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出生的人,剛好趕上那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或多或少會留下一些苦澀的記憶。我記得最多的是我們居住的那個離中越邊境不遠的、邊遠山區山丫丫生產隊里發生的那些荒誕事。
一
說起來令人難以相信,那時,我們生產隊的幾任隊長都是大字不識的、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白眼先生”。可他們背起毛主席語錄來卻一套一套的,一個比一個厲害。在他們的潛移默化下,社員們或多或少都會背幾句毛主席語錄,唱幾段革命歌曲,跳幾步忠字舞,呼幾句革命口號。更滑稽的是,大人們無論是識字的還是不識字的,家家都有幾本“紅寶書”《毛主席語錄》,一開會都要把紅寶書帶上,據說這是楊隊長立下的規矩。
聽母親講,楊隊長也和我父親一樣苦大仇深,解放前在地主老財家當過專事犁田耙地的長工,吃了不少挨打受罵、禁食的苦頭。共產黨領導人民翻身作主后。楊隊長參加土改分田地最賣力,算是村子里的老土改根子了。土地收歸集體所有后,社員們推薦他當了生產隊長。一當就是十多年。五十年代初,楊隊長干了一件轟動十村八鄉的大義滅親的精彩事,贏得群眾們的稱頌。事情是這樣的:楊隊長在鄰村有一房親戚,兩口子生下一個小孩后無人養護。楊隊長便將自己只有七歲的獨兒子小保安送去幫背孩子。保安到親戚家后一天到晚背孩子累得直不起腰,可那狼心狗肺的親戚還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說小保安的不是。甚至不給小保安飯吃,氣得小保安常常偷著跑回家吃一頓飽飯后,又被楊隊長用木捧攆回去。有一天早上。那家親戚叫小保安背著小孩出去玩后,躲在家里殺雞吃,就連雞湯都沒有留一點給小保安。小保安看到屋山角的一堆雞毛后,氣得淚汪汪的背著小表弟就往我們村子大坡腳的響水溝河跑去,失去理智的他用石頭三下五除二的把一歲多的小表弟砸死丟進河溝后。遮到大山上藏了起來。楊隊長滿山遍野翻了三天三夜,流著老淚把餓倒在草棵腳的小保安抱回家來讓他吃了一頓飽飯后,找來棍子將小保安抽得遍體鱗傷,又找一根栓牛的繩子將小保安捆了個結實交給了民兵連長。接下來。小保安被政府送到山外邊教育改造去了,楊隊長的那房毒良心的親戚也被村民們罵得抬不起頭來。這件事的發生,增加了楊隊長的威信。鞏固了他的地位。
當隊長經常參加大隊部的會議,時間長了,自然就學得一些官話。生產隊開會的時候,他總要從大甩襠褲的褲腰處掏出一本“紅寶書”,用右手放在胸前,面向社房墻壁上的毛主席像念道:“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此時,社員們就都將“紅寶書”放在胸前齊聲念道:“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元疆!”。這個開幕式似的必經程序走完后。他才嚷麻麻地傳達上級精神,安排生產隊的活計。
在我模糊的記憶里,楊隊長長得牛高大馬,滿臉胡子拉喳,大鼻子里伸出兩撮粘滿鼻屎的厚厚的長毛。頭上戴一頂臟得不能再臟的從未洗過的湯鍋帽,上衣的外層披一件沒有毛的羊皮褂,下身穿一條藍靛布做的甩襠褲。褲腰處總是插著一根一尺多長的用金竹根做成的辣煙鍋。這個造型在社員們的腦子里定格成一種威嚴。楊隊長說話像電影里的解放軍打機關槍似的呱噠呱噠脆響。上句說完。氣還沒喘過來,就呱噠呱噠地說下句,聽得人耳朵嗡嗡作響還不明白他的意思。楊隊長做事風風火火,說一不二,村子里無人敢和他頂嘴。即便對他有意見也只得咽咽口水吞下。
