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音箱吟唱的輕音樂從現代化的過道像夢一樣消逝,毛驢車的鈴聲又喚醒我正在進入遙遠的歷史。
古老殘破的廢墟,不,應該是一部史書,或是一個無與倫比的龐大古董。毛驢車卷起的塵埃遮天蔽日,一片迷朦,就像有人故意撒開層層輕紗,意欲遮住來訪者的目光,掩蓋這些斷垣殘壁,還有斷垣殘壁中的秘密。我們坐在毛驢車上顛簸著。一片寂靜。只有鈴鐺的響聲清脆入耳,越傳越遠。
突然,一陣悠長的聲浪從廢墟中向著我們撲來,既有松濤的氣勢,又帶著一股凄涼;既有洪鐘的雄渾,又夾雜不盡的悲切。我四顧搜尋,不見一點聲源;佇足靜聽,又似處處有聲。一時間,我感到這聲音如從地底冒出來一般,讓我無從判斷從何方而來,更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聲音。我一臉驚詫與茫然,甚至蒙上幾許恐怖與顫栗。
古老生出神奇,神奇引人探究。
這就是高昌故城遺址,這就是俄國考古學家雷格爾謂之驚嘆“羅馬城市一樣的廢墟”的高昌遺址,一座把繁華埋在了地下的都城。雖然,昔日的輝煌沒有了,換來的是天南地北、不同人種、不同裝束、操著不同語音憑吊古人、瞻仰遺跡的游人,但那高聳的城墻依然像一個垂垂老者在述說年輕時的威風與時尚。
城墻雖然殘破,但當年的雄偉仍可從殘破中想像得出。據史料記載,這些城墻墻基寬三丈有六,高達四丈。千百年來風霜雨雪的吞噬雖然留給它遍體鱗傷,但殘存的部分依然高大恢宏,讓人震撼。城墻在古桑、白楊、石榴園和葡萄園中獨占一隅,呈四方形,周長竟達十多里,在彼時此地有如此規模,難怪雷格爾會大發感慨。我也很快把它與長城聯想起來。不同的是,前者是磚石壘砌,后者是生土夯筑,而后者也算閱盡人間春色,居然雄峙在戈壁灘上沒有逝去,因而更顯雄奇。不遠處火焰山赤紅的山體以及如烈焰騰空的山脊橫亙百里,加上它的神話傳說,成為天下奇觀,與之相比,高昌城遺址的壯觀似乎一點也不遜色,而且更加令人回味解讀。前面露出一處豁口,就像有人在史書上翻開一頁,我走進去,撫摸一條條痕跡,就像研讀著一行行文字。
有人說,這座古城是在戰馬蹄下誕生的。想來不無道理。毛驢的蹄聲中疊映出萬馬嘶鳴的場面。當年,漢朝將軍李廣利征討匈奴,率軍西進,見此地地勢高敞,人庶昌盛,遂留下一批士兵屯田戍邊,筑寨建城,設高昌壁。這些屯田兵士就演變成了雕塑藝術家,他們在火焰山下的溝渠里砍伐了千年的胡楊架在房頂,把勝金口的溪流拓開延長,引來了清泉,他們也學習當地人干打壘的技術筑起高墻,還在墻上砌出了美麗的幾何圖案,當然也讓帶去的中原犁耙改變當地的刀耕火種。他們還在這些土坯房的周圍栽上石榴、葡萄,讓火紅的石榴花在門前盛開,一片喜氣;讓葡萄藤的葉蔓爬上房檐,灑下翠綠。于是大漠孤煙變成了縷縷炊煙,戈壁沙灘變為一頃頃良田。這就是他們在戈壁灘上創作的一件驚世駭俗的作品,裝點了千里以外的邊關。后漢朝又在此設戊已校尉,高昌便逐漸成為漢朝中央政府在西域的政治中心。中原的漢族人也不斷遷入高昌,生息繁衍,戈壁灘上就有了成片的桑樹;生土壘成的矮房中響起了紡車的吟唱;駝鈴常把沉睡的人們喚醒;絲綢、茶葉、香料在貨棧堆積如山。
李廣利,這個貪功貪祿的漢武帝的小舅子,歷史上曾遭到多少人的唾罵,但在高昌城的興起中他描繪了起決定意義的一筆。人呵,不可用數學公式一樣給一個定論。
也許,漢時月光下的高昌城還只是簡陋的城市雛形,但它為后來的開發者打下了根基。公元439年,北魏滅北涼,河西走廊的北涼殘部進入高昌,四年之后,建立高昌王國。此后,高昌王國花了整整五年時間大興土木使高昌城初具規模。也許是統治者由河西走廊流落于此的緣故,其城門的名稱竟與中原相同,“玄德門”、“金福門”、“建陽門”、“武城門”……如今,這些城門早已坍塌得模糊莫辨,但我心頭不知為何涌上了幾許溫暖的感動。正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眼前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歲月呵,你帶不走一串串熟悉的姓名……”這城池的門名算不算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姓名?
