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童謠的年代
董橋先生有一篇文章,叫“沒有童謠的年代”,篇幅很短,用1000個字描寫了兩個孩子,一個是二戰期間從納粹集中營僥幸逃生的波蘭女孩,另一個是當今發生的事情,一個十歲喪父乘飛機探親的美國小男孩。董橋想告訴人們的是,生存之艱促使孩子們心靈早熟。
董橋先生居行香港,他的文章易于從國外取材,如果他生活在大陸內地的城市里,比如說在長安城,這篇文章估計會有另外的視角。當今的孩子們幾乎是沒有童年了,更甭提什么童謠,一個家伙投生母親腹中才顯見人的雛形,胎教音樂就緊貼著肚皮響起了;出生后“抓周”的時候抓到筆或書本父母才會笑逐顏開;兩歲授三字經;三歲背唐詩;昨天晚上的電視節目,一個四歲的孩子熟練地背誦出《論語》中的大段文字,主持人小姐號召全體嘉賓鼓掌祝賀。孩子入了小學就像釘子被釘進墻里,絕對的不可自拔。一年級是拼音和乘法口訣,三年級 “奧數”,四年級補習英文,才升入六年級,便呆頭呆腦地跟著父母為重點中學而愁眉苦臉。中學更加可怕,螺絲一扣接一扣被擰緊,十幾斤的教材和幾十公斤重的輔助材料,每天要背在嫩嫩的肩膀上。鄰居家的孩子今年參加完高考,成績優秀被北京大學錄取,我問他中學時代的感受是什么,他說的話讓我心驚肉跳:“惡夢醒來是早晨”。而我們的大學又怎么樣呢?李歐梵說:“我感覺香港缺少一個人文思想的空間,像北大一樣?!辈徽撔M饨煌ㄔ趺磥y,空氣怎么臟,政治氣壓怎么不穩定,李歐梵覺得北大校內的人始終不食人間煙火。他清晨在未名湖邊散步,看到的是老先生老太太優哉游哉,年輕學生苦讀英文,“不管動機如何,畢竟使我這個在美國學院長年忙得昏頭轉向的人,在此得到一點暫時的調劑?!保ǘ瓨颉断愀鄣娜宋目臻g》)
我人是年輕著呢,但想法有些老派,主張孩子要有孩子樣,無論如何,童趣是不可以少的?,F在的中學生和大學生,假如一直是這般狀態,等他們老年之后,如何回首自己的童年時光呢?大不了就是電子游戲,瞧準了機會一整夜泡在一間昏暗的“網吧”里。下次再去了的時候,發現這間沒有營業執照的游戲廳已被政府取諦。
現在的孩子們真是完全沒有了童謠,稍稍有興趣的就是那幾套快老掉牙的外國童話,中國當代的作家們不肯給孩子們寫,認為那是兒童文學,檔次太低,不入主流。這也難怪中學生的作文總是那么云里霧里,絲毫不沾當今現實的邊際。前幾天,我從秦嶺山中帶回來幾只蝴蝶標本,我的女兒見了憐愛得不釋手。這樣的童年有什么樂趣!我小的時候,蝴蝶蝴蝶漫天飛。
畫事
長安城里蒔弄字畫的人越來越多了。大街上的牌匾,印刷的字體一天比一天少見,而牌匾下的游人中,三人行差不多就有一個兜里裝著筆和印章的,只要商家敢求,就有人敢寫,一個膽子大,另一個膽子更大。我樓下的公廁,入口處的標志原來是男女簡筆畫像,很精致的,如今換了手書,筆力倒也清俊,只是沒有落款,不知出自哪一只閑手。我早晨去蹲急,常聽到左右的同行類似的議論,某某某才提拔了科長,毛筆字也不會寫,怕沒有大的前程呢。
我喜歡字畫,僅是喜歡看而已,令我心儀的標準也簡單,先說書法,上面的字我要能認全,之后再談別的。一幅中堂,作者的名氣再重,如有兩個字沒見過面,便興趣全無。畫倒是生疏著好,越有距離念想的空間越大。我在書院門有一個喚為老兄的人,長我幾歲,才退休不長時間,他的畫我愛去看。他專門畫鬼,在世俗觀念里,鬼即無常,不走大路,不著邊際,嘴臉猙獰,身子沒肉,有一點肉也是和皮粘連著,衣服樸素得過了頭,要么衣衫襤褸,要么一身舊朝的裝束。我這位老兄卻一反常識,他筆墨中的鬼胸寬體胖,慈祥善良,個個厚淳可敬。我初步以為他是取的反諷的意思,看得多了,才體會出他是由心而得的。他告訴我,工作幾十年,有一些沒做妥的事,也有一些愧對的人,心底積壓久了,畫出來做個紀念。
這些畫中有兩幅最耐看。
第一幅是兩個胖子在鬼門關握手,高個子在門檻里,對矮個子笑臉盈盈,問寒問暖。旁款是兩行工整的小楷:“兄弟以前持無鬼論,到這里你叫什么名字?”
