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匠由來
手工藝在人類解決吃飯問題以前就已經出現。原始人類還沒有文字。已經把捕來的獸牙磨光穿孔。掛在脖子上當成裝飾。可見手工藝歷來是人類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工業革命時代,手工藝的發展在世界各地都達到了可觀的高度。工業革命大量生產物美價廉的產品。滿足了消費者的同時。也斷送了手工藝人的生路。另外,時代的變遷和社會潮流的漲落,也使“過時”的趣味失去市場,大批手工藝人被迫轉行。沒有了大量從業人員的滋養,大師的產生難以為繼。因此,最近幾百年來手工藝行業失去了當年的地位,只是靠著人們的懷舊和奢侈心理,才得以艱難地支撐下去。大量的絕藝因為沒有傳承而逐漸流失,再也找不回來。進入后工業革命時代,人們意識到保留傳統文化的重要性時,剩下的技藝顯得無比珍貴。急需資源的支持。最重要的資源是人——學習,繼承和發揚這些手工技藝的人。

法國文化部自1959年成立以來,致力于讓法國人民能自由接觸人類的偉大文明,特別是法國的歷史文物。并鼓勵和弘揚藝術創作與精神。通過一套嚴格的評審制度,在全國選出六十三位著名手工藝人,授予“藝術大師”稱號。這一系統,本來是從日本的“人間國寶”制度借鑒而來。
與日本不同的是,法國的“藝術大師”稱號是終身的,藝術大師也不受教育或文化的限制。文化部有義務幫助藝術大師們辦展覽,作宣傳。并每年給予一定金額的補助。但藝術大師們獲得稱號以后,三年之內必須收一兩個學生,訂出教學計劃,并每年評估成效。這樣,藝術大師們的手藝在政府的幫助下可以盡量完整地流傳下去,留待后人揣摩改進,更上一層樓。
至于更講究美感的日本,很早就注意保護本國的手工藝文化。只是日本的“人間國寶”受亞洲論資排輩的影響太深,匠人不熬到一定的年紀成不了“國寶”,到了年紀,授徒傳藝的精力和才能都已經受到了限制。另外, “人間國寶”的頭銜可以因為健康或事業成就的原因被取消。這個稱號對匠人來說,是榮譽也是負擔。法國的“藝術大師”就很聰明且人性化地采用了終身制。
被推為藝術大師的法國匠人們。專業涵蓋甚廣。從最直接體現藝術的金銀器、陶瓷、刺繡,到并非常人可讀懂的青銅鑄鐘、管風琴制造、絲網印刷。他們的工作,都有資歷極深的人士評鑒,既有鼓勵也有監督。贏得藝術大師的稱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數需要十幾年在行業中的浸潤和勤修苦練。更要有個人天賦、靈感和工夫。把設想變成現實,比前人獨出心裁,有更深一步的創造。做手工藝不比別的行業,并非做了師傅就可以袖手指點。凡事必得親力親為,手把手地教給學生,同時自己不斷有新的作品問世。才能保持在這行業的領先地位。
折扇制作
安娜·奧蓋(Anne hoguet)是2006年來中國參加家居裝飾展的三位藝術大師之一。她出身于折扇制作世家,她的祖上約瑟夫·奧蓋。早在1872年就開始了家族的折扇制作事業。
在法國。折扇是淑女貴婦。時髦女郎必不可少的道具。制作雖是小道,需要的工藝卻十分復雜。雕鏤、縫韌、裝飾、粘貼,全由安娜一人完成。她靈巧的雙手。似乎完全不需要老花鏡后的一雙眸子指引,便可自動完成細密復雜的一道道工序。
安娜在折扇制作行業中,已經浸潤了四十五年。扇骨的雕刻,扇面的拼裁,金銀的鑲嵌,羽毛的粘貼……每一樣她都熟極而流。她將數十把正在制作中的美麗折扇帶來中國。并現場讓人們參觀她如何精細地一點點裁制扇面。那些被強烈吸引,想現場購買的人們卻失望了。因為安娜的作品概不出售,只接受訂制。一把木骨折扇需要上千歐元,象牙折扇更是天價。
