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咸人生
年輕時,吃東西講求“大甜大咸”。
喝茶喝咖啡,一只小小的杯,卻得下足三大湯匙的煉奶;煮紅豆湯綠豆湯,毫不考慮的將一大勺一大勺的白糖往內(nèi)傾。
每啜一口,都好似在將液體的白砂糖倒進喉嚨里。
吃東西時,不管端到眼前來的是什么,都必須“敬禮”似的在上面倒一圈醬油。有時,嫌不夠味,還抓一撮鹽拌進醬油里。
每咬一口,都好像在咀嚼咸得令人味蕾發(fā)顫的鹽巴。
大甜大咸,充分地發(fā)揮了“敢死隊”的精神。
對人,也是一樣的:大愛大恨。心里喜歡,便覺得對方十全十美、無懈可擊;心里討厭,便覺得對方缺點多如牛毛,一無是處。在那種年輕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里,不屑也不愿掩飾那一份“自以為是”的感覺,往往“誤傷良民”而不自知。
慢慢的,人到中年。
健康意識提高,飲食口味改變。大量減少對糖份和鹽份的攝取,以“微甜”和“微咸”作為烹調(diào)食物的準則。過去,對于那些甜咸不分、味兒曖昧的食物如甜酸肉、芒果鴨、蜜糖雞等等,總是深惡而痛絕。可是,現(xiàn)在,不但接受了,而且,居然也漸漸的喜歡了——甜中有咸而咸中有甜,原本就是人生的寫照嘛!
大愛與大恨,應(yīng)該僅僅屬于舞臺的。真實的人生,該有更多的寬容、有更多轉(zhuǎn)換的余地。盡管目前我離“不嗔不怨、不怒不恨”的境界還很遠很遠,然而,至少,我已懂得了在“大愛”和“大恨”之間,有個“中庸之道”。
愿以至誠之心繼續(xù)領(lǐng)受歲月的教誨。
輪胎
兩個月前,把我的車子送去車廠作例常檢查。
車子保養(yǎng)得還算不錯,沒有什么大礙,只是檢查員認為我車子的四個輪胎已經(jīng)“超齡”了,勸我到輪胎店去撤換。
回家后,我仔細看了看那幾個輪胎,咦,都還蠻好的嘛,輪胎上的花紋,一絲不茍、清清楚楚,一點也沒有耗損的跡象;用手大力敲了敲,結(jié)結(jié)實實,彈性十足。
于是,把那檢查員的話當作耳邊風。
雨季來了。
一日,車子在濕漉漉的路面行駛時,突然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輪胎好似不大愿意“聽從”輪盤的控制,尤其是在滑滑的路面上轉(zhuǎn)彎時,更有一種輪盤與輪胎“各自為政”的感覺。
這一驚,非同小可。
趕快把車子駕到輪胎店去。工作人員一檢查,便驚喊出聲:
“哇,這幾個輪胎,實在太老了,隨時隨地都會爆胎的呀!怎么你不早一點送來換呢!”
我囁嚅地應(yīng):“看起來完好如新嘛!”
工作人員一面快手快腳地把這四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nèi)”的輪胎拆下來,一面善心地給我這個門外漢灌輸常識:“現(xiàn)在,制造輪胎的技術(shù)很好,輪胎上的花紋,即使在路上滾動十年八年,也不會有磨損的痕跡啦!不過,你要記住:平均每條輪胎,只要走上三萬兩千公里,便得撤換了,所以,常走長程的車,每隔一兩年,便得換輪胎;只走短程的車,隔上兩三年,也得撤換。許多交通意外,都是路上爆胎、車子失卻控制而造成的!”
