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落葉觸地的聲音。游魚啄萍的聲音。雨滴從屋檐下墜的聲音。細微。輕巧。虛靜。稍縱即逝。留意天地之間的響動,若有所思之中,卻如洪鐘,于內心深處敲響生命的晨鐘暮鼓,恰似那些在地面上舞蹈的腳尖。當它們踮起,移動,高抬,落地,旋轉的弧線占據了舞臺,占據了注視的目光。于是有喝采,遮住了激情的本質。是的,所有的人都在關注華麗的足尖,卻沒有看到洶涌的血液,時時鼓動著不息的激越,宣示一種向往,讓路在高山與峽谷之間,不斷地指向遠方。
如同枯坐。匆忙的身影轉過頭來,看到枯坐的身影,卻沒有看到他的內心。內心是展開的,仿佛一座森林。暮色之中的沉靜,遮蔽了風聲、崖壁、草叢、潮嵐,貓頭鷹炯炯有神的眼睛、蛇的纏繞。內心是展開的,仿佛一個遠古的戰場,眾多的神靈與鬼魂們高舉著暗紅色的咒語,擺開了長長的陣勢,飛濺的誓詞,使鋒刃的碰撞一觸即發,血跡一樣的橫流與迸濺逐漸顯現。
風吹,葉落,枯坐還是枯坐,匆忙的身影早已消逝,一切歸于寂滅。事實卻是一直存在,如同光陰不能忽視蟻群的路途、雁陣的鳴叫。世界就此分離了,一個龐大地收藏了紛繁復雜的人與事,另一個僅僅捂著一顆小小的心。
于是想到了關隘。左。右。內。外。前。后。成。敗。心。物。你。我。一切。另一切。
無處不在的關隘似乎要隔開眾多溝通的可能。比如屋檐下的石板和泥地,誰也不知道,那方寸之間的陽光與夜氣,究竟屬于哪個世界。門外,行人如流,春花,秋月,水繞洲;門內,茶香,屏寂,紙如雪。門內門外漸漸形成了一種莫名的對峙,陽光放大了的車水馬龍,生活被眾多的肩膀扛著,在沉重里顛沛流離。暮色敞開了一顆心,眾多的吶喊,哭泣,沉醉,冥想,跋涉,離別,歷歷可數。多么難得的內心呈現啊!汗水灌滿了遙遠的足跡,在內心里的回望,讓緊握的手心里,掌紋的流向,告訴你世界原來是如此的源遠流長。
呼吸在黑夜里布下了一個迷宮。一個人的夜,使得枯坐價值連城,微閉的雙眼因此看到了天堂的樂章。靈魂睜開了雙眼,看見了血液中的異草、島嶼和飄動的裙裾。一些詞語花朵一樣綻開,彌漫的香氣從筆跡里出發,枯坐的人,他的額頭閃耀著灼目的光芒。門檻外的世界四處逃竄,野地與街道,樹籬與樓群被隔在窗外,消失在關注與記憶的外面。自成體系的枯坐帶來了夢想,預示著路途盡頭的光榮。說吧,是誰在你枯坐的時候,居住在你的內心里,牽著你的呼吸與目光,把你引向一個又一個幽深莫測的地方。虛構的山高水長,柳暗花明,風吹雨打,那是內心里的關山秋月,無形的金戈鐵馬,讓你漸漸淡忘了紅塵俗世,漂零的胭脂和紙扇,總會把陽光里的沉痛拋棄,只在乎內心的莊嚴,一路飛奔。
應該感謝門檻與院落的存在,它們構成了一道關隘,把一種寂靜呈現給枯坐,向內心的凝視成了可能。黑暗的夜里,冥想也成了一種讓人充實而從容的可能,只是這樣的世界里,這樣的境遇卻往往是一種奢求。
午夜的街道是一條燈光的河流,奔忙的人們在街道上依然是行色匆匆。車停,車走,從一個中途抵達另一個中途。連天上的星星都疲憊地眨著眼睛,月亮忍不住張開了誘人的紅唇,不斷在打著哈欠。地上的街道邊,那么多的行人涌進大大小小的房間,尋覓著鋒利的錢幣。劃破的手掌,鮮紅的血液淌進了別人的歌聲。唱歌的人們,背對著鄰近的城市,暫時忘記了妻子柔軟的肌膚,面對著不斷靠近的胸部,目光迷亂。隨著夜色漸央,車跡稀少,睡夢如網。踽踽而行的人,還沒有回到家里。在堅硬的路上,腳底下傳來的足音,如同鼓聲,漸近,漸遠,把沉重的心跳驅趕著,四周的空氣里依然是生活與存在的氣息。
晨光很快又在眼皮上舞蹈了,床的溫暖被理智攪得冰涼如鐵,四處逃散的倦意讓你重新站在路邊,等待著城市的公車停在身邊,帶上層層疊疊的渴望。公車進城,一場汗流浹背的左沖右突,戰場一樣展開了。有人在玻璃窗后面,明亮的臉龐涌動著狂喜,有人在角落里獨自哀傷。