除了自己的創作。安娜也修復古舊折扇。被歲月摧殘過的作品,在安娜手中可以恢復原形,但不是粉飾一新,而是恰當地保留了時間流過的韻味和痕跡。這種藝術感覺的掌握不是容易的事。
和別的藝術大師一樣,除了制作、教學以外,安娜也負責著自己的推廣工作。她出席蕾絲制作會議,在電視、報紙和網站上介紹折扇制作。并在她巴黎的工作室開設了小型的“折扇博物館”。在安娜的個人網站上,詳細介紹了她家族的歷史,折扇的制作工序,和她的作品參加的各種展示。可見恰當的宣傳和推廣,也是手工藝得以繼承下去的關鍵所在。
漆藝
熱拉爾·勒·福洛士(Gerard Le Floch)是漆器制作方面的大師。法國一向勁吹東方風。有人周游列國后。在當地小販手中買下精美但有磨損的藝術品,回國再花重金請漆匠修補。熱拉爾當然是其中的佼佼者。除了藝術大師的頭銜外,他還曾獲得法國最佳工匠獎,和法國榮譽小騎士勛章。
同安娜相似,熱拉爾十六歲就投身漆器行業,一做便是幾十年。雖然從來沒有旅行東方跟同行交流手藝,他卻憑著天分和勤奮把在法國并不甚風行的漆器事業做到了頂端。改進胎底、漆料和裝飾工藝。并在圖案的設計上別開生面,經他手修復的作品有無數經典。而他又是個十分有創意,甚至有點任性的人。如果修復的主顧可以反手任他為所欲為,他往往在原有作品上加以改動。最后的效果比原物要更勝一籌。
熱拉爾的作品是以工時計算的,每個工時四十歐元——這樣算來,他的作品其實不能算昂貴。1976年獲得法國最佳藝術獎的一件以墨西哥圖騰為主題的作品。共花費了他1200個工時。因為法國的氣候和能獲得的原料與產漆國家不同。法國的漆藝較之中國、日本、越南在技術上有很大的不同。熱拉爾曾把蛋殼碾成粉后染色,鑲在漆器上作裝飾。這種大膽的技法在最初甚至得不到他父親的支持。隨著時間的流逝,最終卻得到了市場和文化人士的欣賞。出于大匠的驕傲。他對電腦壓花鑲嵌設計不屑一顧,認為“沒有觸感,沒有生命”。
麥稈編織
莉松·德·科納的手藝麥稈編織,是一樣從農業社會一路傳下來的工藝。隨著悠閑的農業社會逝去。忙碌繁榮的工業時代來臨,麥稈編織也漸漸式微。到今天。能稱得上大師的,只有莉松一人。還有三個弟子承繼她的事業。
法國的麥稈編織,與中國鄉間城用麥稈或高粱秸編的九梁八柱七十二檁的蟈國籠子不同,它是一種家具的裝飾藝術,近似于木紋鑲嵌。利用麥稈的光澤和形態組成各種圖案,小則是杯墊、桌墊、妝盒;大則是箱面、屏風、門窗。麥稈用于編成圖案、花紋。上色以后鑲嵌在被裝飾的物品表面。這項藝術如果不是莉松二十年來的努力,也許已經失傳了。
莉松從小在祖父的工作作坊里耳濡目染,學會如何用麥稈編織成紋樣。隨著年紀漸長。她更聰明地把別的材料加進麥稈編織鑲嵌里,像隨手可得的染色蛋殼、羽毛。她以持之以恒的耐心和熱情生產出了一件件麥稈編織鑲嵌的精美工藝品和室內設計裝飾作品,使現代巴黎人逐漸認識到古老藝術中蘊藏的古典精巧和現代美感,原來可以這樣奇妙有機地結合。當然。莉松挽救了這種古老藝術,也為她自己爭得了當之無愧的“藝術大師”稱號。
大匠思考
法國與中國的手工藝有如此多的相似之處:一樣有源遠流長的傳承,一樣創造了精美絕倫或壯大恢宏的藝術。一樣面臨著式微甚至絕滅的尷尬境地。即使如此,法國甚小。中國甚大,可是法國保留下來的傳統手工藝,多彩多姿,從事這些手工藝的也并非是七八十歲的老人。而是正當盛年的藝術大師們。中國的手工藝和文化在近現代經歷了無數次戰火的破壞。法國也參加了兩次世界大戰。元氣大傷。那么。是什么因素使法國在手工藝的保護方面做得比我們完善?

