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躲在哪里？

1

茶幾上放著我期待已久的愛國者月光寶盒MP3和精美的卡片：乖女，17歲生日快樂。

媽媽在廚房忙著張羅我最喜歡吃的東西。從客廳里遠遠望去，才發現媽媽瘦了，原本溫暖的背，變得單薄。吃飯時，我問媽媽：“爸爸為什么還不回來，他答應我今天一定回來的?！眿寢屚彝肜飱A了一大塊魚說：“不是說了嗎，爸爸到上海忙分公司的事?？於喑贼~，補腦呢?！笨墒菋寢尪汩W的眼神讓我感覺到了她有事瞞著我。

臺歷上，清清楚楚用紅筆畫了一個圈，那是3月6號。到今天，4月5號。整整一個月，爸爸不僅沒回過家，也沒打過一個電話。打他的手機，一直是關機狀態。問媽媽原因，她只說他的工作有保密性，過些時候自然會給我打電話。

晚上去衛生間，從媽媽臥室門前經過，聽到她漆黑的臥室里傳來壓抑的哭泣聲。過了一會，我聽到媽媽開門到客廳倒了熱水。早上，我看到媽媽的眼睛依然有些紅腫，盡管她已經費盡心機去掩飾自己哭過的事實。

第二天，我發短信問一個在大學學心理學的師姐，如果一個男人一個月不回家，也不給家打電話，他的妻子在半夜里偷偷哭，但從不對家人說明原因，這意味著什么？

師姐回答得斬釘截鐵：外遇。

看著那兩個字，我狠命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流下來。我一直懷疑而不敢承認的事，從另外一個人嘴里說了出來。

2

又到了到家樂福超市瘋狂購物的時候，每次爸爸總在后面推著車，我和媽媽不停地往車里塞東西，那時候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而這次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以前，我們的沐浴露一直用強生嬰兒，這次，媽媽選了六神，她說冬天過去了，應該換些清爽型的了。我們買了很多東西，用的錢卻比以前少了一半。我開玩笑說老媽學會節約啦，她看看我，淡淡一笑。

在公交車上，我給媽媽講了個故事，說我一個同學爸爸有了外遇，問她同學的媽媽和同學應該怎么辦。媽媽看看我，然后轉過頭眼睛看著前方說，如果實在沒辦法挽回，只有離婚了，你同學的媽媽和同學都應該堅強起來。聲音雖然不大，但我能聽到其中的堅定。

我拉過媽媽已經粗糙的手，緊緊地抓住。

是的，媽媽，我們都應該堅強，不管發生什么事，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我默默地說著。

3

新的一周開始了，早上一到學校，班長遞過來一封信。是爸爸的信，他的字跡，我一眼就能認得出來。信里寫的自然是那些老生常談的話：好好學習，聽媽媽話之類的。可對我來說，信封上那串上海哪條街哪個號哪個房間的地址才是我急切想知道的。它，至關重要。

我不能讓媽媽再過這種夜深人靜時偷偷哭泣的日子。如果爸爸可以當著我的面承認他愛上了別人，我還是會原諒他。雖然，我會怪他背叛了我們曾經很溫馨的家；雖然，他可能不再那么疼愛我，但至少他敢說實話。

從那以后，我每周都會收到爸爸從上海寄給我的信，我也每周給他寫一封回信。漸漸地，我習慣了他的這種關心的方式。雖然，很多時候爸爸給我的信和我的回信并無半點交集。

6月5號，是爸爸三個月沒有回家的日子。我去媽媽房間找感冒藥，在床頭，我看到了上面畫著密密麻麻圈圈的臺歷，也是從3月5號開始。只不過，我的是每周畫一次，媽媽是每天都在畫，有的一天都畫幾個圈圈。這次，我的淚再也忍不住了，任性地流了滿臉。

這種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苦楚，對于一個深愛自己丈夫的女人，有著怎樣的艱難？

晚上，我問媽媽：“爸爸有沒有給您寫信？”媽媽頭也不抬地回答：“沒有啊?！蔽艺f：“他每周都給我寫的”媽媽抬起頭，看我，眼神復雜，我感覺很陌生。

也許，到了我該為媽媽做些什么的時候了。

4

到銀行，我取出卡里所有的錢，然后飛奔向火車站。

兩天后，我站在了上海街頭，看著高架橋上的車水馬龍，不知所措。

走了十幾分鐘的路，看到很熟悉的肯德基的標志，就像見到老朋友。我要了一個漢堡，一份薯條，一杯冰可樂，再把地圖攤開來，試圖在密密麻麻的街道里面找到自己的目的地。最后的結果是，我花了七十塊的打的費，司機把我拉到了那個弄堂。我以為自己被人宰了，拿出十幾個信封一個字一個字核對，發現沒有絲毫差錯。

