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接近那片蘆葦叢,她讓司機減速。
又要采蘆花?司機有些遲疑,停車跨過高速公路護欄很危險。
她堅持。拉著丈夫進了蘆葦叢。
打開車窗,她伸出頭。強風吹在她身上,連同蘆花。
風吹在臉上,有些疼,心更疼。
風吹進眼里,有淚,淚流進心里。
任由蘆花吹上頭發和眼瞼,視覺有些模糊,她閉上眼。
風吹不進她的眼,吹進她的心,有涼意,有撕痛感。
丈夫輕輕拂下她頭上的蘆絮,再輕輕握住她的手。她似乎沒感覺到。
丈夫觸摸到她的手,沒觸摸到她隨著蘆絮飄飛的心。
滿車都是風,滿車都是蘆花,裹住了她的身體,沒有裹住她的心。她的心也沒裹住蘆花和風。她的心里裹著—個他。
一
四年前,丈夫就是帶著她和女兒經這條高速路從縣里來到省城的。那時她沒有留意到路邊的蘆葦叢。那時載著行李的車也不是自家的。那時她的心事不是他,是剛從單位辭職的那份失落,是對如何做好全職太太和陪讀媽媽的盤算。
省城很大,朋友不多,她事少。丈夫說服她辭職。舉家搬來省城只有兩個理由,事業和女兒的學業。
丈夫瀟灑、睿智,事業躥得很快。在省城站穩腳跟后,迅速將經營范圍拓展到好幾個市縣。丈夫事業多了外出就多,她的寂寥也跟著多了起來。
丈夫很實在,重情重義,重家庭,應酬多卻不花心,這點她很放心。
但近來她有點不放心自己。
逛街,購物,操持家務,輔導女兒,幾年如一日,膩。
買了電腦。看新聞,聽歌,聊天,做圖文,泡論壇,時間久了,也膩。
她想出去透透氣,吹吹風。
周末,大學同學梅來電話約吃飯。飯桌圍了十來個人,男人,女人,酒。碰杯聲,咂嘴聲,還有大家對她的美麗的稱贊聲。
男人的主題永遠是女人和酒。無酒不成席,無女不成酒。俊男,靚女,美酒,醞釀了一段段開心的笑話,包括黃段子。
因為她生得美,男人們都爭先恐后的約她喝酒,惟有一個男人只應約,不主動約酒。
他坐在她的對面,埋頭吃飯,偶爾站起來碰碰杯。不講笑話,聽笑話不笑出聲。給人感覺他很悶。
透過火鍋里彌漫出的熱氣,她留意了他一下。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穿著得體,頭發很整齊。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對她笑了笑,然后邊用紙巾揩嘴,邊把目光轉向窗外的那抹斜陽。不知是窗外的風景吸引了他,還是在思考著什么,他靜靜的看了窗外很久。很靜,雕塑般靜。
那一刻,她發現他的眼睛如一泓深潭,幽幽的,藍藍的,深不可測。偶爾轉動一下,像跳動的火焰。她想,這眼睛會殺人的。
有酒有笑聲的飯局總是結束得很快,就像一部勾人的影片總讓人覺得短。快散席時,他主動約了她一杯酒,并遞上一張名片。
她發現那雙手指很修長,很干凈,手背也很光滑,指肚有紅印,像繭。握筆?拿手術刀?彈鋼琴?還是操鍵盤的手?她敢斷定,這絕對是雙靈巧的手,但絕不是數錢的手。她想,這雙手除了抓東西,還會抓人的魂吧。
那夜她破天荒地在酒后做了個夢。夢里有雙深如碧潭的眼睛,一雙修長干凈的手。
她酒醉后從來不做夢的。夢醒后,她嚇了一跳。
她現在才想起他那張名片。哈,某某科研單位正在主持某個重要科研課題的負責人。
與自己扯不上關系,與老公的生意扯不上關系,與女兒的學業也扯不上關系。她隨手丟了名片。
躺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又想起了剛才的夢,又浮出那雙眼睛那雙手,又撿起了那名片。
打開窗戶。有一陣風吹來又吹走。
她突然想鉆進風里,和風一起吹走。
二
即使以最無聊的方式打發無聊,時間也一樣過得快,一不小心就到了蘆絮飄飛的時節。她也早就忘記了那手那眼那夢。
好久沒回老家了,所以這趟回家,她讓丈夫和女兒先回省城,自己在娘家多呆了半個月。
那天在回省城的途中,車行至中途,前面的車停著不動,排成了長龍。出事故了。
她下車。站在路邊吹風,一縷蘆花吹到她的面前。順著吹來的方向看過去,隔著公路護欄的小山上有一片蘆葦正隨風搖曳著,在向她招手。
不顧司機的勸阻,她走進了蘆葦叢。
呼吸著蘆花的清香,她閉上眼睛躺在草地上。草地不是很柔軟,背上有些刺痛。隨身聽里童安格《謝謝最深愛的你》,聽了一遍又一遍,聽得有些恍惚。
車子可以動了吧?她站起來看了看。這時,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車子一時還走不了的”。
是誰呢?她轉身。一雙深如碧潭的眼睛正看著她,一雙修長干凈的手正擺弄著一枝蘆葦。
是他!那個飯局,那張名片,那個夢。
“真巧啊!”。“是啊,真巧啊!”。
“我剛從娘家回來”。“我也剛從你娘家的那個縣城回來”。
“這么巧?”。“嗯,很巧”。
“你到那個縣出差?”。“不是,我回家看父母”。
“這么說,你是那個縣出生的?”。“當然,當年還和你是鄰居呢”。
“你是??”。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也曾數門前的落葉,數不清是愛的低語……”他哼起了那首她熟悉不過的《聚散兩依依》。
“老天,是你?怎么會是你!!”。
“就是我!”。
那個大她三歲,她上初中時他上高中,經常護著她上學,輔導她功課,給她彈唱《聚散兩依依》,周末帶她到小河邊抓魚、畫畫……那個男孩就是眼前這男人?
