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看見的大地是在自己的內心里。讀小學語文課本,童年時立于故鄉城墻上張望遠處的田野,大地給予我身體了一種察覺。我那會兒還不知道大地的究竟含義,只覺得面對它,心頭就會掠過一陣急促的熱流。
童年在故鄉南城墻上戲玩,近旁的大地,是南城外的一片菜田,農民們將它收拾得簡凈整齊,成行成豎的豆角藤蔓架,用竹竿一排排編扎挺立,像是被精心梳理的頭發。每到初夏時節,茄子泛紫,黃瓜的絲蔓上也會開出黃花,這時候,青菜長得最為茁壯,在陽光下泛出油油的綠色。
菜田的盡頭,相接著一望無際的麥田。越過我眼睛無法看見的道路、溪流和溝壑,一直向南伸向秦嶺北麓的腳下。
出于好奇,我喜歡坐在城墻上,從眼前的田地開始,向著我目力無法企及的遠方張望。樂游塬麥田間的小道上,農民趕著大車來了去了;眼前菜田旁邊的農舍上空,炊煙,聚了散了。
白晝在大地的腹地萌生,夜晚又止于它的盡頭。
我眼睛無法看見的地方,聽父親講,是少陵塬,自古就是一塊風水寶地,北接曲江,南望終南,塬下是樊川。西周時杜伯曾封疆于此,秦在此置縣設杜城。杜氏的姓源大約起因于此。
對姓源宗脈回溯的過程,是很難說清的。聽到一個地方與自己的姓源有關,卻于不覺中有了觸動。若干年后,我的母親病逝,葬于樊川,究竟是不是冥冥前定的安排,依然無法確定,心里至少有了安慰。
重要的是在童年的經歷里,近旁的大地給予過我依靠,如親人和朋友讓我覺得了安全。我見到過大地在冬天里的安睡。也只有在最寒冷的日子里,雪覆蓋于泥土之上,才會變成一種溫潤的東西。我心最初體味到的溫暖,大約也緣于此。到了盛夏,便沒有這樣的感受了。
大地像時間的灰燼,沉降在我的心里。隨著驚蟄、春分、谷雨,這些農時的到來,農民們加快了勞作的速度,不斷地更換手里的農具。
曾經一度覺得自己看見過終南山的樵夫在山坡上伐木、行走,后來我知道,這只是夢里情形的殘存所致。我對大地和其上人群的了解,那時候也僅僅只是緣于自己簡單的張望。人與土地之間的關系多么單純,經由肢體的勞作,人擁有了基本需要的獲得和大地持續永久的供養。在土地上勞動是多么牢靠的事情。大地不負人的心力。因為未知的收獲,人們任勞任怨。
故鄉的清晨是和緩的,像一層紗幔的霧氣,在慢慢撩開的同時,騰升和展露。在這如夢一般逐漸顯露的過程中,大地上時節的變化,顯得從容淡定。不是沒有苦難和災禍,不是萬事都順人心意。在武斗、死亡的葬儀和沒有盡頭的苦作交替出現之后,大地仍然呈現出不可更改的沉靜和吉祥。
我早先對城河上空飛翔的鷗鳥不甚了解,這些潔白的紅嘴客人,顯然不屬北方鳥類族群。它們在城河上更高闊的地方盤旋,有時貼著河面滑行,似乎不把自己當作客人。我在城河近旁的菜地,見到過幾只在覓食,彎彎的紅嘴,十分宜人。田里的農人,從不打擾這些遠方的訪客。它們來自何方,為誰而來,我都不知道。
人們基本的智慧大多與泥土的本質元素有關系。那些在大地上終日沉默不語,辛勤勞作的農人們,也是智者。他們伴隨著勞動,追隨著自己的幸福,在季節里守候,簡單重復的方式和節律,服從于更為具體的規律。從個人角度看,社會等級的劃分從來就是為了統治的需要。高貴者未必就高貴。離開了大地的依托,離開了人與泥土之間的直接依存,再高的樓閣,頃刻間都會轟然倒塌。黑夜里的馬,即使睡去的時候,也都是站立著的,更何況它們還要行漆黑的夜路。農人們相信勞動。真正能夠催促他們心靈的東西,恐怕只有時節了吧。錯過了時節,便錯過了一切。更高的規律服從于最簡單的道理。
我根本不管那些唯靈論者是怎么說的。我也不相信神的存在。大地上萬物競存,一切應有盡有。它不以任何的意志為轉移,也不以此所改變。但人和大地之間有一條簡凈的路,平和的路,就像是放置在時間里的誓約和早已默契的應許。
晨星在某個時間悄然呈現,又無聲地隱匿于白晝的日光里。人在其中有所改變,沉靜于天邊云朵的徜徉,和緩地靠近大地的門窗,直到抵達自己心靈的內里。
我一直以為,除去煩擾的最好方法,便是心系一處,保持住自己個人的心情。大地讓與它最接近的人懂得了安樂。安樂不是那種消沉中的迷醉,而是土地直接授予人的厚道和本分,沒有這兩樣硬實的東西,人就不可能自足地依托大地生存。