每天上午九點鐘左右,楊隊長吃了早飯后,就帶著勞動工具,扛著那塊每天都不能少的貼著毛主席像的木牌,站在寨子中央那棵老槐樹下的高石坎上,伸長脖子,放開嗓子吼道:“大家聽好啦,今天的活計……”社員們知道楊隊長派工了,此時,無論是在自留地干活的、上山扛柴背豬菜的、外出走親戚回到寨邊的,還是圍著桌子吃飯的、在房前屋后喂豬喂雞的、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坐著喂孩子奶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都立刻停止動作,轉著頭將一只耳朵朝著楊隊長發出聲音的方向,靜靜地聽楊隊長的分工。可能是受人的潛移默化的緣故,只要楊隊長的粗嗓子在我們寨子上空飄蕩回響的當兒。家家戶戶的老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到屋外坐在門口,抬頭向著大槐樹的方向,學著人的樣子靜聽楊隊長的吼叫。這種時候,忙著家務的母親也不得不停下手頭的活計,走到屋外的那棵茶葉樹下聽楊隊長的派工,或者叫我出門聽好。以便了解她的工種和勞動強度后,好劃算安排我完成每天的家常事。
楊隊長派完工后,就扛著毛主席像第一個走出村子,像哨兵一樣站在社員們出工的必經路口。邊叭嗒叭嗒地咂辣煙,邊觀察社員出工的情況。只要他那煙鍋里的辣煙熄火時還慢吞吞不出村的。走來一個他便抓一個站在毛主席像前批斗一通。
楊隊長還算一個務實的干部,他的“批斗會”并不繁瑣,就一句一成不變的話:“毛主席說勞動是光榮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自己向毛主席請罪!”這時,只要你對著站在路邊的毛主席像舉起右手,胡亂背幾句諸如“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要斗私批修……”等主席語錄,他就會放你下地。但是,這并不完事,他會在心里給你記上一筆賬,待三天一個晚上記工分的時候。憑他一句話給你扣掉一分兩分的。
村子里的社員們不怕背語錄,因為大家都早早地學會了幾句裝在肚子里,應付楊隊長這個大老粗綽綽有余,最怕的是楊隊長那根一尺多長的辣煙鍋,怕楊隊長站在路口點燃的那袋煙過早地熄火。所以,當楊隊長派工的話音落地后,社員們便慌手慌腳地收拾農具,全然不顧孩子攆路的哭叫,像躲日本鬼子進村一樣爭先恐后的選出家門向山地里蜂擁而去。誰都怕別人走在自己的前頭。誰都怕楊隊長的煙鍋熄火,誰都怕楊隊長亂扣工分,又誰都沒安好心,巴不得因為自己搶前而讓別人落后被扣工分。于是。早早趕來的,催楊隊長快點點著辣煙,催楊隊長咂辣煙多用些力氣吸快一點,更有甚者,看到楊隊長還沒點煙時,便親自擦燃火柴,殷勤地幫楊隊長的煙鍋點燃。而因家務和孩子拖累來晚的,在心里默默祈禱:“楊隊長啊,您老人家行行好,慢點點煙!”“辣煙啊,求你燃慢點,讓我過去再熄火!”不管社員們抱的是何種心態。楊隊長還是講他的原則:該點火時就點火。該熄火時就熄火。從來不受手下人左右。
父親坐牢的日子,母親因我們三弟兄的拖累,集體出工時經常挨向毛主席像請罪。經常挨背毛主席語錄,經常挨扣工分。每次她背的語錄都是一句“要斗私批修”。母親說,楊隊長表面上惡煞煞的,但心還是好,只要不讓其他社員抓到辮子。他都會放母親從毛主席像身邊走過去。有時還會催母親說。你帶三個孩子不容易,走快點,我的辣煙還有兩口才熄火。母親也不給楊隊長為難。只要有人在場。一遲到就站到毛主席像面前主動請罪。但是,村子里總有些社員在二嬸的挑撥下對母親橫挑鼻子豎挑眼。動不動就說母親出工慢,動不動就要在評工分時扣母親的工分。而在這種時候,母親總是一聲不吭,逆來順受,逼急的時候大不了說一句“小娃家爹在家的時候。我們出工從來不落后。”這句話雖然平平常常,但說者有心,聽者有音。言下之意就是:“不要欺人太甚!”
