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局

沒有一場愛情不是殘局，可是，每一個殘局也都會有解開它的妙招……

一直一直……

設局

火車穿過竹海時，已是深夜。楚煦坐在窗邊，看著黑壓壓的竹影鋪天蓋地，心里不無遺憾，電影里的一場場竹林廝殺打斗，到了這里，卻是空寂。

楚煦發短信給女友：別找我，該回來時，我自然會回來。

火車像疲憊的長龍，走走停停，終于趴在了一個小站上，汽笛很久沒響。上來很多賣竹器的村人。楚煦買了個竹節做的筆筒。掏錢的瞬間，賣貨的婦人突然笑著說：不如下來走走，風景正好。那笑，竟然有種奇怪的蠱惑味道。

楚煦竟然就跟著婦人下了火車。月亮剪紙一樣掛在竹子梢頭，月光一漾一漾地映著他的臉。

七拐八彎，進了一條小巷。巷口掛著紅燈籠，有些詭異。忽然，楚煦想起自己的數碼相機連同行李還在火車上，想走，卻挪不動腳，直直地跟婦人進了一家叫“竹藝坊”的小店。

小店里點著蠟燭，到處是竹子做的手工藝品。一白一綠兩位少女正在下象棋，見了婦人，齊齊站起來叫了聲婆婆，很是懼怕的樣子。楚煦覺得奇怪，婦人看起來不過四十幾歲，如何成了婆婆輩？

綠衣少女搬來一方圓凳，讓楚煦坐。綠衣女子樣子清麗可人，白衣女子更是櫻桃素口，楊柳蠻腰，面若桃花，眼似秋水。楚煦心里想：不是到了蒲松齡筆下的故事里吧？

白衣女子拈起一枚棋子，卻遲遲不肯落下。

楚煦直愣愣地問：你們是誰？

綠衣女子咯咯地笑了起來，說：不知道我們是誰，難不成你是婆婆騙來的？

碧兒，不得無理！白衣女子落下手里的棋子，說：我叫林竹顏，設殘局在此，專等有緣人來解。

楚煦粗通象棋，上大學時，曾拿過學校里的象棋比賽冠軍。他低頭看了看盤上的局面，便知已是殘局。

竹顏說：你若解開此殘局，我便可跟你走。若是解不開……

怎么樣？

那就要你用一生的幸福來換。

楚煦笑了，有點像賭命。這樣的事他不干。即使是為了愛情也不行。

可，沒有退路——不知什么時候，竹藝坊的門不見了，婆婆與碧兒也都不見了，只剩下半窗月色，一片翠竹。

竹林巷變成了一片竹林。

應劫

楚煦心慌，并不看棋，而是看小小竹藝坊里的東西。有個與他在姥姥那看到的一模一樣的竹節筆筒，他拿在手里把玩，在筆筒的底部，看到瘦長簪花小楷寫的“楚煦應劫”四個字。楚煦的心陡地涼了。回頭看竹顏，她正在沏茶，碧綠的茶葉在開水里翻滾，正像此刻楚煦的心情。

楚煦說：我得走了，火車大概要開了。

竹顏輕輕笑了一下，沒關系，這趟過了，還有下趟。錯過了這個殘局，你會后悔終生的。

楚煦終于按捺不住，沖到竹顏面前，狠狠地抓住她的雙肩：告訴我，怎么才能出去？

竹顏笑著撥開他的手，說：解開殘局。聲音冷冰冰的。

楚煦徒然坐在竹凳上，接過竹顏遞過來的茶，盯著殘局看，期待能看出一招妙手，然后從這個鬼地方出去。

茶很好喝，喝進肚子里，五臟六腑都像被化開了一樣。

楚煦抬頭看竹顏的目光有些黏稠：我看你有些面熟。話很俗。

竹顏走到楚晚面前，把手伸進他的衣袋里，拿出一枚翠綠翠綠的棋子，跟棋盤上的不同。楚煦大駭，他從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這樣一枚棋子。竹顏輕輕一笑，反問道：或者真的是見過？