我從前在書本上見過關于土地與勞動的種種大道理。那些腳掌實在地扎根土地,頂梁架杠,真正承載社會重力的人,是不講這類言語的。重力的支撐和沉壓,讓他們的沉默更加沉默。歷史像走馬燈似的不停變幻,朝代的更迭,人禍和災難,沒有改變那些像汪洋一樣底層人群對土地的遵從。他們被歷史驅離,像散落在典冊與生命的曠野之間的流星,倏而在大地的腹地顯現,頃刻間就消散了自己的蹤影。重復的日子,重復的勞動,在傳遞著一個簡單、樸素的道理。這道理無需著書立說,便能傳遍四方,依靠經年的實踐,逐漸深入人心。
斯多葛派的修士靠苦行和禁欲來實現清教徒般的修行。戒律嚴格地約束著身體的舉止,盡量不讓行為偏離對于它的服從。人借助于身體持續的戒持而達到無我之境,確實是件很難的事情。不是所有的人都適應苦行僧般的生活。大地在此處于更寬泛的程度上接納了更多的人,它給出一條退路,讓多數人能夠生息,并保持尊嚴。大地只要求多數人在時節的規律上踐行必要的約定,它寬厚地承納了多數人的依從。守護恒長永久的變化,益于精神的清潔和心靈的寧靜。真正的幸福感并不是對所費與所得之間的功利比較的滿足。人其實不需要太多的物質財富,仍然可以過得美好。自由從容地與大地的安寧交融,實際是在獲得一種護佑與關照。除了簡單的生活耗費,人可以不受過度消費的煩擾。
生活在關中土地上的多數農人是不信任立于廟堂、刻在名山之上的金科玉律。他們按在大地上獲知的經驗行事。從45歲起,人們已經開始為自己忙活準備身后用的棺材。上好的松木和柏木,被精心看管打理,制成極講究的棺材。上年紀的人常在一起攀比:誰的材板、棺蓋厚了多少毫厘;每年春天伊始,是否親眼看著工匠新刷上一層清漆。這樣的過程,每年大約都要進行一次,直到生命停息為止。通常人們十分樂于打理此類事務,像是鄉間的重要事情。看著自己的歸宿,人們還能夠欣喜不已。
我在西安南城外的一個大車店里,見到一位老者,手撫自己的棺蓋不住地嘆氣,他大概是覺著等待得太久,生怕錯過與土地的約定。在關中,年屆不惑,便意味著日日月月都能看見自己的歸宿。
死亡不再是生命盡頭的深度,忽隱忽現的吊詭。不再是一個無法可視的大限。歸宿就在眼前,歸期就在某年某月某天。入土為安,知命樂天。
我對生命、大地和藏之于其間平凡如草根一樣結實的道理,仍然知道的很少。但我在此生大地所給予的養育里,抱定了要信任簡單平常的東西。去年春天,我去陜北靖邊毛烏素沙漠邊緣的鎮子上小住了一段時間,結識了長慶油田的采油工鄧振峰。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好從散落在溝梁之中的井口上巡查歸來,渾身上下全是黃土,只有雙眼忽閃忽閃著,站立在黃土山梁上,一句話也沒有。第二天早上醒來,振峰已經干完活,坐在露營房的一角,始終沒有言語。窗外刮著沙塵,鐵皮房被吹得噼啪響,振峰盯著房子的另一角,不用眼睛看我。整整一早上,我們沒有多余的話,聽著窗外的風沙一陣比一陣強烈。
在陜北黃土溝壑的深處,多望一眼遠處嶙峋的焦土,心都會有一種灼痛。與振峰坐在一起,我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踏實。從見到他起,我就有了牢靠的感覺。我們在見面的瞬間,早已略卻掉了一切多余的東西,彼此相知各自的味道。
振峰每天7點起床,7點半安排整理、掃院子、給井口投球、加藥,夜里三點起床查泵。白天要去好幾個井站巡察,保養抽油機。一次巡查下來,大約要走3個小時,兩三個月就會穿破一雙鞋。
他是石油工人的后代,接替父親干了這份工作,兩年中間極少和人接觸,獨自守護散落在山溝里的抽油機。他只去過揚井,是一個幾戶農家聚集而住的小地方。他希望能輪上自己換班,休息幾天,坐一次火車。
在偏僻的大山里獨自工作生活,對他的心理產生了影響。他對我說過:現在油液量大,設備跟不上,工作緊張,有壓力。
正午時分,山頂上的老鄉將一頭驢牽在了振峰房子前的空地上打轉。振峰說,他現在的想法已經不多了,看老鄉的驢在院子里曬太陽,都是一種樂趣。
這位20出頭的兄弟在同我說的同時,太陽已經照在綿延無際的黃土山梁上。我的眼睛被黃土上的光芒強烈地刺痛著。
選自《散文》200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