父親在家的時候待人和善。村子里的男人們都到我家喝過酒,像楊隊長等類的好酒貪杯之徒。只要父親從山外回來就知道有酒喝。不等去請,他們便會流著口水主動登門造訪,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一步兩撲爬地回家去。父親坐牢后,他們自然是不可能喝到我家的酒了,但昔日灑滿我家茅草房的那股濃濃的酒香味他們不可能忘記。自然也就不好公開為難母親和我們幾弟兄了。可是,村子里的婆娘們就不同了,她們的心眼特小,就連母親出工慢一點她們也容忍不了,有事無事都要和母親過不去。
記得在一次生產隊的“斗私批修”大會上,一群婆娘嘰嘰喳喳的硬要母親說清楚為什么要出工遲到,硬要母親深挖私心雜念的思想根源。贏弱的母親氣得欲言又止,欲哭無淚,把我和二弟、三弟拉到社房會場的正中央,面向泥巴墻上的毛主席像一排的站好,叫我們學著她的樣子彎腰點頭向毛主席敬禮請罪。不到四歲的二弟東張西望,一歲多一點的三弟被嚇得哇哇直哭,只有我順從母親的意思流著眼淚給毛主席他老人家行了點頭禮。母親的舉動令原本嘰嘰喳喳、人聲鼎沸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三弟的哭嚎聲在會場里占了上風。行完點頭禮后。母親面向革命群眾斷斷續續地說:“我出工晚一點……扣工分……我沒意見,要交待……原因……就是要養活這三個小娃……”話沒說完,母親已泣不成聲,哭成了淚人。受母親的感染。二弟哭了,我也哭了,三弟的哭聲更大了,我們一家子都放聲大哭起來。會場成了我們家傷心的哭場,“斗私批修”會被我們家攪亂了。此時,躲在人群里的一個婆娘又在嘰喳了,她伸長脖子沒好氣地嚷道:“又不是家里死老人,領著小娃嚎哪樣。”被我們一家的哭聲弄得不知所措的楊隊長找到了機會,他一拍桌子放開粗嗓子吼罵:“就是你們這群婆娘嘴多話多心眼小。你們有老人領小娃有老倌幫大忙出工當然快。可人家單人獨手帶三個娃兒能和你們比嗎!做人還是要有點良心、善心。”楊隊長的話贏得了男群眾的贊同。都你一句我一句的指責多嘴婆娘們的不是。“斗私批修會”的形勢急轉直下,變成了多嘴婆娘批斗會。就連一向在家里大氣不敢出的學昌大爹、高華二叔、漢祥三舅們也乘勢壯著膽子,繞三繞四地罵了他們的婆娘一通,出了一口憋了多年的窩囊氣。此后的日子。那些多嘴姿娘們對母親的仇恨變本加厲,分班干活不要母親,平時走路避開母親,討親嫁女、起房蓋屋、老人做壽、孩子周歲從來不請母親,評分會、分糧會、發票會、分紅會、批斗會議論的焦點還是母親,母親成了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散氣包。父親坐幾年牢受幾年罪,母親受幾年苦受幾年氣,我們三弟兄遭幾年寒酸吃幾年糠菜,文化大革命和階級斗爭的成果濃縮到我們一家。不過,那年頭,暴風雨說來就來,想攔也攔不住,想擋也擋不了,楊隊長的批斗會才是開始。
楊隊長當了一年多的隊長后,不知何故,生產大隊的干部來開一次群眾大會。就不再讓他當生產隊長了。一夜之間,楊隊長變成了王隊長。有人說,楊隊長是抓階級斗爭不堅決被撤下來的;有人說,楊隊長是年紀大了被刷下來的;也有人說,楊隊長是被村子里的人搞鬼拉下來的;還有人說,楊隊長是不會捧大隊部的人被打下來的。到底是怎么下來的。眾說紛紜,就連楊隊長本人也無法說清,只有老黨員李大老爹神秘兮兮地說他曉得,但這是黨內秘密,無可奉告。
二