原來，爸爸所謂的開公司，竟然是和他的情人到這古色古香的小弄堂里，過起了幸福的二人世界。我發瘋般地敲打那扇緊閉的、窄窄的門，直到驚擾了周圍的人。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開了門，一臉迷惑地看著我?！罢垎?，你找誰？”

我怔怔地看著她，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膚，精致的五官，有著上海女人的一切特點。惟一出賣她的只是眼角細細的皺紋。但這和瘦弱、日漸蒼老的媽媽比起來，簡直就是微不足道。那一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無助。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除了爸爸，我不認識任何人?？墒?，開門的不是爸爸，而是我一直很想見也很怕見到的人。

我什么都沒說，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手里的信封散落一地。

那個女的彎下腰去撿灑落在地的信，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著優雅的氣質?？墒窃诳赐晷胖笏齾s大聲說了一句：“你是文文，郭文文？ ”

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5

后來才知道，這個女人并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是媽媽大學時候關系最好的同學。這些信是媽媽托她轉寄給我的。她也只知道爸爸在做一個需要保密的工作，不能直接給我寄信。我問她，知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這么做。她搖搖頭，然后幫我買了回程的臥鋪票。

明明這些信是爸爸通過媽媽的手，轉交給這個阿姨，然后再由阿姨轉交給我，為什么媽媽要否認爸爸給她寫過信？

我的爸爸，他到底在哪里？

在火車站，我給媽媽打電話，告訴她我在上海。媽媽在電話那端半天沒有說話來，然后，她說：“文文，你回來，馬上要期末考試了?！蔽覇査骸澳愫桶职志烤故窃趺椿厥?？”

媽媽用手捂住了話筒，我還是聽到了她細微的嘆氣聲。文文，無論媽媽做了什么，都是為了你好。這是媽媽隔著電話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那趟直達列車，那天顯得如此緩慢。

回家后，我沒再問媽媽爸爸的事。但我突然很恨爸爸，恨他不像一個男人。他可以不愛這個家，但他不可以縮頭烏龜般躲起來。是的，那一刻我心底就認為他是縮頭烏龜，一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弱的人。

我把頭靠在媽媽肩上，在她耳邊很堅定地說: “媽，我已經長大，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p>

趁媽媽午休時，我把廚房、客廳，還有我自己的房間統統打掃了一遍。從今天開始，我要變成一個大人，一個可以和媽媽分擔憂愁的小大人。我要讓爸爸看看，沒有他，我們依然可以過得活色生香。

睡覺前，我在臺歷上寫了四個字：決不原諒！

6

期末考試的最后一天，媽媽來學校接我。在校門口，遇到鄰桌，她看著推著單車的媽媽和我，很是奇怪，“文文，你爸怎么沒來接你?。俊蔽乙бё齑?，沒有回答她。媽媽堆著笑說：“文文爸爸出差了，這就快回來了?！?/p>

在路上，媽媽問我:“文文，你真的恨爸爸？”我反問：“難道你不恨？你怎么那么隱忍，他都和別的女人走了，你還這樣卑賤地維護著他的尊嚴？”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竟然對媽媽用了“卑賤”兩個字。

媽媽搖搖頭，說事情不是我想像的那樣。

那天，我們沒有直接回家。媽媽帶我去了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也是一個一般人都不會去的地方——監獄。媽媽告訴我，爸爸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他一直在這個城市一個角落的一間屋子里，思念著我們，關心著我們。

因為被人利用，爸爸參與了公司逃稅漏稅的違法活動，后來被查處，判刑一年。爸爸以為一年的時間會很快過去，他悄無聲息地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一年，再悄無聲息地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來。我不知道他的一切情況，就不會有心理上的負擔，也不會對他有偏見。

可是，他沒想到，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敏感，可以引發無數的猜想；他沒有想到，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愛，并不會因為他的污點而有所改變；他更沒想到，17歲的女兒已經長大，已經足夠堅強到可以和他們共同面對生活中的困難。

那時，我才知道，我們家所有的錢都用在了這場官司上。我才明白為什么媽媽瘦得那么快，才明白媽媽為什么不再買貴一些的沐浴露，才明白媽媽為什么費盡心機讓上海的阿姨代寄信……身旁的媽媽早已泣不成聲，我緊緊握著媽媽的手，說：“媽媽，有我陪著你，一起等爸爸回來……”

（責編/方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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