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母親70大壽的時候回到老家的。說是大壽,卻沒有大壽的喜氣。鎮上的小煤窯,接連出了幾次事故。老家的崇山峻嶺中,四處都是鼻孔一樣大小的煤窯,戳得大山在那里喘著黑沉沉的粗氣。親戚們不管這些,插了秧,打了谷,全卷起泥腿子走進那些黑咕隆咚地張著大嘴巴的小煤窯。
幾次事故于我的親戚們僅僅是驚心動魄有驚無險。他們只是和死亡擦肩而過。親戚中,就是三叔的兒子富貴少了一條腿,大舅的兒子建國燒傷,臉上留了幾大塊溝溝坎坎的疤痕。幸好富貴和建國已經娶妻生子,把命揀回來后,婆娘兒女總算舒展了懸吊著的心。至于缺失的一條腿和大火鬧的幾大塊傷疤,老板賠償也很大方。開了年,建國、富貴家,將起新樓。建樓的紅磚,已經從磚廠拉回,非常雍容華貴地堆在老屋的旁邊,四處都是。富貴和建國的婆娘兒女,一陣陣呼天搶地的哭喊之后,已流露出一絲絲苦澀的欣慰。至于剛剛從醫院出來的富貴和建國,有何想法,我就不得而知。只是眼神很有些呆滯,背明顯的駝下來,像弓一樣彎曲在那里。倆人才四十出頭,顯然是事故把他們嚇住了。倒是和他們一樣經過了死里逃生的大伯的兒子大華,嘴巴上掛著一長串的嘮嘮叨叨,除了得到一次驚心動魄的恐懼體驗,大華毫發無損一無所獲。為此,大華不住地責怪自己那天小煤窯爆炸后跑得實在太快,如果慢上三五步,開年,他家的新樓,一樣可以聳立起來。害得大伯一巴掌扇過去,說,狗日的想錢瘋球了!
恐懼仍然涂抹在親戚們的眼神和舉止上,飄散不去。母親顫巍巍地晃動著小腳,一雙粗糙得像煤塊一樣的老手在圍裙上來回地擦拭不斷。母親的嘴從未停歇,吆喝著侄子輩孫子輩從廚房高高聳立的蒸籠里搬出“九大碗”,還招呼他們斟酒,吃好喝好。母親是想通過她的宴席,消消礦難彌漫不散的氣息。喜炮劈里啪啦地爆過,白酒已經邀三喊五地喝開,那氣息總在兩大桌子的親戚中彌漫著,揮散不去。
恰巧這時,富裕的女人山桃撞了進來。
我知道母親不喜歡山桃。山桃是來找我。人沒進屋,聲音已經撞進來。
“大記者,你說,這九和十是不是一樣?”她一邊說,已經用手指頭比出一個九和十的手勢來。
她自是問得莫名其妙,九和十當然不同。偏偏大華、富貴、建國他們埋了頭喝酒,顯然是有意躲避什么。我哪里知曉他們的奧秘?只能含含糊糊地應道,九和十肯定是不同的。
山桃緊追上來,說:“那樣,他們肯定是瞞了我男人!”我是一點也摸不著頭腦,大華他們無疑是吃了一個炸雷,趕緊止住,說:“山桃,不要亂說!”然后就勸山桃吃飯。母親也過來勸,還給山桃拿筷子和碗。以前母親斷不會請山桃吃飯,今天這樣,可能是她70大壽。
山桃不吃飯。山桃戳著大華他們日罵:“你們不存良心,肯定收了孫胖子的票子!”
孫胖子是小煤窯的老板,前兩天,他的煤礦發生爆炸,死了九個人。山桃的男人富裕,在孫老板的煤窯干活。偏偏在那天,不見了。山桃去問,說,富裕根本沒來上班。還追問山桃,富裕干啥啦?怎不請假?然后不住地慶賀,說,那家伙,白揀了一條命!
山桃半信半疑。那天,男人親口給她說了要下井。那晚,他們在床上有過快樂的運動,男人像永遠都吃不夠,或者不夠吃,要了她三次。她怕壞了男人的身子,早上,特意在男人的稀飯碗里,一連埋了三個雞蛋。
那個連縣城都沒去過的男人能去哪里呢?換在一兩年前,他或許會去什么地方。這兩年,已經說好要好好過了,他還有什么要去其它地方的理由?