李大老爹雖然是解放初期入黨的老黨員,可在我們村子里臭名昭著,威信不高,原因是他生活作風不檢點,和鄰村被人們罵成“爛屎”的一位婦女明來暗往,大搞男女關系。據說那位“爛屎”還為他生了一個和他一模脫殼的男孩。有好事者說,看見李大老爹經常夜半三更的摸出村子和“爛屎”在寨子邊的巖子腳干勾當;看見李大老爹隔三差五的送米送雞蛋給“爛屎”家;看見李大老爹像賊一樣鉆進“爛屎”家的茅草房后,“爛屎”的老倌就像瘟雞一樣氣癟癟的走出門外站崗放哨。總之,李大老爹的忽明忽暗的風流事,通過我們村子里那些多嘴婆娘加工后,傳得有板有眼,傳遍了十里八鄉,也傳到了大隊部支書的耳朵里。一般群眾搞男女關系都少不了挨批挨斗,共產黨員搞男女關系還了得,支書很想在這方面糾出一個活生生的典型。成就一下自己一蹶不振的階級斗爭事業,于是就把任務交給了副支書。副支書經常到我們村子開會,也經常被李大老爹請到家里灌酒,領教過李大老爹老奸巨猾、能說會道的厲害。他自然心虛無底不敢查。于是又將任務交給楊隊長。楊隊長是一個講感情的人,在他當隊長期間。李大老爹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為他出謀劃策。幫了他統治村民的不少大忙,就連咂辣煙捉拿出工遲到的社員的辦法都是李大老爹出的點子,他拉不下這張老臉,于是又將任務交給了民兵連長。
民兵連長是我們村子里有名的“饞嘴貓”、“酒瘋子”,只要哪家來親戚,他就要履行民兵連長的職責,例行公事一樣去到人家查客人的路條。查路條倒也沒什么,可他早不查晚不查。偏偏等到人家招待客人吃飯時才去查,無非就是混點肉吃混點酒喝,弄得村民很無奈。每家來客都要為他多準備一雙筷子一個碗,這已經成了我們村子的慣例。吃點喝點不為難主人和客人也就罷了,更煩人的是,他見酒必喝,喝酒必醉,醉必胡言亂語,天不怕,地不怕,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罵誰就罵誰。更奇怪的是。他醉也罵人,醒也罵人,只要村子里三天不來親戚。他就會流著口水罵道:“寨子里的外地親戚是不是死絕了。為什么不來串門子。”
楊隊長將查李大老爹風流艷事的任務交給民兵連長時,他剛從別人家喝得醉眼惺忪出來。他邊伸出一根指頭掏牙齒屎,邊拍著胸脯振振有辭地表態說,一定查個水落石出,查個落花流水,查個天翻地覆,查個黨放心,查個人民滿意,查個階級敵人聞風喪膽,查個反革命分子永世不得翻身,查個女人不敢勾引男人,查個男人不敢和女人睡覺。但第二天酒醒來后,他把自己說過的振振有辭的話忘得一干二凈,舌頭上癢酥酥的酒蟲驅駛他不由自主的向李大老爹家走去。查案子的事被他向李大老爹告密換酒喝了。
楊隊長知道此事后火冒三文。半夜三更的召開隊委會商量決定,向大隊部報告撤民兵連長的職。但報告打到生產大隊后人家遲遲不批,據說副支書阻攔不同意。不多久,楊隊長就不再當生產隊長了,李大老爹的風流艷事案就永遠不了了之地撂下來了。
楊隊長下臺。王隊長上臺,這是村民們始料不及的事,就連王隊長本人也想不通。因為他壓根就沒有想過當生產隊長。李大老爹在群眾大會上說,王隊長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出生,對黨最有感情,對毛主席最忠誠,對人民群眾最有階級兄弟情份。組織上安排他當生產隊長,是形勢發展的需要。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需要,是防止修正主義在農村復辟的需要。也不知一字不識的李大老爹在到大隊開黨員會的時候。用了多少腦子記下這么多政治術語,簡直聽得社員們云里一頭。霧里一頭。憨厚老實、變狗也不會咬人、變鬼也不會害人的王隊長也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王隊長糊里糊涂地當了生產隊的頭頭,社員們糊里糊涂地承認了這個三錘打不出一個響屁的王隊長。那年頭,再憨的人也學會了做鬼,上邊喊爹就喊爹,上邊喊媽就喊媽,按李大老爹的話說:是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群眾服從領導。
三
王隊長接了楊隊長的班之后,依然是每天上午早飯后站在老槐樹腳的巖子頭上,伸長他那本來就長的脖子喊出工。社員們依然是停下手頭的家務走到門外聽王隊長派工。只是那些聽慣了楊隊長粗嗓子的群眾們,一下子對王隊長有些沙啞的聲音不適應,不再蹲在門口靜聽了。王隊長派完工后。也學楊隊長的樣子,帶著勞動工具第一個走出村子,但他不在路口設崗捉拿出工遲到的社員,而是直接走到地頭等社員們基本來齊后才宣布開工。這樣,遲到挨扣工分的人就少得多,能放過的他都放過。不會隨便開口扣人家的工分。