難怪那雙眼睛那雙手這么熟悉。
才二十年,歲月就把他變成現在這個模樣了?幾乎找不到當年的影子。
二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還很清楚。
“哥哥,你長大了做什么?”。“我要做一名科學家”。
“你當了科學家還會給我唱歌嗎?”。“唱啊,一直給你唱”。
“你長大了娶什么樣的女孩?”。“你這樣的啊”。
二十年前他家搬離她家,到深山的林場時,他送給她的筆記本和筆,記錄著她后來的許多心事,至今還鎖在她的箱子里。
后來她知道他上了夢想中的科技大學,分在省城工作。
再后來她就沒了他的信息。
“這么多年,你干嗎不聯系我?”她問。
“我工作的第二個月就出了車禍,在醫院躺了半年,之后的幾年做了十多次整容手術。這幾年里,我完全失去了關于你的消息。同時也失去了找你的信心……”。
想象著他那些年受的痛苦,她心里有些疼。
“那去年的飯局……”。“那是巧合”。
“你干嗎不認我?”。“我很想認你。但覺得是巧合,與緣分無關”。
“那今天呢?”。“我覺得今天有緣分逼近”。
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有些慌亂。
公路上堵塞的車輛疏通了。該上車了。
將離開蘆葦叢的時候,他送給她一大把蘆花,還有一張名片
他說,你肯定扔了飯局上我給你的名片。
她說,是的。
他說,我不僅整了容,也改了姓名。
她說,哦!
三
丈夫要好幾天才回來,女兒上學去了。她覺得無聊。
花瓶里的蘆花被窗外擠進來的風吹得滿屋都是,掃不干凈,她覺得煩。
她知道,煩的不是蘆花,是自己的心。煩那張名片,以及幾次整容也沒整掉的那雙眼睛那雙手。
一個星期以來,她無數次按下了名片上的幾個數字,但始終沒按下確定鍵。
風吹的更猛,蘆絮飛進了金魚缸。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手剛伸進魚缸,茶幾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的是名片上的那幾個數字。
“是你?”。“是我。我在你家對面的茶室等你”。
看著各自面前的“放肆情人”茶,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喜歡做什么?”他問。
“我喜歡追風”她說。
她上他的車。車子不知不覺的駛上了那條高速路。
車里響著“SARAH BRIGHTAMAN”,她聽得有些心亂。她讓他把聲音再開大,把車再開快。
“就這樣追風?”他問。
“生命如此美好,又是如此短暫,我要快點趕到下一站”她說:“不是追風,是追求急速,是要通過急速超越時空,讓時光倒流……”。
他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在看著他。
接近那片蘆葦叢,車自然的停了下來。下了車,發現彼此的臉都很紅,是強風吹紅的嗎?
二十年的離別,二十年的錯過,二十年偶爾的想起,如眼前飄飛的蘆絮,有些恍惚,有些凄美,有些無奈。
“我們真的錯過了嗎?”他問。
“沒錯過嗎?”她也問。
“那時,記得沒拉過你的手,沒親過你的眼”他說。
“注定那時我們就開始在錯過,錯過了二十年,就真的錯過了?她說。
“錯過一天也是錯過”他點頭。
傍晚的風透著涼意,他們都覺得有些冷。
站起身來,他幫她拍了拍身上的草粒。她看見他的額頭上閃出一絲亮晶晶的頭發,于是挨近他,聞到他身體上彌漫的味道。她說,忍著點,別怕疼。
她想,在拔下這跟頭發的時候會把當年的幽怨連根拔起。
他吻住她,她沒拒絕。
而在他和她的眼睛里,卻硬生生的立著一快肅殺的碑,那是錯過,是生硬的遺憾。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地凝望他,突然想起,他已經38歲,當年心里非他不嫁的那個男孩,正先她老去。
有淚,順著她的臉往下滴。很透明。落地有聲,能感覺到硬。
也許人世間,透明的就是最堅硬的,比如一塊水晶,一滴水,一滴淚,比如,時間。
四
往后他們在一起喝了很多次“放肆情人”。
聽著“SARAH BRIGHTAMAN”追了很多次風。
在那片蘆葦叢,她們談了很多人生。偶爾接觸愛的話題,都很快跳開,假裝沒聽見,假裝都很堅強冷漠,假裝不愛。
不能不假裝,因為不能不再繼續錯過。
假裝,慢慢成了習慣。習慣了風,習慣了蘆絮,習慣了靜靜面對氣氛的漸漸改變。
而恰恰又因為習慣,所以面臨再一次錯過,再一次失去的時候,心里會生生的疼。
最后一次追風,是她自己駕的車。
她送他回去的時候,看見他家的窗戶已有燈光亮起,窗戶里也有一個站著吹風的女人。
她回到自己的樓下。自家的窗戶的燈光也已亮起,丈夫和女兒正立在窗前看月亮,數星星。
她已經能確定,生命無休止地輪回著,永不停歇。短暫的一生,會遇到太多的人,有的只是匆匆的過客,擦肩之后便是永訣。
五
丈夫讓司機把車開慢點,搖了搖她的肩,幫她把車窗搖起來。
她回過神來。
丈夫問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二十年前她的名字叫風。
二十年前他的名字也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