門檻在遙遠的地方,暮色來臨的時候,你還在生活的冰面上謹慎而急切地滑行。枯坐的記憶成為枯萎的回憶。關隘密布著太多的荊棘。有一個家,你是回不去了。于是,你錯把異鄉當故鄉,當高空明月照西樓,一片寒霜中的空曠,墜落成堆的寂靜,阻擋不住山重水復之外你的繁忙。
二
何曾不想登高望遠。
離開的人都離去了,留下的是山,是巖石,是水流。車行之處,峰回路轉,揚起來的塵埃遮住了車轍,畔旁的草和莊稼,呈現出陌生的屋群,呈現出熟悉的飛鳥。也許會站在從未到達的田野里,停留片刻,驛站或者中途,收藏了半世的漂泊,腳印盛滿了汗水和憂傷。駐足,惟有暫時的駐足,把身影標明了一種停頓,背后是重疊的困倦,前途還會有眾多未知的困倦。面對此刻的停留,風吹散了堆積成洲的疲憊,把夢鋪開,展現在囈語中的盡是溫軟的臂膀,沙沙作響的桑葉,碎碎的雞鳴,如煙的霧靄,彌漫的茶香。
夢醒之后,還會有滿眼的異鄉撲面而來,額頭上縱橫的倦意登上同樣的路途,沒有揮別,繼續那未盡的漂泊。大地上充滿了關隘,只要有村莊的存在,城廓的車流總是要把一些四海為家的人納入胃腹之中,幾許日夜之后再拋向另外的旅程。山之外,水之湄,重新成為起點,讓更多的臉龐覆塵,讓腳趾面臨眾多的機緣,不可避免地被凍傷。關隘之間,沒有頌歌,只會在縱酒買醉的席間,讓漂泊者彼此緊緊地握住冰涼的手,唱起了一首又一首沉重而憂郁的酒歌。
揮手,自茲去。連過路客都會在某一個地方成為記憶。背井離鄉,過客成知已,陋室促膝,煙茶雜陳,燈光如水,在他鄉的夜色里互相敘說家鄉的草木。說者有心,聽者無意,各自在對家鄉的訴說里,通過追憶,詞語里呈現的事物,滿足了一種漫長的路途中備受煎熬的思念。在這樣的夜里,傾聽失去了原初的意義,只有訴說,滿足了自己。然而,陌路知已終須離別,一重關隘隱在身后的飛揚的塵埃里,揮別之后重又孤身一人,把所有的思緒與感想背在身后,向著又一個未知的關隘飛奔而去。
雨落在異鄉的天空里,疾病來臨的時候,床上一片狼藉。臥聽人聲雜,車聲密集。還有痛,潮水一樣洶涌而來,年輪一樣散去。茶水漸涼,藥片散亂地擺在褐色的舊紙包里,記載著冰冷與躁熱的沖鋒與攻陷。所有的金戈鐵馬都在血液里殺聲震天,沉陷與喪亡都在脈搏里梗塞,海嘯在呼吸里沖刷撲打。只有虛弱的身體,在異鄉的陋床上,承載了整個戰爭,成了疾病犯邊虜掠的疆場。在異鄉的疾病是一場內心里的天災。窗外的世界依然是柳暗花明,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間里,丈夫抽著煙,瞇著眼睛看電視,妻子換上了睡衣,沐浴著燈光先哄孩子入睡。窗內濤聲震耳欲聾,被疾病圍攻的身體,在異鄉的床上輾轉反側。這樣的時刻,身后是無盡的關隘,眼前還是無盡的關隘,無限的空間讓思念在疾病與傷痛的時候,無法在重重關山里飛渡。由此,只有獨自承擔,讓床單布滿了皺褶,讓房間里彌漫著濃烈的中藥味,讓茶垢在杯子的內壁上,水跡模糊地呈現出村莊、山巒、河流、森林的影像。
在河之洲,在水之湄,路途停下來思考。向左?向右?選擇開始出現。陽光堆積,向日葵的搖蕩是生命在執著中的軌跡。向左是一道關隘,向右也是一道關隘,你將由此走上不同的經驗,通向不同的命運。水聲四起,時光在浪花之上,翻滾、飛濺、蒸騰,順流而下。路到中途,你面臨著兩種(三種,四種……)選擇,何去何從,選擇也就在思考的時候筑起了峰巒之上的關隘。東邊日出,西邊,雨。日出,也許要照亮內心的窗帷,催生花朵與光榮。雨,也許會滋潤一片萋萋芳草,贏得炊煙繚繞牛馬肥。日出,也許把汗水浸濕衣襟之后,再照見綿長不絕的枯藤老樹,路上行走的盡是斷腸人。雨,也許敲破寒窗,驚醒三更不眠,織出一張風雨無邊的網。浪跡處,男兒在異鄉中途,因為不能重返歸途,所以必須在河洲水湄之際,邁出一步,雖有謹慎與遲疑,終歸是在內心里跨過了一道關隘。
從此便有揚塵而去的車轍,漸寂的關隘,飄葉、落雨、覆霜。一些人到來,一些人離去,一些人一步三回頭,回首那些艱難險阻,所謂伊人,都宛在水中央。只到生命猝然停止,遍撒的紙錢,收拾起途中的足印和游魂,重返關隘時,早已物是人非。
三
誰在一遍又一遍地訴說著:背井離鄉?