被莫名其妙撤去隊長職務的楊隊長無官一身輕,王隊長安排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從來沒有牢騷話。但是有一項該是隊長干的工作他就是把著干。那就是扛毛主席像和社員群眾一塊下地干活的這項事兒。每天,他都要把貼著毛主席像的木牌扛到工地,端端正正地立在田邊地頭。他說他和毛主席朝夕相處長了,一下子要分開心里不踏實。王隊長也不好奪人之愛,只好依著他,并說他每天扛著毛主席像爬坡上坎辛苦。準備給他掛半分工分作為獎勵。楊隊長火冒三丈地說:“毛主席領導我們貧下中農翻身得解放,我扛死累死都心甘情愿,半分工分也不要。”
沒有毛主席像扛在肩上,總要扛點什么才像隊長的樣子。在李大老爹的參謀下,王隊長決定扛紅旗下地。于是,我們村子的集體勞動場所不僅站著毛主席。還站著一面隨風飄揚的大紅旗,這無疑變成我們山旯旮里的一道充滿政治氣息的風景線,這種做法很快傳到了附近的村村寨寨。
王隊長不吭不哈的管理方式,社員們開始不習慣,但沒過幾天,大家都在心底里悄悄高興了。于是,以往你追我趕。一窩蜂出工的景象沒有了,人人都顧著忙自留地。把精力花在盤豬養雞之類的副業上。久而久之,集體生產時磨洋工的現象十分突出,社員們一個比一個還要懶,一個比一個遲到還要多。大家干自家的是認認真真、精精細細,干集體的是馬馬虎虎、毛毛糙糙。王隊長意識到這樣下去生產隊的糧食收成會出大問題,他冥思苦想幾天后,創造了一種集體生產“分仗干”的辦法,解決了出工不出力的磨洋工的問題。
“分仗干”就是分組劃地塊完成每天的勞動任務;早干完早休息,先干完先收工。每天上午,王隊長喊完工后,先領著隊委會的一班人趕到勞動地點,將要完成的同一勞動任務平均分成三至四份,并劃好界線,待社員們都趕到地頭時,采取隨機抽簽的辦法分出勞動小組,然后每個組再選出一個代表抽簽認地塊。接著,熱鬧的場面出現了:社員們扛著勞動工具像打仗一樣一窩蜂地向責任地沖去,跑在前邊的喊后邊的快跟上,跟在后邊的喊前邊的跑快點。干著的罵站著的,力大的吼力小的,年輕力壯的責怪年老體弱的,干得認真細致的罵馬馬虎虎的,吼聲、罵聲、喘氣聲、勞動鐵具的碰撞聲不絕于耳。猶如大躍進時期爭先恐后的勞動競賽場面。
這種“分仗干”的活計,雖然累得人氣喘吁吁,甚至有人累倒在田邊地頭,但勞動效率高。原本一天的任務半天就能干完,社員們可提早收工耕作自留地,所以大家都熱衷于“分仗干”。可是,時間一長,問題出來了,那種忙天搶地、風風火火、只顧數量不顧質量的勞作方式根本打不出糧食。王隊長想扭過來,但民愿難違,再則又是他自己提出來干的。只好順應民愿、順其自然了。站在老槐樹腳的巖子頭上一眼望去,私人自留地里的莊稼綠油油、黃燦燦的,而集體大地里的莊稼卻是死蔫蔫、黃癟癟的,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社員們一門心思想的是盤好自留地,一些膽大的群眾還偷偷地將自留地向外擴張,甚至跑到山頭上去開荒種地。
母親也學著別人。在我家自留地旁邊開了一塊堂屋大小的荒地,種了一片辣子。我領著二弟經常去幫母親拔辣子棵腳的草,并搬來一些石頭壘成埂子將辣子地圈起來,號稱自家的,以防別的人家侵占。
王隊長的老伴也在房山角偷偷挖了一片荒地種了幾廂茴香菜,王隊長還時常挑一些豬糞水去潑灑。茴香菜長得綠油油的,吃不了的時候,還送一些給隔壁鄰居。
有王隊長家開荒種茴香菜的榜樣。村民們是膽子越來越大,由偷偷摸摸地小打小鬧向公開的大開大挖發展,小片開荒愈演愈烈,集體的8分工分已經沒有多少吸引力,大家都把力氣和汗水節約到自家自留地里。于是“分仗干”的激情逐步降溫。出工不出力者有之,故意遲到者有之,扯謊請假者有之,公然曠工者有之,生產隊的莊稼地雜草叢生,王隊長的威信一落千丈。那年秋天,盡管集體的莊稼收成不好。但堤內損失堤外補,得益于小片開荒,居然沒有人家餓飯。