處理礦難的人拉著山桃去看當天的礦工出工牌。那是一塊陳舊的小黑板,山桃瞪著大眼,一個一個地挖著看,確實沒有他男人富裕的名字。山桃在家耐著性子等了一整天,才突然發現一個可怕的后果:難道他們將他男人的名字涂抹了騙她?那些名字全是粉筆寫的,涂抹起來,容易得很。山桃瘋似的捶自己的腦袋,瘋似的跑向那塊出工牌。剛好下了一場細雨,把那些粉筆寫的名字飄灑得斑斑駁駁,哪里看得出是否涂抹過?山桃只得無數次地捶自己的腦袋,噴灑無數的哭泣和淚水。
這時,那條黃狗跑過來拱山桃的衣服。黃狗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山桃差一點將腦袋撞在旁邊的石臺上,自己一個勁地躺在床上呼天喚地地喊富裕,卻獨獨忘了黃狗。黃狗是富裕的影子,它天天跟著富裕去煤窯,回家,去煤窯,回家,循環往復,形影相隨。蹦蹦跳跳地黃狗叼著汗帕子、汗衫子跑過來,后面,準是那個一身疲憊嵌滿煤灰的男人。山桃一把抓住黃狗,說,快告訴我!富裕在哪里?黃狗猛地從山桃的手中掙出來,撒開四蹄射出去。黃狗在前面跑,山桃在后面追。跑到小煤窯洞口,黃狗站住了,黃狗沖著張開大窟窿的煤窯洞口汪汪汪地狂吠不止。山桃撕心裂肺地爆炸了,山桃哭著往小煤窯里沖,邊沖,邊喊:“我要救我男人!”其時,縣上事故調查組早已將小煤窯圍得水泄不通,山桃哪里進得去?山桃發瘋似的往前沖,負責守衛小煤窯的同志態度好得很,非常友善地對山桃說:“同志,我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山桃哭著喊:“我不要同志!我要我男人!”任山桃瘋狂,煤窯哪里是她進得去的?只有那條黃狗,沖著那個黑窟窿,汪汪汪地叫個不停。
“大記者,一個大活人會無緣無故就沒有了?你信?”山桃不管大華、富貴、建國他們的沉默,她的話I頭沖向我;她說我是大記者,在城里干事,見多識廣。
我現在多少明白一些山桃話中的緣由了。我不敢輕率表態。
山桃就向我說起那條黃狗,嘮嘮叨叨的。“真的,那是一條通人性懂人話的狗。”山桃說。她就向我舉例,某年某月,黃狗從煤窯跑回來給富裕叼了一盒紅梅香煙。某年某月,富裕的汗帕子掉在路上,是黃狗給他叼了回來。某年某月,大華、建國、富貴、富裕他們下館子喝酒,怕她在家里等,是黃狗旋風一樣跑回來報信。山桃扯著喉嚨問大華、建國、富貴是不是?大華他們雞啄米似的說,就是!就是!山桃說:“黃狗能說話!”她就牽出高大威猛的黃狗,要我聽它說話。山桃說:“狗比人好!狗說老實話!”,邊說,眼睛就射向正在喝酒的大華他們。大華、富貴、建國干活的煤窯和富裕干活的煤窯,隔著一里多山路。山桃咬定,富裕去沒去煤窯,大華他們應該聽說一些。再說,頭天晚上,還在一起喝酒。真去什么地方,還不知一二?哪里是一問三不知?等到有空的間隙,我也問過大華他們,他們說,不好說。我很火氣,說,去了便去了,沒去就沒去,有什么不好說。已經很有酒意的他們還是說,不好說!然后一臉無辜地望著我。
我便耐著性子聽山桃安排黃狗說話,山桃問黃狗,“富裕下井了?”“他死在里面了?”盡管山桃的嘴巴已經貼在黃狗的耳朵上,黃狗哪能說出什么話,倒是山桃不住地搖晃它,弄得它一陣汪汪大叫后逃跑了。山桃灑著眼淚,孤苦無依的樣子,說:“連黃狗都不幫我了!”