經(jīng)一事,長一智。
換了四個輪胎,也上了寶貴的一課。
人世間的許多危險,都不露痕跡地潛藏在外表完美的人和物里。
轉(zhuǎn)個彎兒
有一回,約了兩位多時不見的好友外出用膳。
我駕車,三個人車里談?wù)勑πΓ貌粺狒[。來到一個只能左彎的路口,因聊天分心而向前直走,說時遲,那時快,一輛彎向左邊的大卡車像一團可怖的黑影猛地向我撞來,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將輪盤大力扭向一邊,只聽得“哐啷”一聲,車子旁邊的窺后鏡被卡車整個撞落了,車身也因磨擦而出現(xiàn)了大片丑惡的刮痕。
這時,車子以內(nèi),“青光”泛濫——我朋友那兩張白白的臉因驚嚇過度而變成了慘綠色。在鴉雀無聲的狼狽里,我向左看看、向后看看,看到她們的五官和四肢都在原位,而且,完好無缺,那顆狂跳著的、虛懸著的心,才勉強安定下來。
原定的餐館去不成了,沒有了窺后鏡的車子,必須立刻送進修車廠。
久別重逢的喜悅煙消云散,大家都顯得意興闌珊。朋友余悸猶在,靜默不語;我呢,灰頭灰臉,在心中自艾自怨:“剛才如果不抄捷徑而走大路,不是不會遇到這倒霉的事兒嗎?還有,那天撥電話定餐館,如果定在別的地方,不是可以避掉這場意外嗎?”
自責、懊悔、怨怒,都有;一顆心,好似揉皺了的紙,悶悶的、痛痛的;過了好一陣子,我嘗試換個角度來想這問題,霎時產(chǎn)生了不同的感受。
情況可能壞上千倍萬倍萬萬倍呢,現(xiàn)在,朋友既不曾受傷,車子又沒有大壞,不是幸運絕頂嗎?
這樣一想,凝聚在心葉上的那一片烏云,頓時便被一股輕快的風吹走了。
把車子送進修車廠后,我和朋友,歡歡喜喜地坐計程車去吃泰國餐了。
任何事情,發(fā)生以后,當事者如果一味愚昧地往牛角尖去鉆,最后一定會活活地憋死在那個暗暗的、尖尖的、全無退路的牛角里。然而,只要輕輕地轉(zhuǎn)個彎兒。燦爛陽光、康莊大道,都在那兒,等著。
自煎
知道我每天睡覺時間極少的朋友都善意地勸我:
“來日方長嘛,自煎何太急!”
是很急。
我把“降生在世”,當作是一趟旅行。這項旅行,我買的是單程的票子。和尚敲鐘,過一日算一日;我呢,看書寫書,過一日少一日。知道時光轉(zhuǎn)瞬即逝而我又不愿在人間白跑一趟,所以,便刻意把生活的格子填得滿滿滿滿的。
是忙、是累,但是,我快樂,因為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自己生存的目標在哪兒。
認識兩位朋友,同樣地在人間里很急很急地“自煎”。
一位姓田的朋友,在臺灣一家大報社當編輯。每天在報館處理如山如海的稿子,累得四肢五骸幾乎都支離破碎了;回到家里,還得處理瑣瑣碎碎的家務(wù)。入夜以后,不看電視不歇息,反之,她打起萬分的精神,在熒熒的燈火下,埋頭苦讀英文。在寫給我的信里,她說: “只有工作而沒有學(xué)習(xí),整個人活得好像是機械人一般,腦筋也漸漸僵化如石。我在工余之暇苦讀英文,不是因為它可以給我?guī)砣魏螌嶋H的好處,純?nèi)恢粸榱送ㄟ^不斷的學(xué)習(xí)來保持腦子的靈活。吸收新知識的感覺是這么樣的美麗,我覺得每一個日子都過得很充實。”
另一位朋友,在商界里擔任要職。忙得東歪西倒,偏還抽出寶貴如金的時間來從事社會福利與慈善工作。這樣做,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原因:
“我要向自己證明生存的價值。”
自煎的人,往往都是不肯在生活里向自己交白卷的人。
停電
在沙漠居住時,最最害怕的是停電。
白天怕,晚上更怕。
沙漠氣候酷熱。屋子里有六架冷氣機同時開放。下午,正舒舒服服地待在屋子里看書寫稿時。六架冷氣機突然齊齊發(fā)出了一個刺耳的嘈聲,接著,整個大地,傳來了一個“寂靜”的聲響。
