢耷拉下來,好像要睡了,我趁機走出來。
父親的房卻開著,他一定是走得很急,連門也忘了帶一下。我不知不覺就到門口,里面真的沒人!那堆書很顯眼地睡在床頭,有一本孤零零地被抽出來了,是父親昨晚看過的。我好奇地拿起那本書,是《從文小說選》,下面卻跳出一個筆記本來,封皮上印著一方湖,中間是個葫蘆島,左邊寫有紅色的“西湖”倆字。翻開這個筆記本,竟是父親的日記,標有“86年9月5日”的第一頁,他這樣寫道:朵,自進大學以來,我就懶在一所五層高的樓上,各處都失去聯絡。無人可與我交談,我接觸不到什么人,放眼之內看不到一個熟悉自己的人。每當有空閑,我就去看夕陽,看著天空從淡黃色微微幻化成杏黃色,你搖頭笑的樣子就又出現在我腦海里。我那朦朧的喜歡你的心還從未向你說過,而我在那一年離開咱們的村子,再無法見到你。我也這樣想:我是真的要天天想你,還是自己在強迫自己?但我說不明白。我痛恨我的記憶這樣好,再無法忘卻……
門哐啷響了一聲,我趕緊扔下筆記本,又照原樣子放好,重新蓋上《從文小說選》。我伸出頭向正屋一望,真的是父親,手里還提著一大袋給祖父買回的藥。他正向祖父的房里望,我急忙逃出來,但隨后吱吱的關門聲還是讓父親聽到了。他扭頭看見是我,臉色變的有點紅。“你干什么呢?”他的聲音并不大。我結結巴巴地說:“沒……我只翻了翻那些書。”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暗暗捉摸:父親肯定發現了我的異常,他正難堪呢。他又問起來:“你看得懂嗎?”我說:“不太懂。”他說:“你爺爺起過床嗎?”“沒有,我們打了一會兒牌。”我已經退到門口,然后快步來到院子里。
我實在沒想到父親的心里還藏有這樣一個秘密。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都在默默地想這個問題,但我是始終不會搞清楚的。黃昏時聚集的烏云催生了傍晚時的又一場秋雨。
忽然來了個大熱天。抬眼望望,天空里那些云峰也好像喘著粗氣,一團一團懶散地浮著。這些天,祖父的病好了許多。他不能繼續躺著,太熱,而且他想活動一下。父親攙扶著他到院子里走了兩圈,又拉他回到屋里,他的興致很高,竟提議我們三人打打牌。我們就玩起斗地主的游戲來。幾個回合下來,祖父贏的最多,而父親總落后。
中午一家人就圍在桌前吃飯,父親也難得有今天這樣愉快的心情,加上叔叔的臨場發揮,像一鍋沸騰的水,氣氛很熱烈。“爸,我猜你今天打牌贏了,是吧?”叔叔向父親擠著眼,對祖父說。
“啊,哈哈哈,就是耗子扛槍———窩里橫呀。”祖父的這句話,把媽媽也逗樂了,她撲哧笑出聲來。
“爺爺把我當小老鼠了,我可沒偷過東西!”我撲在祖父的膝蓋上,和他開起玩笑來。
“哈哈,你吃著我掙來的東西,還不是只小老鼠嗎?”祖父拉著我的手,“你什么時候也做一番事業出來,你想干什么呢,小老鼠?”
我掙脫祖父的手,一本正經地說:“我要學二胡!”
叔叔可不喜歡我的想法,他說:“你怎么凈胡鬧啊,你,什么時候來的這種想法?”
爺爺嘆了口氣,憂憂地說:“要說起二胡,我們在鄉下那陣子,朵朵可真能拉,她從小就拉得好。那姑娘現在和你差不多大吧?”他問父親。
“爸,你提……她干什么?”父親的聲音有些沉鈍。
“你們那時候經常一起玩的嘛,記得一次,大冬天里,她哭著來找我,說你把她推進雪窩里,弄臟了她的新冬衣,你……”
“我,我當時不愿意承認。我們一塊扔雪球,她從后面抱著我,那些男孩就扔了我一頭雪。”我們都靜靜地聽父親講他的故事,媽媽收拾起碗筷,回廚房去了。
“你們又一起上學了,對吧?她現在去哪里工作?”叔叔忍不住插嘴問。
“初中畢業,我們進了縣城的高中,還在一個學校里。第二年,咱們家搬到鎮上來,就不再和她一塊回去,我們見面少了,說話也少了。她現在就在高中教書。”
“哥,他們也讓你去的嘛,你為什么不去教書?”
“哦,沒有……你問那么多干嗎!”父親有點生氣了。
祖父看著他們兩人,對父親的發怒不置可否。他靠在椅子的后把上,慢慢說:“農村種地多好啊。我活到這年紀,很多人都完蛋了。每個人都會死,養兒子有什么用,又不了解你。”
叔叔站起來,踱到門口,又回頭對祖父說:“爸,你好好歇著吧!”
我才不管他們的爭吵呢,趁著好天氣和父親的好心情,開始向外面瘋跑,找那些玩伴胡鬧去了。我們滿大街跑,但汽車來來往往的讓我們討厭。我們到野草叢生的樹林里來,手里都拿著小棍,那些草尖可遭殃了,被我們嗖嗖砍下頭來。大家是要抓秋蟬的,卻傷害到它們,但我們是無所謂的。這樹林不大,邊上就是莊稼地,我們甚至可以聽見玉米抽節的聲音,咔嚓咔嚓的響聲傳過來。我們卻在這樹林里看到了叔叔,還有一個姑娘,他們手拉著手。
“哦,你們看,他倆是誰?”胖哥對我們大喊著。
“他們在談——戀愛,電視上都是這樣的啊。”我們也都看過電視,確實是這樣子的。
“那男的是你叔叔。”我早發現了,忽然被別人說出來,那滋味好像自己做錯事讓大家指明了,我說:“叔叔應該在家里啊。”我折回來向家里去了。
祖父是在夜里忽然去世的。那天夜里,我和叔叔說了一通話,還扯了幾句皮,彼此好像懷著心事,于是停了。我很快就睡熟了,后半夜時候,叔叔從被窩里跳起,他大聲喊起來:“爸爸,爸爸死了!”我們趕緊穿好鞋,向祖父的屋里跑,父親也走出來,趿拉著鞋。祖父真的就這樣去了,沒留下一句話。我們趕到他床前,那雙眼睛已經很疲憊地閉上了。叔叔哭得很響,鄰居們也知道了祖父的死。父親反而鎮靜得多,他幫祖父穿好下葬的衣服,對我們說:“明天火葬了吧。”
我只覺得無聊,悲傷沒有多少,就走到門口來。蟹殼青的天空里,敏感的星星已經悄悄隱退,還剩下幾顆正眨巴著眼睛;冷氣漸漸濃起來,半空里是些黑魆魆的樹,像幾個身著黑衣的武士。終于,最后一顆星星也逃走了,地平線上顯出曉色,一層橙黃跳起,又轉成微紅——天就要亮了。
忙完祖父的葬禮,一天清晨,冷冷的月亮還未落下去,我來院子里走。東墻角父親種的那叢菊花,卻有一朵提前開放了,鶴立在綠葉中,面容蒼白,竟帶些憂傷。我低下頭聞了聞———我再無法像以前那樣睡到天亮,我過早地覺醒了。
選自《長城》200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