山桃找我是要我過問富裕的事,我是城里的記者,過問了,準有眉目。她便舉出好幾處記者過問出名堂的事來,那是她從電視上看來的。
連母親也在旁做著我的工作,說,富裕的事,得過問過問!天底下,就沒有—個理坶親說。
“現在想和他過了,他卻不見了。以前天天盼著他死,他卻活得好好的!老天爺啊!”山桃突然沖著我老家門外那片開闊的天空吼起來。
山桃從母親身邊走過,母親常常在山桃身后吐口水。母親吐口水的火氣和她憋在心里的火氣一樣旺盛。山桃一定聽到母親的憤怒了。但她什么反映都沒有,埋著頭,匆匆地走了。這是一兩年前的事情了。
山桃是到我老家來“嫁死”的。山桃老家比我老家還偏僻,我老家偏僻,有煤炭,山桃的老家除了光禿禿的石頭山,什么也沒有。她父親是個長年藥罐子,母親有些弱智,托媒人,就到我老家來“嫁死”了。我老家小煤窯多,出事故多,死人的事情就常發生。死了人,煤窯老板自然要上萬上萬地賠償。那筆用生命換來的款子,就惹得一些人眼熱心跳。那些外地來“嫁死”的女子,就沖著那筆款子。我老家下井挖煤的兄弟們,娶老婆多數都有困難,既然有人主動送貨上門,自然就毫不客氣——娶回家了。盡管那些“嫁死”的女子動機實在有些骯臟,但那畢竟是活鮮鮮的女人,好些還頗有一些姿色。
山桃比那些“嫁死”的女人要技高一籌。她除了和那些女人一樣耐心地等待著礦難發生然后領取著那筆血淋淋的人民幣,她還悄悄地替富裕買了一大筆保險,她悄悄地把那滿含著她希望的保單藏在富裕家墻角的石縫里,當然,她用裝化肥的編織袋裹了一層又一層以防潮濕霉變。按山桃購買的保單算來。一旦礦難讓富裕停止了呼吸,山桃至少可以帶著十萬元人民幣回到她的家鄉。
那時,那疊厚重的人民幣足以讓她的父親從藥罐子和床鋪上站起來,有些弱智的母親,也可以余生無憂了。
山桃的技高一籌還在于她嫁到富裕家一兩年那個肚子不管富裕如何折騰始終大不起來平整得像一塊明晃晃的水田。山桃嫁到富裕家以前就悄悄去醫院戴了環。
這些事情是山桃告訴富裕的。山桃的父親還沒等到山桃送回去十萬元人民幣就死了,山桃的母親不久也跟著去了。只有富裕寬闊堅實的肩膀成了山桃惟一的依靠。山桃不敢嫁死了,山桃要嫁活。山桃抱著富裕撕心裂肺地哭,咆哮著呼喊著富裕不能死!鬧得富裕莫名其妙。在淚水和哭泣中,山桃向富裕坦白了她“嫁死”的罪惡。
那晚,富裕的拳腳暴風驟雨似的折騰了山桃一整夜。只有山桃一陣高過一陣的哭泣,在我老家的夜色里,陰森森地飄蕩。
我母親常常沖著山桃罵:這個吃人的女鬼!
偏偏富裕消失的時候,山桃已經一兩年沒有買保險了。一個一歲多的胖小子在山桃的懷中上躥下跳。
我決定幫幫山桃。孫胖子我見過幾次,還一桌喝過酒。孫胖子把我朝酒店里拉。他的小煤窯剛剛出了礦難,他還有心情拉我喝酒。他很快發現了我的疑惑,說,不礙事,礦難的事有鎮政府、縣政府處理,他只負責出錢。我婉言謝絕了。我談起了山桃和她的男人富裕。我說孫胖子你肯定知道富裕是死還是活!
孫胖子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說,只知道那天富裕沒來上班!老子正要處理他,他小子白揀了一條命。孫胖子是和我裝腔作勢。
我一針見血地告訴孫胖子,說,富裕死在小煤窯了。
孫胖子驚詫詫地叫起來:曾記者。說話得負責任!我小煤窯死多少人?縣煤監局有官方數據!九個!邊說,他就用手指頭斬釘截鐵地給我比了一個9,怕我含糊。
我說我知道,死九個報省,十個報中央。
孫胖子說,不清楚!
我不相信孫胖子不清楚。聽大華他們說,而今,老家的小煤窯,礦工下井,全改為9個人一班了。果真發生礦難,死得最多是9個人。
孫胖子說,誰說富裕在小煤窯?
我說,富裕家的那條黃狗!