正當社員們津津樂道地忙著小片開荒之時。王隊長被李大老爹領著一道去大隊部開了一個會。據說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重要會議。那天下晚。王隊長急匆匆地回到家后,提著鋤頭一聲不吭地走到屋山角,將老伴開地栽下的那幾廂茴香菜鏟平了,接著又一聲不吭地將家里好不容易養大的七八只雞留下一只老母雞做種后,全部殺了。王隊長的舉動驚得全家人目瞪口呆,村民們預感到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那天晚上,生產隊開會時,李大老爹說為了鞏固大集體,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毛主席、黨中央號召革命群眾迅速行動起來,大刀闊斧地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李大老爹說,小片開荒是資本主義尾巴,盤豬養雞搞家庭副業是資本主義尾巴。婦女織麻紡線拿到街上賣也是資本主義尾巴,連小孩割馬草賣、摘野果子賣、捉青蛙賣、抓魚蝦賣都是資本主義尾巴。總之,干自家的不干集體的,不到供銷社賣而到街上賣就是資本主義尾巴。王隊長說,他家的資本主義尾巴他在開會前就割掉了,希望社員們天亮后就自家割自家的尾巴,自家割不干凈的生產隊組織民兵幫割。頂著不割的要抓起來開群眾大會批斗。還說大隊上要組織干部來檢查驗收割尾巴的情況。
一時間,我們村子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動。大人們含著眼淚將開荒地里的莊稼和蔬菜一片一片的鏟倒,含著眼淚將好不容易養大的雞一群一群的宰殺,含著眼淚將超過兩頭的豬都在時限內三文不值兩文的賣掉。村子里一群不懂事的孩子抬著大塊的雞腿,相約到大槐樹腳下的巖子頭上津津有味的撕咬,還說割尾巴就是好,小娃還得啃雞腿。也不知是誰的主意,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幾個調皮鬼一夜之間組成了一個“割尾巴小紅隊”,在村子里挨家挨戶的串來串去,說是找資本主義的小尾巴。看到誰家跑出一只雞后,便興高采烈地追著滿山遍野攆。抓到雞后扭斷脖子整死,拔掉毛開膛破肚。燒火烤吃。雞主人盡管氣得捶胸頓足。但誰也不敢說是自家的雞。接下來的幾天,一些饞嘴的大男人也加入了小孩子割尾巴的行列,玩起了滿山遍野圍追堵截雞們的游戲了。
母親開挖的那塊辣子地,自然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給割掉了。我們家偷偷留下的兩只老母雞只得用雞籠罩著藏在床腳喂養。那兩只老母雞時不時的下幾個蛋,但因為沒有公雞交配,下的都是輕輕一碰就爛的輕殼蛋。我們家養的一頭毛長嘴尖的老母豬和三頭瘦架子豬也難逃厄運,經母親的苦苦哀求,隊委會只開恩許可飼養一頭老母豬,那三頭架子豬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賣掉了,原因是母親單人獨手,豬養多了會耽誤集體生產。我們三弟兄的口糧錢就指望那頭老母豬生仔了。
四
割尾巴運動還在沒完沒了的繼續,王隊長的官卻被下掉了,據說是上邊下命令給下的,接班的是李隊長。李隊長年輕氣盛,腳手又勤快,還會背幾段復雜的毛主席語錄,深得李大老爹的賞識,他一向大隊部推薦就輕松搞定。
