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件事敘述出來的想法,已經折磨了我兩年時間,由于找不到一個恰當的開頭,只能在心里一次次萌生,又一次次夭折。一直以來,我以為這只是一個技術上的問題,實際遠非如此,講述它需要勇氣和時機。
那天凌晨,我再度失眠。我明白那些基本的事實根本無法回避,否則這個故事會顯得奇怪而突兀。只敘述事實,這就是最恰當的開始。這是一件小事,在別人眼里或許不值一提,對我卻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二零零三年五月,我生命里發生了一件大事,父親在患病和手術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棄世而去。他的死,扯斷了我與老家聯系的那根溫熱帶血的臍帶,從情感上切斷了我回家的道路。當然,那些道路依然存在,只是我喪失了回去的理由和沖動。勿庸置疑,我與老家血肉及精神上的聯系,完全因為父親的存在。他身后留下一個完整的農家小院,如今變得空闊寂寥。那些樹木花草,包括他親手種下的山楂樹,全都憋足了勁瘋長,然而,再也得不到他的呵護和垂憐。
他身后還留下另一個女人,他的續弦。他與她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當我回想他們在一起的生活時,印象如此遙遠、蒼白。她沒有給我留下哪怕一點讓我覺得親切和溫暖的感受。當然,我沒有理由苛求什么,現在更不想。他們在一起生活過,這就夠了。我與她之間原本沒有法律規定的義務和責任。
我的生母先我父親而去。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的相聚間隔了二十三年。現在,父母的團聚表現在一個傳統的緬懷和紀念方式里:他們的遺像被我安置在上房正中的方桌上,他們緊挨在一起。我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回到城市我的家。
讓我沒有想到和無法理解的是,一天深夜,那個女人突然從床上坐起,歇斯底里破口大罵起來。這是在安葬父親不過十天的日子里。她住在東耳房南頭,我妹夫為了跟她做伴,也為了家里的安全起見,臨時睡在北頭的一張床上。他聽到了她毫無道理地對我遠逝的母親的辱罵。父母在一起的遺照讓她惱怒不已。她咒罵我母親憑什么在這個家里占有一席之地。她使用了鄉村最難聽的話,一直罵了一個多小時,至到覺得解氣,覺得累了才罷休。她在我母親去世十年后,才來到這個家里,而我早已娶妻生子。母親養育了我,她在離開這個世界二十多年后,不明不白地遭受詛罵,讓我難以接受。為此,我從市里趕到北李莊,一個離我老家十三里的村莊,找到那個女人惟一來往的兄弟,提出我的憤怒和抗議。他答應過問此事。他隨后趕過去問詢,但她矢口否認。
他向我通報了這個意料中的結果。
為了避免傷害我感情的事件再次出現,我采取了避讓態度。我與妻子商議將父母遺像挪至我們結婚的西耳房。我的想法受到村鄰的揶揄和否定。他們肯定上房的位置是仙逝的父母應該享有的,放在西耳房根本說不過去。我不再猶豫。那女人的目的沒有達到,她在河邊洗衣時還不甘心地聲稱,要將我母親的遺像扔進河里沖走,但始終沒敢實施。
父親身后的儲蓄代辦站已不可能在家里存在下去,我讓妹妹從她婆家搬過來,另租了一處房子,接手父親的事業。父親生前一再叮囑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那份工作,當然妹妹完全有理由占用父親留下的房子,那個獨立的院落,至少有十四間房屋,法律也賦予了她這個權力。然而,鑒于父親患病期間,女人對我妹妹的挑剔、排斥以及毫不掩飾的刁難和欺負,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們決定放棄。
事隔半年,一切仿佛風平浪靜。我的散文集《在沉默中守望》出版。市電視臺“點擊生活”欄目組擬拍攝一集專題,編輯小呂和攝像小徐一同到我老家取鏡頭。
我熟悉的、本該自由進出的大門緊鎖,將我擋在門外。我沒有進家的鑰匙。大門鑰匙,我房間的鑰匙,全都寄放在女人那里,她到她閨女家去了。我并未覺得意外,順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好在后來我還是走進了那座熟悉的小院,這是因為同村的醫生于濤,他租住了三間南屋,面朝大街開門,東山墻一扇窄門與院落相通。有人幫我找到了出診的他,結束了我在門外的尷尬。
一切是那樣熟悉和親切。只是見不到父親的身影,聽不到他關切的問候,也感受不到他的氣息。我開不了房門,進不到屋內,進不了真正意義上的家,只能隔著門窗玻璃向里面張望。蒙塵的玻璃模糊了我的視線,屋里的擺設變得陌生,我心里泛起難言的滋味。
我們坐在院子里,于濤端來了熱水。鄰居們知道我回來了,都過來看望。大家坐在父親手植的山楂樹下說話。
那年的山楂特別多,特別好,跟頭年正好相反。父親病著的時候,連樹也沒有生機,枝葉干澀,果實小而癟,像遭了大火。事后我才意識到,它們可能透露了父親即將患病的信號,可惜沒有引起我的注意。
小院景致吸引了兩位生活在城市的編輯和攝像,他們站在山楂樹下,為一樹小燈籠激動不已,喜愛之情溢于言表。我從鄰居家拿來幾只食品袋,想為他們采些山楂。他們答應做好果醬與我分享。我們一起動手采摘。我很高興能夠盡一個東道主的友情和禮儀。小徐在片子里特意為我保留了采摘的鏡頭……。久違的開心時刻又回到我身邊。父親在世時,每逢山楂成熟,總會事先備好一些讓我帶回市里。如果他老人家九泉有知,定然會為這次采摘感到高興。
我們采摘了小小的三袋山楂,回到市里。我給于濤留下話,等那女人回來,告訴她我沒有辦法跟她聯系,擅自采取了行動。我心里尚存一點自信,樹畢竟是父親留下的。
過了三天,我得到了來自老家的消息。女人在我走后的第二天回來了。得知我采摘的消息,她沒有說什么,面無表情地打開了屋門。是日下午,山楂的浩劫來臨了。她揮舞長竿,仍然面無表情地敲落了一樹山楂。那些飽滿的紅艷艷的果實,被亂棒打下,殘破不堪,地上一片狼藉。
接到這個消息,我頓感意外,但隨之表示理解,心情也平靜下來。在沒有得到她許可的前提下,我的行動未免冒昧,豈止是冒昧,簡直是膽大妄為,大逆不道,我讓一個老女人肝火上燎,實在是不應該的,但是,說心里話,我沒有絲毫的不尊重,更沒有絲毫的不妥。我應該有這個權力。
我盡可能為此尋找合理的解釋,卻怎么也不能忘掉這件事。她完全可以等些日子再采取行動,也應該找人幫忙。樹不算太高,但大部分果實需要上到房頂才能夠著。一個人把一樹山楂敲落是需要體力和時間的。我想不出她怎樣獨自完成了這件工作。我不明白,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一直接受著我的關照時,為什么竟然會以如此的方式,向一棵樹發泄她的滿腔怨恨?
父親的死切斷了我與家中的骨肉聯系,女人在我回家的路上,密集布下了叢叢荊棘。在這樣一條路上行走,需要多大的膽量和勇氣……
選自《心是蒼青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