楚煦一臉茫然。竹顏說：好，我講給你聽。

這枚棋子是一個人的心凝成的。他的誓言竹林里的竹子都聽到了，可是誓言卻化成了灰。他逃掉了，所以他的心變了顏色。最初，它是殷紅殷紅的。楚煦打了個冷戰。

五百年了，楚煦，世世兜轉，你真的不記得林竹顏了嗎？林竹顏的聲音抖得像那些穿過竹林上空的風，輕飄，無望……

前塵

五百年前，竹顏是這片竹里修行的竹妖。

杏花春雨落時，楚煦迷路闖進竹林。雨停了，他卻仍走不出竹林。

碧兒是個貪玩的丫頭，她變成小青蛇，圍著楚煦轉，看楚煦狼狽的樣子。竹顏笑了，那是她第一次笑，竹顏不知道笑那么好，像清晨竹葉上的露珠，像腳在溪水里嬉戲。楚煦看到竹顏笑，也跟著傻乎乎地笑了，牙齒在一片青翠中，白得像陽光。竹顏就是那時候愛上楚煦的。

碧兒說，這男子瘦竹清風，有俊逸之氣，不如留下來做姐夫。

竹顏紅了臉，抬頭碰上楚煦的目光，那目光像一簇羽毛在她的臉上輕輕滑過。

竹顏是有業修的人，動什么都不能動感情。可她，偏偏對眼前這個男子動了感情。

半窗月色里，楚煦贊她肌膚勝雪，竹顏變成最妖嬈的女子，整個竹林都聽得到她幸福的呢喃。原來，五百年的清修都沒有跟心愛的人在一起的片刻來得幸福。

她去找婆婆，希望用五百年的修行換取與他的一生一世。婆婆暴怒，她指著竹林里成千上萬根竹子，說：他們個個都希望成仙，你卻想為一個臭男人放棄？更何況，你清楚這個男人的前生今世嗎？

在婆婆的竹鏡里，竹顏看到了楚煦，一身戎裝，英武不凡，他帶領士兵們安營扎寨，砍倒了很多根竹子。竹顏說：我不管他從前是什么樣的人，遇到我了，他便會不同。

婆婆咬著牙說不會放過仇人。

仗著婆婆的寵愛，竹顏拿了竹針對準自己的心臟。婆婆沒辦法，給了她一張棋譜，說：他解開這個殘局，你們便能自由。

婆婆沒說，若解不開殘局，離開竹林時，心就會變成一枚棋子，一枚綠棋子。有了這枚棋子的心，早晚有一天，他還會回來，應他的劫。

竹顏興沖沖給楚煦看那個殘局。楚煦皺著的眉一下子舒展開來，為了竹顏，他愿意試。

日日枯坐桌前，一局棋從清晨看到日落。楚煦額頭的皺紋都多了幾條。紅袖添香，竹顏望眼欲穿希望他能為愛情爭一個明天。

漸漸地，楚煦有些倦怠，說那不過是個無解的殘局。

竹顏不信，日日逼他解棋局。時日一多，楚煦便煩了。他是心有溝壑之人，不愿意為了一個女子，一個殘局，了了人生。

他私自找了碧兒，許諾出去后，報答她……

碧兒假意答應，卻領楚煦去了竹林陣，在那里等他的是成千上萬的竹針。竹顏終究不忍，帶了必死之心幫楚煦逃出竹林，分別時她對楚煦說：總有一天，我要負你一次……

報復

我被整個竹林里的姐妹恥笑。婆婆說早就看清你心如鐵石。

竹顏的聲音飄浮在竹藝坊上空：

今年的今天是我修行的第999年的最后一天，婆婆說如果我能在你的面前用這枚棋子殺掉你，我仍可以功得圓滿，也算你應了砍竹之劫。她說你會來，因為有它……

竹顏舉了舉那枚綠棋子。

見你之前，我咬碎牙齒，發誓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可見了你，我知道，五百年的清修全都沒用。