孫胖子哈哈大笑,說,大記者,你不相信煤監局,相信大黃狗?!他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我實在怕他把肚子笑破了。
我說孫胖子。你狗日的敢對太陽發誓?太陽會照亮罪惡!
孫胖子憤怒了,說,老子是共產黨員,共產黨不信那一套!
我拿他沒辦法。只好說我要采訪礦難。
孫胖子彬彬有禮地對我說,曾記者,你要采訪請到縣委宣傳部報到。縣委有規定,沒有縣委宣傳部的人員陪同,恕不接待。孫胖子軟軟地頂了我。我知道,就是到了縣委宣傳部,我也無法采訪。回老家之前,總編就召集我們打招呼,小煤窯礦難,不要插手。我只是嚇唬嚇唬孫胖子,他根本不吃我這一套。
孫胖子見我頗尷尬,告訴我一件題外事,說,考慮到山桃家的實際,鎮黨委把他和山桃家結對子了。下午,他要去山桃家,送大米、豬肉、錢,如果有興趣,歡迎采訪報道。
氣得我差一點罵了孫胖子的娘。
“大記者!我看見富裕了!”山桃驚咋咋地叫。聽到富裕的消息,我趕忙跑出來,母親也趕忙跑出來。我和母親正在家里談著富裕和山桃。
山桃沿著蜿蜒的山路朝我家跑。不知道是驚慌還是驚喜,她的一只鞋跑丟了,一只還在,高高低低地跑得很不規則。一向挽得很工整的頭發也飄散起來。
我和母親異口同聲地問:“富裕在哪里?”
“在那里!在那里!”山桃的手指了過去。山桃的身后。是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孫胖子,哪里有富裕?
“你沒看見?富裕在孫老板的背后,孫老板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富裕跟我說,孫老板不發話,他就不走!”
山桃說話的時候,孫胖子已經追上來。孫胖子一邊喘著如牛的粗氣一邊大喊莫名其妙。
下午,孫胖子提著幾斤豬肉揣著三千元錢去山桃家結對子。
剛剛走到山桃家的院子,山桃就驚咋咋地尖叫起來,說,我找到富裕了!找到富裕了!害得孫胖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弄得一頭霧水。興高采烈的山桃一本正經地說,孫老板,你沒看見?富裕在你身后,他要找你說話,你快轉過去!孫胖子果真轉過身去,還甩手在身后摸了摸,哪里有什么富裕?山桃又驚咋咋地呼叫起來,說,富裕跑過來了,跑過來了!山桃指揮孫胖子趕快轉身,孫胖子就趕快轉過身,哪里有什么富裕?倒是山桃已經撒腿朝我家跑過來了。
“大記者,你沒看見?富裕在孫老板的身盾,他要找孫老板說話,你不信?你問黃狗!”山桃就拉過黃狗,要它回答我。黃狗哪里回答得出,倒是沖著滿臉惶恐的孫胖子狂吠不止。
“大記者,你不信,我喊富裕和你說話!”山桃跳到孫胖子身后,嘴巴貼著孫胖子的耳朵了,山桃吼:“富裕,你快說!我們面前有大記者!”害得孫胖子惶恐地回過頭,東張西望了好一陣。
我說,這女人,精神出問題了,得送醫院。
孫胖子立馬贊同。說,對!對!肯定精神出問題了,馬上送醫院!
當天,孫胖子把山桃送進了縣精神病醫院。我在第二天就離開了老家。
數月后,從母親那里得到一些訊息。
山桃在縣精神病醫院住了幾天就出院了,醫生說,什么病都沒有。山桃回家徑直去找她的黃狗,不知是誰,把她的黃狗,消滅了。山桃卻扭著孫胖子不依不饒,說是孫胖子殺狗滅口。
一天,山桃突然從家里發瘋似的沖出來,披頭散發,張牙舞爪,高喊著救命,凄惶得很,說,富裕卡她的脖子,要弄死她,要拿她抵命。不兩天,在山桃家旁邊的魚塘里,發現了山桃的尸體。縣公安局的法醫尸檢認為,是產生幻覺自殺死亡。
辦案人員在山桃家的墻縫里找到一張12萬元的存折。存款的日期,是富裕失蹤后10多天。山桃、富裕家哪來那么大的一筆巨款呢?富裕失蹤了,山桃自殺了,辦案的公安人員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