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和社會的背影

1815年(清嘉慶二十年)8月5日，世界歷史上第一份近代中文報刊在馬六甲(Ma—laeca)呱呱落地，它就是《察世俗每月統記傳》(Chinese Monthly Magazine)。一如它的名字所顯示的，這份報刊的意圖之一就是通過自身的活動來觀照它所處的周遭。

那么，在它的周遭又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我們可以先來看看當時的西方社會，葡、西、荷、英正輪番上演著各自的崛起大戲，最終英國憑借其海上力量成為最大的殖民者，它的觸角已經越過印度延伸至東南亞一帶。與此相對的，當時的中國依然處于清朝統治時期，在經歷了康乾盛世的回光返照之后，這個巨人已經步履蹣跚，再也跟不上歷史前進的步伐。作為它的子民，沿海一帶的廣東、福建、浙江等地許多人開始了第二次向海外拓展的道路——與明朝時期的第一次拓展不同，這一次他們的目的更為復雜，可能是為了生計，可能是為了避禍，或者兼而有之，但已不再是單純的求財。順著潮汐，他們一路漂移，來到了東南亞一帶，艱難地站穩了腳跟，并逐步有了一些發展，在不少地方出現了華人聚居區。事實上，華人聚居區的出現也是大勢所趨。因為這時的滿清政府已不復有漢唐時的榮耀，甚至連前明也望塵莫及。漂泊異鄉的華人已經不得不聚集在一起才能共同面對外界的挑釁與壓力。再則，從經營謀生的角度來說，聚居在一起也是便利溝通的需要。在當時的馬六甲就存在這樣的區域。

從地圖上我們可以看到，馬六甲處于兩大洋(印度洋、太平洋)的咽喉地帶，地理位置極其重要，因此也就成了當時殖民者的必爭之地。自1511年葡萄牙占領馬六甲，1641年荷蘭又占領馬六甲，1795年它又再度易手，被日益強大的大不列顛帝國占領。幾度戰爭給當地人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但由于海上貿易發達，到19世紀初期，馬六甲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海港城市。

不論是誰的統治時期，華人的處境都是極為艱難的。除了謀生之難外，還有漂泊異鄉的種種苦楚。雖然在華人聚居區有不少同鄉會組織，但很多囿于地域主見，溝通和整合上還是有巨大障礙。他們迫切需要借助一種方式，實現這個華人小社會的身份認同、文化認同乃至對遙遠的祖國的國家認同。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下，《察世俗每月統記傳》應運而生了。

然而，十分遺憾的是，這第一份近代中文報刊的創辦者竟然不是中國人，而是來自倫敦布道會的馬禮遜(Robert Morrison)。這個中原因其實也可以說明兩方面的問題。第一，當時馬六甲地區華人的知識水平普遍不是很高，雖然中國歷代有著辦邸報的傳統，但真正意義上的近代報刊在當時的中國本土尚未出現，遑論漂泊在外的華人社區了。第二則是由布道會的馬禮遜來創辦恰恰說明了他辦報紙最初的動機是為了傳教，讓更多的人包括華人投入到上帝的懷抱中。《察世俗每月統記傳》的編輯有馬禮遜、麥都思(WalterHenry Medhurst)和米憐(William Milne)三人，他們是倫敦布道會的傳教士。另有一名中國刻字工人梁發，之后也受洗入基督教新教。這份報刊上刊登的內容主要是闡釋基督教教義、介紹《圣經》的文章，如《神理》、《圣經之大意》等，其次是宣講倫理道德，再次是介紹科學知識。后期增辟專欄，介紹世界各國概況。所以說，后來梁啟超等人所說的報紙“去塞求通”，“通民情，達民隱”等功能在這里遠未體現。馬禮遜等希望通過《察世俗每月統記傳》發揮教化的功能，這一目的在多大程度上得以達成不得而知，但借助這一載體，當地華人在文化認同上邁出了一大步卻是事實。別的不說，該刊采用中國儒家語錄，用對話、講故事的方式，這一點就深受華人歡迎。

《察世俗每月統記傳》對自己的辦報旨趣有一段話，出自米憐之手：“第一期本報文字印刷，胥不免于簡陋之譏。惟積學之士，當能心知其意，而曲為之諒。記者深愿此后假以時日，俾得于中國文字研究益深，而逐漸加以改善。至本報宗旨，首在灌輸知識，闡揚宗教，砥礪道德，而國家大事之足以喚醒吾人之迷惘，激發吾人之志氣者，亦兼收而并蓄焉。本報雖以闡發基督教義為唯一急務，然其他各端，亦未敢視為緩圖而掉以輕心。知識科學之與宗教，本相輔而行，足以促進人類道德，又安可忽視之哉。中國人民之智力，受政治之束縛，而呻吟憔悴無以自拔者，相沿迄今，二千余載，一旦欲喚起其潛伏之本能，而使之發揚蹈厲，夫豈易事?惟有抉擇適當之方法，奮其全力，竭其熱忱，始終不懈，庶幾能挽回于萬一耳?！?/p>

米憐的說法多少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但這份報刊從1815年創辦到1821年停辦，發行量由一開始的500冊增至2000冊，“銷售于南洋群島、暹羅、交趾支那各地華僑薈萃之區，而內地亦時有輸入焉。”足可見它在華人社區的影響力。

更重要的是，《察世俗每月統記傳》通過它的活動開啟了中文近代報刊創辦的序幕。1833年。在中國境內創辦的第一份中文報刊《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廣州)面世，1874年第一份國人自辦的民間中文報紙《桑報》在上海創辦。報刊從此逐步走人華人社會，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海外。同時，扮演的角色也不再是單純的教化，而是越來越多元化。

一般來說，近代報刊的興起意味著大眾傳播時代的到來。同時，大眾傳播是現代社會的三大構成要素之一。所以，我們可以這么說，1815年《察世俗每月統記傳》的創辦從某種意義上開啟了中國社會的現代進程。這與通行的中國社會歷史分期將1840年作為近代的起點并不矛盾，1815年是在海外，1833年在國內，相差的這幾年恰好說明歷史分期本身的過渡性和模糊性。

也許，今天我們檢索《察世俗每月統記傳》，看到的華人的身影極其模糊(梁發在其中只是局部參加編輯工作)，但是透過那滿是宗教教義的方塊字，我們卻可以看到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背影——他在轉身，他在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