歷史舞臺上的角兒們總是輪番登場。在刀光劍影中一頂頂王冠更替。公元460年,柔然人把在高昌稱王的北涼人送上了斷頭臺,另立新主。從此,高昌國王寶座一直你方唱罷我登場,后又有張氏、馬氏和鞠氏,其中鞠氏統治高昌的時間最長,約140年。其間,高昌國不但經濟發達、文化也極繁榮,尤以佛教為甚。于是,就有了玄奘與鞠氏演繹的一段精彩的故事。
外城內西南有一大型寺院,占地一萬多平方米,由山門、庭院、講經堂、藏經樓、大殿、僧房組成。這些僧侶建筑已全部破敗,只隱約可見墻基形成的建筑格局,惟有在原址上克隆的講經堂鶴立雞群,在破爛的土堆中矗立。講經堂呈圓形穹頂,全用生土磚坯砌成。大堂的直徑達二十多米,而穹頂竟不用模板支架支撐,全憑一塊磚一塊磚地砌成,真是巧奪天工。我感嘆工匠們的智慧與技能,這種用土坯砌成的大跨度穹頂恐怕為世界僅有。講經堂一側的墻壁上隱約可見彩色壁畫,遺憾的是年深月久、風吹雨淋,壁畫已模糊不清了。貞觀二年,一位身披袈裟,手執錫仗的高僧進了高昌,取經西行的玄奘于這年春天在高昌國講經一月有余,即居住此寺。高昌國王鞠氏文泰是一虔誠的佛教徒,對玄奘十分崇敬。玄奘講經,他跪伏于地,供法師作臺階從他背上踩著登上講壇。那袈裟上的百納圖案和錫杖的光芒照得高昌一片輝煌。鞠氏乃一國之主,其禮數自當讓玄奘的講經更加美妙動聽,神韻萬端,那生土壘成的講壇仿佛成了五彩祥云環繞的圣山,講壇端坐的肉體已化作一尊金身。百姓無不效法國王。據說當時城內居民兩萬,僅有三千名和尚,城內煙霧纏繞,木魚震耳。玄奘求學,自當續進,鞠氏痛哭涕流地挽留,要玄奘擔當國師。玄奘不從,鞠氏采取強留的手段不讓這東土大師出行。玄奘則絕食三日,幾次昏迷,仍滴水不進,以示西行取經決心。鞠氏無奈,遂與玄奘結為兄弟,并贈財禮良馬,發放牒文,親送玄奘出城,讓其繼續踏上西行之路,并請玄奘取經歸來后,定在高昌留住三年,繼續為他和他的子民講經,還聲稱自己的江山有玄奘的一半。一個國王與一個和尚的真摯友誼,全憑了他們共同的精神追求,這也許就是佛教中信奉的“緣”吧。
18年之后,玄奘從印度取經滿載歸來,高昌國已經被唐帝國滅亡,歲月沒有留給他與鞠文泰重敘舊情的機會。
“鷹飛于天,雉竄于蒿,貓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豈不活哉。”這是公元639年,唐太宗李世民派出的使者,歷數高昌須與唐王朝為臣的關系后,鞠文秦給使者的回答。
玄奘離開高昌的第二年,鞠文秦親自去長安朝見唐太宗。這次游歷,在他的骨子里形成了一個觀點,內地與高昌山遙水遠,艱險多阻,唐王朝能量再大也威脅不了高昌。所以他說上面那段話時,腰板挺得很直,甚至還有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氣。但他似乎沒有想到,唐太宗這只鷹或貓,與其它的鷹或貓多少有些不同,在聽了雉或鼠的這番話后,他勃然大怒。次年,唐太宗命大將侯君集率軍討伐高昌。表面上自稱“雉”和“鼠”,先前膽子蠻大的鞠文泰竟然被貓或鷹給活活嚇死了。他的兒子鞠智盛繼位,投降唐朝。鞠氏在高昌為王的歷史從此結束。唐朝控制了火焰山下這座城市后,又一次在這里大興土木,把高昌城建成了一個小長安。據說,還在城中建了大小兩座佛塔,宛如長安的大小雁塔,彼此輝映。