在萬籟俱寂中,戶外的熱氣,一點一點地從窗口和門下的縫隙流了進來。過不多久,整間屋子,便變成了一個可怖的烘爐,人呢,是爐子里一條奄奄一息的咸魚。
慢慢的,熱氣逼進了床褥和坐墊,躺下不行、坐也難安;摸摸臉頰,燙如烙鐵。再過不久,屋內(nèi)的人感覺得有裊裊煙氣自頭頂徐徐冒出,滋滋滋,喲,簡直是在自我焚化呢!當熱度超越了可以忍受的極限時,整個思緒,都陷入了一種遲鈍紊亂的狀態(tài)中。
在外子出差到外地的夜晚,碰上停電,是我生活里最大的夢魘。
寂寂山脊上那所靜靜的小白屋,就只有一個百事不懂的孩兒與我默默相對。在這亮著燈的屋子里,令人難堪的寂寞凝結(jié)成塊沉沉地壓在人的心頭上。電流驀然中斷時,就好似有一只黑黑的魔掌,從天幕里伸出來,心狠手辣地擺住了屋子、山頭、大地。那種黑,深不見底、漫漫無邊。整個人,一下子失去了憑依,好像驟然被人推入茫茫的大海里,有窒息沒頂?shù)目謶峙c驚慌。在這樣的時刻里,身畔的孩子,總嚇得放聲大哭,那種不顧一切的嚎啕,好像是一把利斧,把纏在四周圍鬼魅似的夜砍得支離破碎,碎片回旋在沙漠特有的寒風里,母子兩人的心,都有止不住的戰(zhàn)栗。
孩子嚇破了膽,從沙漠回來以后,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敢獨眠,而睡覺時,也總堅持亮燈。
我對停電所產(chǎn)生的那份恐懼感,在回國以后,便徹底埋葬了。
現(xiàn)在,令我擔心的,是精神世界出現(xiàn)“停電”的現(xiàn)象。
飽食終日地耽于逸樂、營營碌碌地瞎轉(zhuǎn)瞎忙,讓日子無識地流走飛走。漸漸的、精神便進人了停電狀態(tài)。
通電的方法。永遠只有一個。勤讀不輟。
軟弱
到巴西的毒蛇研究所去參觀,主持人拿出了一條不斷蠕動著的斑斕大蛇,聲明毒腺已去,慷慨地讓訪客把玩。人人大聲驚叫,退避三舍。可我不怕,讓大花蛇盤坐在頭頂、纏在腰際、爬在雙臂,任意嬉戲。那種感覺,涼涼滑滑的,好像披著一條水做的圍巾。
其他訪客都露出欽佩的神色,說我勇氣可嘉。
然而,在眾人眼中勇氣十足的我,一碰上蟑螂,那種魂飛魄散的窩囊勁兒,任誰看了也為我感到汗顏。爬在地上的,我怕;飛在空中的,更怕。不論大小黑褐肥瘦雌雄老幼,只要是蟑螂,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吞掉我整粒膽。
印象里最尷尬兼恐怖的一次經(jīng)歷是:駕車外出,半途車廂突然飛出了一只肥碩無比的蟑螂,我臉青唇白,立刻來了個緊急煞車,狼狽萬分地逃出車外,只差了沒有高喊“救命”而已。
童年里一項“銘心刻骨”的記憶是:一位深知我有“蟑螂恐懼癥”的小學(xué)同窗,把一只活生生的蟑螂帶到學(xué)校來。趁我不注意時,惡作劇地從我頸后的衣領(lǐng)把蟑螂放進去。當蟑螂在我衣服里亂竄亂爬時,我嚇破了膽,在眾人面前失態(tài)地放聲大哭。那種渾身發(fā)冷、雙腳發(fā)軟、額頭猛燒、心房狂跳,猶如白天見鬼的感覺,迄今回想,猶有余悸。
這件事發(fā)生后,我一直未能原諒她。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未曾再和她說過一言半語。
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個很軟弱很軟弱的地方。這個地方,也許藏著某種恐懼某種陰影、也許烙著某種創(chuàng)傷某種疤痕、也許有著某種悲哀某種痛苦,尊重它,讓它靜靜地存在,不要去弄它揭它挑它。這樣一來,你不但保住了雙方的友誼、保住了對方的尊嚴、也保住了自己的人格。
殘羹與豆渣