第二幅畫面排場,鬼數眾多,背景是和氣融融的閻王殿。眾胖子中間有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頭當堂鶴立,周身渙發著不依不撓的硬氣派。閻王爺在座位上胖手作揖,高高唱諾。角落里是兩個衙役在掌責一個小鬼,小胖子趴在地上,屁股高高翹起,側扭著頭,一臉做錯了事見不得人的歉疚。畫外有個題目,叫“人命這么金貴,偏派個糊涂鬼”。
亡國之君宋徽宗被擄之后給舊臣信中有一句話,“朕身上生蟲,形如琵琶”,這位昏君能將看虱子、擠捏虱子當做樂事,不失為一種境界,但尚不及我這位老兄對人生的領悟。
沒道理的事
有兩種散步是不討人喜歡的。其一是梭羅說的那一種,“要有上天的安排才能成為散步者”。說句心里話,這樣的散步實在是要凡人的命,誘惑著要人沉思去擔當天大的任務。其二是鍛煉,為著這樣的目的又沒了樂趣,像公文寫作,性情隨意的文字是一個也不準允有的。散步本是沒道理的事,乘興始,盡興歸,只有這樣散步才會生出妙趣。哪怕是和家人憋了悶氣而四處閑走,心情也會莫名其妙的柳暗花明起來,這其中哪里有什么道理可循。
世上的事情有許多是沒道理的,天大的如日期的劃分。地球繞太陽一圈叫一年,月亮繞地球一圈叫一月,地球自繞一圈叫一日,這種稱謂的界定代表著人類對宇宙的認識,這是科學的,但中間還有一個“星期”的概念,時間是七天,“星期”又叫“周”,這其中是誰繞誰一圈呢,年月日的自然運行還是有誤差的,“星期”卻是毫厘不紊。一說到星期勢必要引出上帝,可上帝在哪里呢?