侯君集不僅把高昌的名產帶回長安,還帶回了高昌人釀制葡萄酒的方法。李世民不但在皇宮的花園里種上了葡萄,還在處理朝政之余,親自釀制葡萄酒,以享其樂,他飲后感覺味道甚佳,于是大加贊賞。從此,葡萄酒在中原盛行起來。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在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武威的杯子,高昌的美酒,中原飲酒的大臣將士,在這首千古絕唱里仿佛一條看不見的鏈條,一環套著一環。空著的夜光杯再美也缺少實際內容,裝滿了美酒才實現它的價值,然而,沒有人飲用其價值仍未達到終極。兄弟間的小打小鬧,在情感的磕碰中迸射出美的火花,雖然傷了些和氣,但讓人向往和憧憬。
眼前藏在斷壁中的無聲溝壑,流動著歷史的泉水,雖不見波瀾,不聞濤聲,但那些輕輕蕩漾著的生命之舟載著多少英雄豪杰逝去,李廣利、鞠文泰、侯君集、玄奘……他們威武雄壯的號令聲沒有了,動聽的誦經聲沒有了,只留下眼前這些無言的廢墟。在這些廢墟中,有誰還能嗅到當年葡萄酒的香味。
歷史的河流并未因故人逝去而斷流,不僅永遠不會斷流,而且還會撞擊出更加驚心動魄的浪花。
前面是內城,內城環繞王宮,王宮的宮墻全已倒塌,但其規模的宏大仍可見一斑。當年北涼人,柔然人、馬氏、鞠氏們建的王宮已不可尋見,可見的王宮遺址是回鶻高昌的王宮所在。千年高昌就這樣一個朝代一塊磚地壘疊起來,也就是這些生土磚坯壘起了它的繁華,壘起了它的宏偉,也壘起了它的鼎盛。站在這片廢墟上,似可聽見高昌鼓樂響起,獨特的旋律和強勁的鼓聲撼人心魄,舞女們在旋律中扭動腰肢,千嬌百媚,只可惜歌舞升平的日子并未長久持續。
公元1275年,蒙古貴族都哇率領幾萬騎兵攻打高昌,把高昌城圍得水泄不通?;佞X高昌王開始以守為攻,都哇一次次發動攻勢,回鶻高昌戰死者的鮮血染紅了這片黃土。高昌王向對方求和。都哇提出若要退兵,除非國王獻出公主給他做妾。國王巴爾術阿而忒的斤對都哇提出的要求十分憤慨,但又無可奈何,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敵不過對方呵。他望望公主,又望望滿城百姓。一邊是親生骨肉,一邊是自己的子民,誰都與自己血肉相連,可是又不得不舍棄一方。最后,他一咬牙,對公主說,孩子,別怪父王狠心,為了高昌城,為了高昌百姓,父王只得割愛,舍棄你了。公主也理解父王的苦衷,只是含淚咬著嘴唇不語。國王擔心都哇的兵士沖進來傷害百姓,不敢打開城門送女兒前往敵營,只好要部下備了一只?;@,扎上紅綢帶,把公主裝在?;@里。要是平常,公主出嫁是香車寶馬,鼓樂旌旗迎娶,宮娥彩女相送,而今,這般狼狽,怎不叫人傷心。臨別時,公主望著父王,哭得死去活來。將士們要國王放了公主,讓他們沖出去與都哇拚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國王不允,他不能看著自己的部下去送死。?;@慢慢地從城樓上往下吊落,像一朵鮮艷的紅花吊落。