楚煦的目光漸漸黯淡下去，他問：我現在是個無心之人了嗎？

竹顏笑，舉了舉那枚棋子，當然，你的心在這里。

楚煦低頭看殘局，無論走向哪里都是死路一條。他說：動手吧！

竹顏手緊緊攥著那枚棋子，仿佛生怕它飛掉。碧兒不知怎樣穿墻而進，冷著一張臉說：姐姐，對這種負心人講那么多廢話做什么？

竹顏說：如果你解開棋局，我依然放你走。

那你呢？

我仍做一根竹子，再無感情，再不會笑，不會愛，亦不會痛，我只要你解開棋局，告訴我，為什么有了海誓山盟仍會想逃離……

楚煦的胸部像被人用鈍器擊打了一下，鈍鈍地疼，他說：竹顏……

天漸亮了，整個竹林浮現著淡淡的霧氣，碧兒急得跺腳：姐姐，一千年的修為你都不想要了嗎？

楚煦低頭看棋，仍是動哪步都是萬劫不復。他抬起頭：我愿意成全你的修為，動手吧！

竹顏厲聲道：看棋！

楚煦的手心里全是汗，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竹顏。

竹林里的竹葉沙沙響，竹顏幽幽地說：這五百年，日子如發，東挽西扯，糾結不清。恨不能拿一把剪刀，一剪到底。從此沒了過往，重新生長。

只是，我總是放不下你……

放下，放不下？楚煦的心里像突然亮起了一道曙光。

殘局

棋局解起來真的很簡單，只要棄一子，便滿盤皆活。楚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么簡單的道理怎么從前就沒參透呢？

落子前，他瞅了瞅竹顏，子落，局定，眼前的女子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化做輕煙一縷，他忍心嗎？

竹顏眼若秋水，戀戀不舍地看著他，說：從此，我們再無牽掛！

楚煦把棋子緊緊地攥在了手心里，在愛情里，他做過逃兵，這次，他不想再逃了。他拉住竹顏的手，婆婆說解開棋局我就可以帶你走，現在我解開了，我可以帶你走了。

竹顏的淚落到楚煦的手上，使勁搖頭。棋將落未落之際，竹藝坊的墻上開了一道門，婆婆只用一片竹葉就打掉了楚煦手里的棋子，厲聲道：竹顏，你還在這里糾纏？

竹顏泣不成聲。半晌，她說：婆婆，你不是說，我也欠他的嗎？那場竹林劫難，他唯獨留下了竹林邊的小筍兒。欠他的，我還……求你放過他！

婆婆沖竹顏伸手，竹顏的雙拳捂在胸前，那里面是那枚綠棋子，是楚煦的心。楚煦的頭疼欲裂，像有很多竹針扎進了腦袋里。

婆婆說：好，這可是你自己作的孽。

婆婆纖長指縫間裊裊地冒出一縷細煙，竹顏被細煙籠罩在里面，碧兒使勁地撲過去，婆婆輕輕一吹，碧兒化成了一條小青蛇。楚煦大叫：我愿意受罰，放過竹顏……

婆婆回過頭來，早有情義，何必當初？

竹顏漸漸仿佛要漸漸融化在空氣里，她使勁把那枚棋子拋向楚煦，楚煦的胸口被棋子擊中，倒地，他聽到竹顏聲若游絲地說：沒有一場愛情不是殘局，我們興沖沖地開頭，到了最后，愛也不是，不愛也不是……

竹藝坊的四壁轟然倒塌，竹顏成了一株秀竹，風吹過，它沙沙響。楚煦拼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竹顏，撲過去，抱住那桿竹子，世界變得很輕很輕，也很安靜。

妙招

竹顏！楚煦大叫一聲，身體從高空里墜了下來，很疼。嗯？他睜開眼，原來自己從臥鋪上摔了下來。火車仍在不緊不慢地穿越竹林，黑漆漆的夜色里，三五顆星星寥落地掛在竹林上空。車廂里寂寂無聲。

翻開手機，有一條竹顏的短信：兩個人就像流云，相愛時，也會想著逃離，卻不知有一天，劫數飛來，真正變成流云兩朵，各飛天邊時，卻拿得起，放不下。

楚煦突然想起夢里女友說的那句話：沒有一場愛情不是殘局。相戀八年，他和女友已是親人，縱然起了逃脫之心，也是只是一時的游移，愛總還是愛的。

想起竹顏變成竹子的一瞬那，他的心撕心裂肺地疼，那便是愛的證明吧！

夜色里，他回了條短信：每一個殘局都有解開的妙招。我相信，我們能找到，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