有道理的事都是合乎自然規則的,但人的世界僅有這些是遠遠不夠的,一定還要弄些沒道理的事摻入其中,才會超出靈長類動物的智慧和高明。而沒有道理的事一旦做出硬性規定就顯得有些道理了,久而久之也會約定俗成。有些沒道理的事也是很有積極意義的,比如一夫一妻制,比如行人要走馬路的左邊,比如西方四年一選總統。我們漢語中道德一詞由兩個字組成,“道”是自然法則,而“德”就是硬性規定,或叫人為法則。在一個朝代里,“道”當然是重要的,誰愿違背自然法則呢?但“德”就顯得微妙了,中國人自古以降就講“德政”,而喊得多的年月往往是德最缺乏的,象在菜市場,聲嘶力竭去叫賣的都是積壓的貨色。
規則是道理的把柄,誰來轉動這個把柄誰就是上帝。長安城有一句老話,提醒的就是類似的事:“輪到你的時候,別讓規矩變了。”
春節才過
春節才過,拜年的人多,又多是依賴了電話,新興的這套禮數倒是挺好,對著話筒聽一些也說一些心暖的話,赦免了腿腳的殷勤之累。今天,表弟一家從縣上來了,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來,帶些鄉下過年的“年過貨”,主要是吃的,屬于原料粗,手藝巧,味道足的那一類。最近的五、六年,他們帶來的都是蘋果。他是種植蘋果的大戶,名傳遠近,他的蘋果品種新,收得多,賣得好。今天進了門就黑著臉,我以為是銷路不好,蘋果積壓了。聽了訴苦,才知道今年的價錢太低,蘋果賣不過土豆,而且賣得多,賠得多,可又不能不賣。我取出單位發的蘋果讓他估價,他說批發客能給兩毛錢一公斤就很福氣了。表弟走后,我去了自由市場,上好的蘋果每斤五毛錢,和土豆一樣的價。
表弟脾氣不好,平日里對待家人,差不多都是打當家常、罵當商量的,這次來卻是細雨和風著和他媳婦說話,蘋果降價,脾氣升溫,見他媳婦樂呵呵滿足的樣子,也算是“不亦快哉”之一。
長安城降雨最多的月份是九月,一個月內的陰雨天氣粗算起來恐怕不少于十五天,據志載,最長的一次連續降雨為19天。降雨的方式也特別,至少有半數的時間是晚上,淅淅瀝瀝的,到早晨就停了,太陽出來后,雨水開始蒸發,因而九月的長安城雖然陰雨綿綿,卻是濕熱難受。在唐朝的一些年間,這個月要放“官假”的,一定級別的官員就放假休息,有20天的,也有30天的講究,放假的原因一是溽熱難捱,二是道路泥濘,官行不暢。長安城內降雨的特點是由東向西增加,由北向南增加,城南的雨水最勤,年降水超過1000毫米,城東的臨潼區一帶最少,在600毫米上下,秦始皇將身后的陵寢安置在那里,看來是依著科學道理的。雨后游賞終南山是古人的情趣,終南山在長安城南,繞“樂游原”一路南行,“樂不思歸”一典即是源頭在此。今年的春節才過,雨水就落了好幾茬,今年差不多又要是個好年景吧。
長安城這幾年講究環境保護,登上南門城樓,又可以瞻仰終南山的輪廓了。在明代,是留下“坐飲南門亦悠然見南山”佳話的。今天我去登了南城門。終南山在遠處隱形著,模糊一片,可能是那一帶霧大的緣故。
城墻下
長安城老城墻經見的世面足夠多了,把一切看在眼里,人倫物理,是非曲直,以及煙云浮塵,天光月影,城頭變幻大王旗,它卻是什么也不肯評說,形勢高貴,鎮定自如,“憑自覺吧?!毕雭磉@該是老城墻對城墻內外忙碌著的人們的基礎態度。
老城墻是長安城里最讓我懾服的。物忌反常,而物的尋常既久即為神明呵。
傍依著城墻內側有一條窄路,叫馬道,在早是供腳夫走卒通行的,現在被沿墻的住戶擠得更窄,一早一晚,總有胖身子的女子側著走。城墻外是護城河,河里的水流不深,卻還算清亮。河底的淤泥過些年就要清理一回,最近的一次清淤大約在十年前,是長安城附近的駐軍勞動的,將近一個團的士兵整整勞碌了一年,記得是從那年初春開始,一直到當年底還沒有完工,過春節的時候,附近的居民給工地送去許多吃的和用的,除了慰問,一定還有拜年的含意。長安城的人看到電視臺播放的現場情況,受到感動的很多,紛紛去河邊送東西,有的還和士兵一塊兒干,那一段時間,清淤一事成了長安城的熱心話題。據史志記載,像這種大規模的整治護城河,在清朝有過兩次,民國提倡新生活運動的期間也有過,但不徹底。
