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泠的那個下午,天空滾過驚蟄的雷。陰霾的黑云低垂,黯然無光,不久就下起了豆大的雨。
書店的燈光顯得異常黯淡,給人一種詭異的壓抑感。泠拉著我到文學類的書架前,一本一本地給我介紹小說。雖然只是剛認識,但我知道她是一個很冷靜的女子。她不會主動地和別人多說話。當她給我講著那些厚厚的文學典籍時,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流光。這時候她顯得十分精神。
你看,這是薩福的詩集。她對我說。
嗯?
薩福創造了最偉大的抒情詩。雖然留存于世的只有一兩首詩篇和一些殘句,但這卻燃亮了黑暗的兩千六百年。她比那殘缺的維納斯可要偉大得多了。你真有見識。啊。
月考怎么樣?砸了。每一科都一樣。那些,太無聊。
我看你語文挺好嘛。
考試那東西……啊,她笑了笑,像漂浮在水上的花瓣。
泠是個很干凈的女孩。她不像其他人喜歡涂脂抹粉,或者穿戴飾品。她總是穿那些業已有點褪色的純棉T—shin和舊舊的運動鞋。她把頭發扎在后面,然后穿過操場禮堂教室,獨來獨往。她喜歡獨自坐在操場的某個角落,靜靜地看小說,或者仰望天空。
她說,天空的湛藍,是人間的奢望。它猶如彼岸花,不可采擷。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游離的眼神會慢慢地露出光芒,猶如流光。
泠能講一口很好聽的英語,能寫出如同水中的文字。她用大把時間用來讀書和寫字,沉溺其中。她在網上發表作品,據說人氣還不錯。泠對文字有著極其細膩的敏感。只是她的才華只在網絡一端,身邊沒有人認同。她的成績并不可觀。
我能夠很細致地捕捉到縈繞在文字上的那些精靈,我只是不能將它們表述出來。她說。
高二分班的時候,我很意外地和她成了同班。理科班。泠的理科是出了名的差。我當時十分驚訝。她笑著看著我。她說,你們不是常說學文的鐵定是要餓死的么,理科生一個支點就能把文學院給撬翻了,我父母當然不會讓他們的女兒餓死或者被砸死吧。我記得那時我就對她說,那你努力。她嗤地笑了一聲,看不出表情。
后來,她經常上課看小說,作業也是大片錯誤和空白。老師多次斥責她,她只是低著頭,不說話。但依然我行我素。文理分班后,所有的學生已是如火如荼。有時侯上課瞥見她,她只定定地伏在桌上,歪過頭去看著窗外的樹木和天空。講臺上是老師滔滔不絕的授課,可她那時的耳朵里會是什么聲響呢?
有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冷傳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變成了流動的綠色,好像一群精靈,在枝葉上跳著歡快自由的舞蹈。我正沉溺于一道復雜的函數圖象中,不知道她在說什么。我白了她一眼,她識趣地聳了聳肩。
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持著她,讓她走得如此地泰然自若。我問她,難道你不打算高考了嗎?那是你的前途。她笑。你覺得那對你有什么意義么。你覺得那條流到沙漠里的河流真的是自取滅亡么。可它會升華為一朵美麗潔白的云。我們可以放棄生活,但不能放棄信仰。我不會后悔。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為了屈服。我有我的路。認定了,任何人不能改變它。我只是希望我死時能夠安然。高考只是一根華麗虛假的韁繩罷了。
泠可以安然地說出這些話,但我不能。甚至都不敢多想。高考是我唯一的出路。當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鄙夷她還是佩服她。
我說,泠,外面下雨了。
空氣中的火藥味越來越濃。冷的呼吸卻是如此的淡定。她每天看小說,或者看著天空發呆,或者騎著單車滿城游逛。她每天都會在放學補課前到校外買一塊錢一串的炸哩嘰肉,然后沾著一嘴油汁跑回來找紙巾。
有一次她邀我與她去吃冰,我們說到未來。她說,我會一直走我自己的路,即使它會給我引來毀滅。我沒有說下去。我沒有辦法接上她無羈的思想。或者是不敢,或不想。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你看。我轉過頭,店里的壁櫥上有一盆貌似君子蘭的植物,翠綠的莖枝上,盛開著一串淡紫色的花朵,散發著陣陣香氣,像百合一樣的花。
那叫風信子。她說。希臘神話中有這樣的一個故事:阿波羅十分喜歡格尼亞國的王子雅辛托斯。那是個英俊的少年。于是他經常離開神殿與雅辛托斯一起玩耍。只是有一天,阿波羅擲出的鐵餅在堅硬的泥地上彈起來,重重地砸在了雅辛托斯的頭上。少年最后死在了阿波羅的懷里。阿波羅痛哭道,我的歌聲將為你游蕩,你要成為花朵,聽我痛苦的心聲。于是滴在地上的鮮血立即盛開出一串紫色的風信子,花瓣上寫滿了嘆息。
你知道么,我就是那株風信子花。
我看著她。她平日里游離的眼神此時閃出流光。她清澈的眸子里,映著那株淡紫的花兒。
你知道么,我就是那株風信子花。
是紫色的,寫著嘆息的花么!