1959年成立的法國文化部,旨在保護和宣傳人類最偉大的文化,特別是法國文化。他們并不只是拍幾部科教片算數,更不只是審查把關,確定作品的“正確性”,他們做得最多是扶持和鼓勵。
經過同行嚴格評審封贈的全國63個“藝術大師”頭銜,每人每年160∞歐元的教學經費,數額說起來并不驚人。卻可以使瀕臨滅絕的手藝有傳下去并發揚光大的可能:工藝師和有心向學的年輕人,都可以少頭疼教學經費和學習費用的問題。把精力更集中地花在研習手藝上。這種把錢花在刀刃上的理念和政策。比上報紙、弄網站、做新聞的秋風過耳式經營要影響深遠得多。重慶榮昌縣的民間折扇制作藝人陳子福已年過七十,能制作工序一百零八道的工藝折扇,卻苦于收不到學生,一身絕藝將沒有傳人,自己的兒子也不愿意繼承手藝,信息不夠流通,找不到有志于此的年輕人,榮昌折扇制作前景堪憂,只怕會淪為五塊人民幣一把的行貨,其中的藝術性和創造性再也無法找回來。法國的手工藝無論式微與否。一直是動態的。各個行業都在不停地吸收現代藝術發展出的新理念,新美學。甚至新材料。古老的玻璃彩繪業,以傳統玻璃熔煉和染色工藝為基礎,鑲嵌拼貼的風格不停變化。從最傳統的宗教故事,到新藝術風格時期草木山川皆可幻化的造型,再到更現代的抽象藝術、立體派造型,都是各有嫵媚。各具神奇。人們對新的藝術嘗試,只要是美麗的,都嘖嘖稱奇,衷心贊賞,而非斥責創新者離經叛道,數典忘祖。有了新生事物的滋養,傳統手工藝自然能被新一代人群接受和理解,并有新的手工藝者對其感興趣,加入到行業中來。目前的彩繪玻璃中甚至混入了光纖。造成照明光下奇幻的效果。這些新奇的彩繪鑲嵌玻璃不僅被愛好的主顧買走。甚至也被裝飾在某些古老的教堂里以吸引年輕人和藝術愛好者。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是法國手工藝一直保持較強生命力的原因。
再看法國的手工藝人們的思想,他們多數不排斥甚至十分歡迎新的技術和工藝帶來的極大方便。計算機的興起為材料有關的手工業,像青銅鑄鐘、管風琴制造、銅管樂器制造注入了新活力,藝人們從疲沓繁瑣卻又馬虎不得的手工計算中解放出來。從危險和復雜的金屬熔煉中解放出來,把精力投入到外型改進、音色調試等更需要人腦創意的部分中去。人的聰明才智、觸景生情、舉一反三,才是機器或計算機永遠取代不了的,也是手工業最華美動人之處。
法國的手工藝保護政策,是從專業角度出發評估的。而非照顧媒體的情緒和大眾的好奇心。以藝術大師產生的行業為例:既有易吸引公眾眼球的制鞋、折扇、花邊行業,也有公眾不了解卻極為重要的絲網印刷、圖書裝訂、金屬蝕刻。只扶植媒體聚光燈下的行業,是政府的偷懶行為。平常人也許無法理解絲網印刷的技術對人類文明進步十分重要,但他們將信任資深專家的評估。相信納稅人的錢用得其所。我國歷代曾經出品過許多名瓷。那些書本上曾經看過的釉色和質地,如今多已不存,只能從古墓中出土的殘片和詩文記載中想象。燒制的方法因為不識字的匠人收不到徒弟,無法口口相傳而失傳,是多么讓人痛心的憾事。事實上,一種瓷器燒法的失傳,是多種工藝的喪失:既有粘土調配,也有爐窯搭建。如果掌管發展手工藝事業的文化官員不是內行。就可能只照顧表面,忽視了內核工藝,結果一樣使文化流失。內行人管內行事。也是法國工藝較好保存的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