都哇的人馬歡呼著,狂吼著,慶賀都哇喜得新歡。城樓上的百姓則痛哭著,哀嚎著,他們為國王和公主的大義感動,也為公主的命運痛心。桑藍吊落到半空時,一向干旱少雨的戈壁灘上突然天降大雨,電閃雷鳴,人們都說,這一幕,連上天都被感動了。誰說女人是禍水?誰說女人是弱者?她們在戰爭面前,常常以弱小的身軀退兵百萬。而男人們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總令女人去做交換。然而,女人換來的和平哪能長久。不久都哇又對高昌發動進攻,巴爾術阿而忒的斤戰死,高昌城大街小巷血流成河、哀嚎震天,整個城池被都哇的鐵蹄踏成碎片。那些坍塌的城墻,殘破的宮殿墻基仿佛處處留著馬蹄踐踏的傷疤,經一千多年好幾個朝代建起來的高昌城,溶進多少人心血汗水以數以千萬雙手壘起來的高昌城,那用夯土一層一層筑起來,高大厚實、堅如盤石的高昌城在戰馬的嘶鳴聲中竟是如此脆弱,就在旦夕之間毀滅了。
龐貝古城毀于地震的災難中;樓蘭古城煙滅于風沙的肆虐中;高昌城則毀敗在人類自己的殘殺中,而且,這種人類自相殘殺對于人類文明的毀滅有時遠勝于大自然造成的慘景。希特勒法西斯對歐洲的殘踏,日本侵略者在亞洲犯下的罪行不就遠勝于太平洋的海嘯么?
可怕的是人類還沒有認真地反省自己,那個“9·11”事件死難者的尸骨還是熱的,那個伊拉克被炮火炸成傷殘的兒童的悲泣聲還響在耳邊,而那些只為了自己痛快的劊子手們卻還在步其后塵,企圖讓更多的無辜者葬身瓦礫,化為灰燼。我不敢繼續往下想,那慘象實在太讓人心碎。
我從另一條壕溝,不,是另一條街道返回,毛驢車輪下又揚起漫天黃塵,讓我不得不閉上眼睛。黃塵究竟想遮擋什么呢?是遮蓋戰爭的罪過,還是遮蓋人們的憤慨,這一切能遮掩得住嗎?
那奇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而且似乎更加恐怖,讓人心悸。我問趕車人,這聲音從何而來。他告訴我,有人說,這聲音是戈壁上的大風從如林的殘壁中刮過時發出的,但陪同的朋友告訴我,周圍的人們說這聲音多少年來就已耳聞,從來沒有間斷過。當地老人們傳得更玄,說這是高昌國冤魂怨鬼的哀嚎與呼喚。我不信鬼神,但此刻我卻相信,這奇怪的聲音真是那些做鬼也沒有留住手腳或頭顱的高昌人從遙遠、古老的城巷里喊出來的;是從我周圍的斷垣殘壁的洞穴里喊出來的,所以才具有如此強烈的穿透力,讓我的胸膛一陣陣震顫。他們哀嚎什么?呼喚什么呢?我想,他們是在傾訴自己的不幸,在呼喚和平、和諧,告誡今人或后人,只有和平、和諧,人類自己創造的文明,大自然賜于的美好才能傳之久遠。坐在驢車上的我也禁不住狂吼起來。我知道,我的聲音太小、太弱,但是,我還忍不住繼續狂吼,我渴望我的聲音能在這一望無際的戈壁上回旋,與那些風沙中的千年靈魂碰撞。
身后,那聲音還在高一陣低一陣地傳來,而且越傳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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