離高考還有三十天的時候,有一個晚自修泠沒有來。第二天,老師就當著全班人的面指著泠罵她。沒有問她原因。內容牽扯得很遠。這個平日里溫和的女子終于在臨近高考的這一個日子里爆發出來了,面容因氣憤變得猙獰扭曲。我知道這已經是她積了三年的話。
老師說,三年了,忍了你三年。你為什么這么不思進取。你為什么要這樣拖我們的后腿。你呆在這究竟是為了什么。你既然如此厭惡,你就給我滾回去!
泠低著頭,良久不說話。沒有人知道她的表情。是傷心呢,還是不服。當老師歇斯底里地吼累了,在講臺上喘著氣,她慢慢地抬起頭。
她說,那好吧,反正我也不想念了。
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全班的同學和老師都被她震驚了。
泠收拾起她的書,然后走出教室。所有的人都沒來得及說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頭也不回。
泠真的再也沒有來上課,任何人都聯系不上她。
那個窗旁的書桌就這樣少了一個身影。偶爾有陽光透進來,帶著綠葉的顏色,靜靜地在桌面上流淌。我看著,然后想起泠曾傳給我的那張紙條。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變成了流動的綠色,好像一群精靈,在枝葉上跳著歡快自由的舞蹈。
我想著,慢慢感覺悵然。那是我從來沒有感到過的悵然。那個干凈的女孩,現在是不是也歡快自由著呢。
那天晚上,泠給我發過一個郵件。我是后來整理郵箱時才看到的。她說,楓,原來那條河流升華為云朵需要多大的勇氣,它幾乎把一切都放棄了。
你后來還去那家小店吃冰么。那株風信子謝了,但我發現依然很美。那些淡紫色的花瓣兒漂在水面上,像小船一般。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話。
時間過得很快,怎么拉都拉不住。我們為之拼了三年的高考,三天就轟隆而去。
從考場走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是巨大的恍惚。后來如父母老師所愿,我考取了重點大學。他們在酒店設了五席灑宴,為我慶功。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到漂浮的感覺,怎么站似乎都站不穩。
整個假期我都呆在家里,找不著事。父親從歐洲帶回來一株花兒。青綠的莖枝,上邊開著一串淡紫色的花,猶如百合,花香四溢。
父親說,這叫風信子。風信子,淡紫色的花兒。
我終于想起了那個干凈的女孩。那個喜歡一個人看書,仰望天空的女孩。她笑起來像漂浮在水面上的花朵。她高興時眼睛里閃動著晶瑩的流光。她說,天空的湛藍,是人間的奢望。她說,我能夠很細致地捕捉到縈繞在文字上的那些精靈。
她說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變成了流動的綠色,好像一群精靈,在枝葉上跳著歡快自由的舞蹈。她說我們可以放棄生活,但不能放棄信仰。
我終于想起了她,泠。
我終于想起了她的那些話。原來我一直都被一條華麗的韁繩勒縛著,不能呼吸。
一直以來,我追求著的,竟是讓我如此地感到不踏實。我為它放棄了整個童年和青春,最后茫然失措。
她說,我不會后悔。
她說,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為了屈服。
她說,我有我的路。認定了,任何人不能改變它。
她說,我只是希望我死時能夠安然。
她說,你知道么,我就是那株風信子花。
一段日子后,我收到一張明信片。只畫了一個笑臉,沒有署名,背面上是一片紫色的風信子,還有薩福的一句詩:正如山中一支風信子,被牧人腳步踐踏,在地上,紫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