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夜空,焚毀過的屋檐從墻頭轟然倒下。四散的人們奔向異鄉,水,食物,酒液,空氣擱置在不知名的地方。故鄉與他鄉之間,關隘高聳在迷霧的對岸。四處流浪,你究竟是在尋找著什么?
焚毀是一種創傷,內心的創傷。一個村莊在故鄉的土地上,柳暗花明,鶯飛草長。另一個村莊,在內心深處火光沖天,照見了刀光劍影,導致了呼吸和思想的無家可歸。于是,安然無恙的體質,攜上了一片通洞如蜂巢的內心,不斷地上路。烽煙的氣息充塞于天地之間,關隘的堅硬鋪陳了流離失所。追逐的印跡寒光四射,僅剩的樹影、草叢、崖壁、蹄痕隱藏著逃竄的背影。在四面楚歌的關隘之間,饑餓是一堵墻,孤獨是一堵墻,冷漠是一堵墻,戕害是一堵墻,把狂奔的足跡擋住,圍殲,屠殺,迫使血液澇出,滴落,遺漏。一個人悄然倒在關隘之外的野地上,蟋蟀啁啾,公雞司晨,人們忙碌著食物和水,卻來不及眷顧鮮花和酒歌。塵歸塵,土歸土,關隘依舊。伴隨著年復一年的風起云涌,在風高月黑的深夜里出逃的人,跨過重重關隘,如同絲線穿過珠粒,路途越漫長,憂思越沉重。
握著刀的手,在春江明媚的地方,攪得陽光四濺,繼而周天寒徹。高堂之上,人聲激昂,回聲四起。于是,戕害如石入水,蕩漾的波紋從高堂開始,蕩漾,蕩漾,蕩漾,蕩漾……形成了蛛網,疏而不漏。捕殺、追捉、圍殲、打探、談判、引誘、欺騙、拷打、示眾、審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關隘的阻擋與檢驗,使得逃竄與流亡在遼闊的大地上無處藏身。
關隘之間的陌路上,最多的是憎恨。心中的火焰曾經試圖燒毀華麗的高堂,改變太陽普照莊稼和村莊的角度。然而高堂上激昂的寒光使得流浪開始,在疲憊中享受關隘的擠壓與排斥,并且由此產生了綿長的執著。春花秋實之后,所有的關隘都成了點綴。逃竄與流亡的人在關隘之間回溯,目標指向高堂。關隘依然是排斥與抗拒的關隘,彌漫著狼煙、風塵、旌旗,存亡異位。
曾經熱愛著的宗親在眺望著,門前荒草,庭中老樹,檐下光陰,最初的起點容納了兩肩風塵。滿院的月光打開了故鄉的水聲,夢境開始親切起來。那么多的關隘,來往之間,以倍數的橫陳結束了一場內心里殺聲震天的征戰。回歸,關隘成了口袋里丁當作響的金幣,關隘的閣樓上繚繞的香爐,書寫著一場富貴與榮光。
關隘就是這樣的無動于衷。作為門戶,阻擋一個人,或者迎接一個人,都是在不動聲色地進行。只有那些漫長的路途和游離,才會被涂上行色匆匆的煙塵,署上自己的姓氏,告訴未知的人影和時光:誰曾經來過,病過,哭過。雖然傷疤漸愈,痛感猶在。鮮花和掌聲,廳堂和顏色掩不住遠處的一段歷史。
還有另外一種結局。
在經過眾多的關隘之后,還有更多的關隘接踵而來,擊鼓鳴金洶涌澎湃,山高,水長,風寒涼。于是,有了跌倒,受傷,長臥不起。異鄉的遲暮巢穴檐下風,唱響了低沉迂回的哀歌。陌路黃土敞開了它的胸懷,接納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浪跡停止了,魂飛魄散,天地無聲。關隘依然是關隘,它們高高地昂起了漠視的頭顱和冷酷的眼神,阻擋,抗拒斬斷了奔逃,云朵始終找不到歸宿。血,流干了,沒有呈現出它的價值,創口張開的樣子,紀念著一段路,殘留著荊棘的尖銳。關隘重歸寂靜。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