護城河的兩岸是環城公園,景致都好,功德卻有區分,傍著城墻的一面到了晚上才熱火,燈光搖曳,散曲起伏,是露天的或半露天的舞場,也有秦腔自娛班子,幾個陌生的自助角色往起一湊,生旦凈末一場,過幾天就都熟稔了。臨著環城路的這一面更顯見精神,每天一大早,環衛隊掃街的工人還沒有到,就已經有人手了,到這邊來的年齡要偏大,不少人帶著劍,除了劍之外,沒見過其它兵器。空著手的就甩手,或壓腿、彎腰,或比劃著模棱兩可的太極招式,前些年還有錄音機放低緩的音樂,這幾年沒有了,沒有了倒好,讓早晨的空氣更清新。實際上,帶著劍的人,多是劍不出鞘的,人過來了,選擇一個地方,把抱著的劍朝地上一放,便開始演習上述一系列似乎是規定了的動作,盡興了,抱起劍就走??粗@些散放的劍,讓我想到一個詞,其實所謂的含蓄,差不多就是指劍在鞘中的意思。
近來的早晨,在環城公園又增附了一種兼職的趣事,健身的同時,捎帶著幫人理發,劍不帶了,換上了剃刀,推子一類工具,用白的圍布一包裹,有光顧的,就在石頭椅上坐下,抄起家什理發店就算開張了。不見有人前來賞識,便依舊甩手,壓腿,彎腰,絲毫沒有冷場的生意臉孔。
晨起來這里貪生的,本是服氣已老的人,是不再想和生活多爭取些什么了。可這份兼職的生動卻給人鼓舞。周作人說過:“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睋Q一種方式看的話,如若生活中只剩下了享樂,另尋一點生存的努力,一定又多了滋味。
看戲
人生中,有些事情重復則不好,如廢話,如沒有水準的官員連任。而有些事重復則大好,如雙胞胎,如打麻將做連枝莊,如與心愛的人行房事,再如自己的文章被不停的轉載。
再如看戲,傳統戲是一直被重復著看的。一個“標準”的戲迷從年輕到垂垂老矣,心儀的往往是一本戲,一個角兒,甚至是一段腔,或幾句詞。我早先工作的那個單位,門房是名聞遠近的老戲迷,但幾十年來他熟唱的就是一句“高皇帝,在九天,也不管他孝子孝孫,變成飄蓬斷?!?。戲的傳統是不講創新,只說集大成,一本戲可以幾百年不變化,甚至淪落到不用形之于書面文字,戲班子的師承僅口傳心授則已。一池水幾百年不發餿跑味,真是夠奇怪的,如果可以這樣一直沿襲下去,當然是一件好的事情,但現在的問題是年輕人普遍沒有了興趣,已經危及到戲種的存亡了。最近幾年,戲劇振興的風旗扯得挺緊,也沒見振興出多少起色。前幾天,我在“五四劇院”看了一部現代版的眉戶戲,叫“谷雨”,說實在的,還挺不錯。
眉戶是關中的傳統戲種,叫現代版,因為內容表現的是當前的生活,就是老瓶與新酒的意思。
谷雨是一位農村女子,她在劇中要處理和兩個男人的情感瓜葛,一個是和她共同生活二十幾年的丈夫;另一個是年輕時的戀人,現在事業的合作者。這是一個俗的套數,但不俗的是在傳統的沖突中融注了新的觀念,丈夫是性功能喪夫者,性生活從婚姻一開始就等同虛設,惟一的女兒是谷雨與戀人的產物,戀人是當年的“知青”,后來上了大學,再后來成了專家。劇情便是由讀大學的女兒為母親請蘋果專家的“父親”展開。
女主角叫侯紅琴,演職人員介紹表上說是國家梅花獎得主,她的演技沒有辜負這個獎項,可以用聲情并茂四個字比喻,唱腔和道白章法清明,氣韻飛揚。可惜的是劇情稍有復雜之嫌,有些唱詞也拗口,劇本不是小說,在一部戲中,聲音的享受和欣賞該是第一位的。
北京的戲迷主要是領導,領導高興了,便有大量的錢拯救和整理“京劇”國粹。長安城的戲是演給老百姓的,戲的根須深深扎在秦磚漢瓦的縫隙里面,隨手敲一敲城墻的老磚,發出的就是秦腔。
藻露堂和其他