說起來,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那時候,住在金殿路半山處的一座公寓里,離公寓不遠,有個木屋區(qū),里頭住了許多養(yǎng)豬人家。他們每天沿家挨戶的上門來討取殘羹剩飯,當作喂養(yǎng)豬只的飼料。因此,每天吃過飯以后,母親總仔細的把碗里盤內(nèi)的剩余食物連同淋漓的湯汁一塊兒刮得干干凈凈,倒入由養(yǎng)豬人家供應(yīng)的鐵皮大桶內(nèi),壓上蓋子,提到門外去。等他們來領(lǐng)。每天周而復(fù)始,從不間斷。
養(yǎng)豬人家不是白白領(lǐng)受這等小惠的,每逢過年過節(jié),他們總是高高興興地抓著兩只肥碩的活雞和一大籃新鮮的雞蛋來送給我們。
我們以“殘余物質(zhì)”換來雞肉雞蛋,自然是歡喜的。然而,更重要的是:在長期為養(yǎng)豬人家貯存殘羹剩飯的同時,家中小孩子也從中培養(yǎng)出一種“物盡其用”的可貴觀念,而在那生活毫不寬裕的年代里,人人都把“物盡其用”當作“持家法寶”——凡是兄姐穿過的衣服、用過的課本,縱然衣上布滿著補丁,書上寫滿了記號,然而,只要可穿、可用,也都順理成章的由弟弟和妹妹來承接。
最近,到阿歷山大小販中心去用膳,正好看到賣豆花的老伯將堆積如山的豆渣裝進袋子里,大包大包地放到手推車上。
順口問他準備如何處置這些豆渣,他慨嘆地說:
“丟掉羅,還能怎樣!以前,我整袋整袋的送去養(yǎng)豬場,豬兒吃了又大又肥。現(xiàn)在呢,用不上了,因為養(yǎng)豬場都按照規(guī)定,使用指定的科學(xué)化飼料來喂豬啦!”
說著,抓起了一把米黃色的豆渣,表情和語調(diào),滿滿的都是惋惜:
“這豆渣,營養(yǎng)可豐富哪,白白的丟掉,多可惜!”
一時代的進步、社會的富裕,造成許多原本有用的物資被棄如遺履。穿過的、用過的、吃剩的、半新不舊的、小有壞損的,全都丟丟丟丟丟,結(jié)果呢,連節(jié)儉”這傳統(tǒng)美德,也不經(jīng)意地丟掉了!
九個小時
每年端午節(jié)來臨,便巴巴地等著享用婆婆包裹的粽子。
知道我愛吃,婆婆總千方百計的托人從怡保把粽子捎來給我。每每接過那一大串沉甸甸的粽子,我覺得我的心也是沉甸甸的,滿滿的都是溫暖的愛。
剝開綠色的粽葉,展現(xiàn)在眼前那長方形的粽子,好似一個精美絕倫的藝術(shù)品。粽子里的豬肉潤腴柔嫩,栗子人口即化,而蝦米、魷魚、冬菇的香,全都深深地鉆進了糯米里,嘗過者莫不交口贊譽。然而,我覺得婆婆的粽子令人齒頰留香的,是那別具風味的糯米:粒粒分明,晶瑩剔透,看似結(jié)實,人口輕軟如風。這種特質(zhì),全得歸功于她獨特的制作方式。他人包粽子,為求便利,通常都將糯米浸上一段時間以求縮短炊煮的時間;婆婆可不,她認為糯米不浸水,煮熟后才能具有“外韌內(nèi)軟”的特質(zhì)。
年輕時,精力旺盛的婆婆一口氣往往可以包上百多個粽子,由洗粽葉曬粽葉、切佐料腌佐料、裹粽子蒸粽子、守炭火添炭火,都是她一個人獨力支撐。最苦的是:沒有浸水的糯米很難熟,必須連續(xù)不斷的煮上九小時,少了一時半刻都不行。所以,包粽子是家里的一樁大事,端午節(jié)一來,家里“百業(yè)俱廢”,獨飄粽香。
今年,婆婆邁入八十歲大關(guān)了,依然堅持自包粽子。我勸她:
“糯米先浸浸水,蒸個三、四小時便熟了,不必那么辛苦。”
“浸水?怎行!”婆婆不假思索地應(yīng)道:“浸過了水,糯米會走形、走味的。”。
目不識丁的婆婆,在包粽子這一碼事上,堅守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大原則。她不休不眠,蹲在炭火前,加炭、扇風,苦苦的守上九個小時。等粽子獨特濃郁的香味從鍋子里飄出來,她皺紋滿布的臉,才綻放出滿足的笑。
實際上,人世間任何臻于圓滿的藝術(shù),也都容不得偷工減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