李隊長上任后,就謀劃著從楊隊長、王隊長的身上將毛主席像和大紅旗攬過來。為此,他煞費苦心地三天兩頭將兩位老隊長請到家里猛灌自己釀制的芭蕉芋酒。都是寨里鄉親,兩位前任也不推辭,只要喊都樂呵呵地去,并放開肚皮喝得臉紅筋漲。人仰馬翻。常常梭到桌子腳吹呼嚕淌口水。但說到毛主席像和大紅旗,兩位老隊長就是死不開口讓步,弄得李隊長哭笑不得。最后,還是李大老爹歪點子多,他給李隊長出了一個扛大字上工的主意。于是,李隊長每天喊完工,就扛著一塊寫著“念念不忘階級斗爭”的大字招牌第一個走到工地。此后,我們生產隊的勞動場所不僅有毛主席慈祥的笑容,有大紅旗迎風招展的風姿,還有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念念不患的階級斗爭最高指示。幾任隊長將我們那偏僻山丫丫村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發展到了頂峰。
李隊長上任不久,按李大老爹的吩咐,除了不準社員們燒香獻飯、喊魂敬神外,還將祖祖輩輩傳下的唱山歌的習俗也說成是資產階級的香花毒草,禁止再唱。從此,誰都不敢放開嗓子唱山歌了。一到晚上整個寨子死氣沉沉,沒有一點生氣。在社員們的強烈倡導下,李隊長到鄰村取經回來組織了一支由村里的大姑娘、大伙子參加的農民革命文藝隊,天天早上和晚上在社房后邊的那塊小曬場上跳忠字舞、唱樣板戲給村民們看。一時間,三叔教唱的《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在我們村子的上空從早飄到晚。盡管那些大男大女蹩腳蹩手,腰桿直杠杠的,動作歪巴斜扭的。但那個嚴肅勁,認真勁是少見的。雖然集體和私人都窮得叮當響,大家吃的都是沒有一點油星的菜菜飯。大人小孩都長得黃皮寡瘦的,但李隊長還是動用了僅有的一點集體儲備金,著實武裝了一下農民革命文藝隊,不僅買了鑼鼓家什、二胡笛子、彩帶扇子,還為隊員們每人買來一本嶄新的毛主席語錄和一枚嶄新的毛主席像章,讓隊員們著實激動了幾天幾夜,瘋唱瘋跳了幾天幾夜。寨子里像過年一樣歡騰了幾天幾夜,那些豬狗牛馬們膽顫心驚地豎著耳朵過了幾天幾夜。直到有一天,因村子里出了男男女女瘋搶文藝隊的毛主席像章事件,農民革命文藝隊才不歡而散。
事情是這樣的,那年頭,農村流行一句既是對領袖人物的崇敬,又是放任個人私欲膨脹的土話,那就是大人小孩都會說的“毛主席像章人人愛,哪個搶得哪個戴!”沒幾天功夫。李隊長好心買來的、原本戴在文藝隊員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遭到瘋狂搶奪,一忽兒戴在老人的身上,一忽兒戴在小孩的身上;一忽兒戴在大姑娘身上,一忽兒戴在大男人身上。無論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見著毛主席像章就瘋搶,反正是大家都喜歡的東西,你搶我搶大家搶,不得翻臉,不得小氣,有本事就去搶吧。搶著搶著動機變味了,有的漢子以搶像章為名在人家大姑娘的胸脯上亂摸亂捏,甚至將人家大姑娘的衣裳故意撕破;有個別春心萌動的女孩子,故意將一枚像章戴在胸前的顯目位置上,有事無事地走進人堆堆里讓小伙子們來搶。男的搶得是張張狂狂原形畢露,女的被搶時是半推半就心花怒放,眾看客看的是心潮澎湃涎水直流,只有我們小孩子被蒙在鼓里不知個中奧妙。李隊長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搶像章的行列。只不過動作含蓄一點罷了。但李隊長的加入就像一副催生膨脹的催化劑,將搶像章的游戲推到了一個新的高潮。有時幾個男人追著一個女人搶,就像寨子里的一群公狗追逐一條發情的母狗一樣,你推過來我搡過去,嘻嘻哈哈好不熱鬧。當女的被攆得絆倒在地仰翻八又、袒胸露乳之時,男的像餓虎撲狼,爭先恐后地撲上去亂抓亂捏。先撲倒在女人身上的被后撲倒的抓開。再撲倒的又被再再撲倒的抓開,被抓開的又將別人抓開,恰似幾只野地里的餓狗撕搶一堆腐肉,你爭我奪,前仆后繼。那場面猶如一場驚心動魄的肉搏大戰,讓我們小娃看得心驚肉跳,目瞪口呆。這種男女爭搶像章的游戲,只等到女的被抓痛捏疼哭了,或者是哪個不知趣的男人用力過猛真將像章扯脫了的時候。一群男人才很不情愿地悻悻離開。