長安城里老的鋪面多,光叫得出名頭的就不下百家,可惜的是到如今有的就只剩下名頭了。“藻露堂”是老字號的中藥店,明朝天啟二年開門敬業的,比北京的“同仁堂”早了近百年。電視劇《大宅門》中的“百草廳”即是“同仁堂”,劇中有一個細節,白家少爺西行避難投靠了長安城的范家,原型即是“藻露堂”的宋家,當時“藻露堂”的掌門人叫宋羽彬,是第六代傳人,官拜“太學士”的?!霸迓短谩弊铒L光的是1900年,到今天數來已經100年又過去了。當年慈禧逃難到了長安,患下一種病,有的說是偏頭痛,有的說是坐骨神經積了癥侯,差不多是老年婦女綜合癥一類。宋羽彬受命診拜,一劑知,兩劑和,三劑躍躍然。慈禧天儀大悅,纖手賜書“德潤堂”,依著“官理”,母儀天下的慈禧太后典賜了稱號,藥店要改頭換面的,但是沒有,這也是長安人的秉性,“藻露堂”仍叫“藻露堂”,僅把“德潤堂”做了獎狀,迎門掛在中堂。今天的“藻露堂”仍在五味什字巷內,風雨飄搖中老臉縱橫朝天,縱然衣裾不整,卻是筋骨朗朗。一種說法是“五味什字” 巷名即是由“藻露堂”得來,甘、酸、苦、辛、咸,五味包容著,也散發著中醫的藥理。
“國力”隊來了新主帥,是巴西人,叫路易斯,他執掌的球隊曾捧過巴西圣卡那州的冠軍,1998年的時候出任過卡塔爾隊的教練。關于這位新教頭,長安城的球迷就了解到這些, 有不少人到巴西網頁上去查找,所知也不多,估計這位路易斯名氣平平。2001年的“國力”風采熠熠,長安城的球迷也過足了癮。老教頭卡洛斯病了,他病的真不是時候。1月29日,在昆明海埂的熱身賽上,“國力”戰平了重慶“力帆”,1月30日,以一粒點球之失送給了李章洙率領的青島隊一份得意。今年的甲A聯賽烽煙待燃,長安城球迷拜托路易斯了。
馬年要到了,馬年的生肖郵票選中的是陜西鳳翔縣六營村胡家的彩繪泥塑,胡家泥塑的聲名也有幾百年了,有圓雕,浮雕兩類,馬僅是其中一種,坐虎、掛虎、斗牛、五毒更見吉祥。1998年6月,美國人克林頓到長安城的時候,胡家泥塑的傳人就把斗牛掛在了他脖子上。今天早晨,胡新明打來電話,說春節要在香港過,那里要搞個人藝術成就展。香港雨水勤,泥菩薩們要求自保了。
這幾天,著名學者陳平原、夏曉虹夫婦在長安城,到電視臺開講文學,讀晚報的消息,見到陳先生還去了一所中學授課,這真是了不起的事情,名播當今學壇的學者坐語中學,真是富有古風學襟。這個月長安城的大事是《美文》雜志把10萬元的獎金發給了三名中學生,名稱叫“少年美文金獎”,陳先生是這項賽事的評委之一,給中學生發如此高額的獎金,也不知妥也不妥。
藻露堂和其他
長安城的東六路是書市,如果從朝陽門進入老城,第一腳踩中的是東五路,然后向右轉,再走150步就是東六路。全程不足800米的街面上,集中著大大小小百余家書店。門面散漫錯落,看起來不打眼,各種門類的最新版書卻是一應俱全。我在這條街上住了多年,天天要沿街走幾個來回,后來搬了家,上下班的路上不見了花花彩彩的新書預告,及裝書卸書的忙忙人,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習慣?,F在每到周末,我仍要到那里轉一圈,一是搜買新書,再是去呼吸那里亂乎乎卻親切的空氣。上個周末,見幾家書店正在處理甩賣“經典解析”、“博士文叢”、“學術集萃”一類的學者著作,設計別致,裝楨精美,厚厚實實的6卷本文叢,放下十元錢就可搬走,比賣廢紙稍稍昂貴一些。順手翻讀了其中的兩、三部后,就有些理解這些學術著述的降價原委,用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中的一段話大致可以形而象之:
“聞老學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學究素剛直,亦不怖畏,問:“君何往?”曰:“吾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攝,適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廬也?!眴枺骸昂我灾??”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汩沒。惟睡時一念不生,六神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緲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熒熒如一燈,照映戶牖,人不能見,惟鬼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睂W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囁嚅良久,曰:“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云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睂W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逛書市
應承寫這個專欄,于我實在是一件恓惶的事。才疏學淺的話說出來也沒什么用處,但確實不知道寫些什么才不會太掃看家的興致。好的文章,總要先有意思,再求有意味,至于有無意義,把柄在看家那邊,作者是強扭不來的。外省有一個朋友連看幾期后,來信說中正平實,且不失趣味,同時建議我多寫些新鮮事??渲嚨脑捨仪宄仟剟?,是老友的一份厚禮,惟提及的建議才是真正要告知的。文章亦如莊稼,少了鮮活也就內損了生命。這個道理我心知肚明,從命題為“長安城散步”起,我便到處的“散步”,而且是哪塊地方人多去哪里。只是有些新發生的事究竟是不是新鮮事,真得費些思量才行。
長安城一家報紙昨天報道了這么一件事,原文情節細致,我在此略述梗概。某縣一個人以劁豬為副業,刀法利落,縫合技術嚴謹。不僅手藝高超,人也隨緣,因此,頗得三縣五鄉的信任,附近豬的這類工作讓他一人承包了。這個人豢養了一條黃狗,外出營生時便攜帶著,每每割下豬的自私處,就喂狗吞吃。漸而漸之,黃狗長勢碩壯又兇悍。劁豬是農閑時的事,農忙時候他的刀子就入了鞘。這一天,鄰居忽然聽到他家里響起撕肝裂膽的慘叫聲,趴上墻一看,見到那條黃狗正大口叨住他家小兒的襠部在院子里拖。鄰居知道他們夫婦兩人鎖上院門去地里干活了,卻因為懼怕黃狗,不敢跳進院子,只好跑去地里叫人,等夫婦兩人趕回來,小兒襠部已被黃狗掏吃干凈,血盡氣絕。
看過這則報道的第一感觸是頭昏惡心,且不去追問其真實度,即就算是真實發生的,這件事本身也毫無新鮮氣息。類似的故事在古代傳奇、雜談中屢見不鮮,俯拾即是,旨在用于“勸鑒”或“勸善”。若是按著“老版本”的通例,這則報道還應有一個結尾的:劁豬人大悲之后翻然大悟,兒子的遭遇是自己劁豬行惡致眾豬絕后的現世報應。黃狗是伸了豬冤,雪了豬恥。隨即棄了刀子,再不操縱此業。
手邊現成的例子是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開卷即見:“其里有人畜一豬,見鄰叟,輒瞋目狂吼,奔突欲噬,見他人則否。鄰叟初甚怒之,欲買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此殆佛經所謂夙冤耶?世無不可解之冤,乃以善價贖得,送佛寺為長生豬。后再見之,弭耳昵就,非復曩態矣’”。
作家寫身邊的事情,應該寫出新鮮感,狗咬人不是新聞,其實人咬狗也不是什么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