我們寨子有一個我們喊幺叔的大伙子,因為手帶有天生的殘疾干活慢被人們說成懶漢,加上他家是中農。在我們村子階級成分最高,二十七八歲了還娶不到老婆。人家姑娘們都說。寧愿嫁雞嫁狗也不嫁給他這樣的懶漢。鄰村也有一位長得不錯的地主家的姑娘,也是二十七八歲都沒嫁出去,有好心人介紹給幺叔。幺叔說人倒是老實好看,就是出身不好不敢要。那住地主家的姑娘等了幺叔半年后,賭氣嫁給了一位五十多歲死了老婆的貧農。幺叔很懊悔,他逢人便喃喃自語地說,早知道貧農都敢娶地主姑娘,我這個中農怕哪樣。
幺叔的懶主要表現在干勞動時手上的力使不出來顯得慢一些,而在個人衛生上沒有說的。他每天早晚將那件洗得干干凈凈的白的確良襯衣穿在身上,并從灶房里偷一小塊生豬油將頭發抹得油亮油亮的,穿著那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在寨子里串來串去的兜圈子。還邊走邊掏出天天揣在衣兜里的圓鏡子照一下臉,時不時的用手沾一點口水擦一擦眼睛角。幺叔見著姑娘就湊過去。生怕人家看不到他掛在胸前小包包上的那支水筆。其實。他沒有讀過一天書,不會寫一個字,掛水筆不過是學著街上人趕時髦而已,人家姑娘見著就躲,根本不理會他的白襯衣和爛水筆。幺叔為此耿耿于懷。見著大姑娘遠遠的躲開時,就像瘋人一樣丟泥巴團打人家。弄得大人小娃都厭惡他。
搶毛主席像章那些日子,幺叔可謂出盡了風頭,嘗到了近距離與女人接觸的快意。有一天。他一口氣搶了七八個大姑娘的像章,癲癲狂狂地捏了七八個大姑娘的胸脯。過后,他逢人便侃搶像章過癮得很,還有模有樣的描述七八個大姑娘的胸脯如何如何,還說他做夢都在搶像章。這些話傳到姑娘們的耳朵后,有一天人家約起來將他抓扯在地,手抓腳踢地收拾了一頓,還逼著他像狗一樣從一個大姑娘的胯下爬過去。此后,臭名昭著的幺叔學乖了,見著姑娘身上的像章也只敢遠遠地躲著看。但是,自從與女人近距離接觸后,幺叔整天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終于釀成了夜游癥。每到夜晚就自個兒在村子里游蕩。
就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幺叔像幽靈一樣一家接一家地推開了七八戶村民家沒有上門閂的籬笆門。走到人家夫妻的房間里喘著粗氣聽人家打鼾。天快亮時,被一對夫妻從床腳拖出來暴打了一頓后。用牛皮索捆緊交給了民兵連長。
那天上午開批斗會時。幺叔被七八對夫妻輪番痛罵暴打得哭爹喊娘,好在他勾頭點地一家一家的磕頭告饒才保住了性命。李隊長審問他時,他老實交待說,自從參加搶像章接觸女人后,天天晚上都做捏胸脯的夢,也不知道是怎樣走到別人家去的。李隊長問那幾對夫妻幺叔有沒有下流動作,大家都說沒有,只是朦朦朧朧地聽見有人喘粗氣。最后,李隊長給幺叔定了個大流氓罪,規定只要大隊部開批斗會就把他當名額送去參加批斗。李隊長還正式宣布,今后不準任何人再搶毛主席像章,熱愛毛主席,就自己花錢去買。至此。搶像章的游戲宣告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老老少少都帶上了毛主席像章,是李隊長硬逼著各家各戶買來的。幺叔的知名度卻在不斷擴大。因為每逢大隊部召開的批斗大會,他都要親自帶著寫有“大流氓”的木牌,跟著民兵連長到會場,勾著頭讓十里八村的女人們往自己身上吐口水。
五
“文化大革命”已過去了三十余年。
我所在的山丫丫村己不復存在。村民們在黨和政府關懷下實施異地搬遷,到公路邊建設新農村了。
李大老爹、楊隊長、王隊長、李隊長和我那被甄別平反出獄的父親都已作古。
而年近七十的幺叔依舊是孑然一身,靠政府救濟活著。
沐浴著和諧陽光、享受著改革開放成果的山丫丫村的人們,總在念叨著一句話:但愿我們的國家永遠不要再發生“文革”那樣的荒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