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的昆侖之丘（四）

柴達木盆地與吐谷渾國都地緣關系

吐谷渾與白蘭、伏羅川、“流沙之濱”等國境地望有著千絲萬縷的連帶關系。白蘭、伏羅川等究竟在何處的問題上，不同的觀點和由此而產生的學術紛爭也不少。其中，柴達木盆地業已成為上述歷史地名的地理肇始區之一。

近年來，由于修志編史的興起，事關柴達木地區歷史和建置沿革、大事記、歷史示意性地圖等史記中，更多地記述了吐谷渾在柴達木盆地的歷史陳跡。于是乎，白蘭、伏羅川、“流沙之濱”等理所當然地成了柴達木盆地的人文地理名詞，使白蘭、伏羅川等與吐谷渾國一起，在海西柴達木區域的歷史沿革、行政建置、大事記等編史領域占有了相當重要的記述位置。白蘭、伏羅川、吐谷渾國址在柴達木盆地的定論似乎成為蓋棺論定了。陸續編纂的各縣、市（鎮）志，或多或少地沿襲《海西州志》（卷一）的編史觀點，寫進志書許多雷同的觀點；果洛、海南、黃南等州的志書也在大炒“吐谷渾”這道“菜”。同一命題在不同地區進行抄襲和沿用。就海西地區而言，更是把柴達木盆地的地理和歷史編纂成“吐谷渾”化了，將與柴達木地區毫無關聯的許多“吐谷渾”歷史寫進志書。產生這種學術觀點的根源，除了修志編史人員在對史籍和文獻資料進行研究和參考時，缺乏“以史為鑒”的學術能力外，更重要的原因還與盲目引用了國內外個別學者所發表的一己之見的文章有直接關系；同時，也與修志工作所處年代的學術外環境有重要關聯。可以說，在近幾年的史學領域，將白蘭國、吐谷渾國在唐宋時期乃至更早時期在西北地區的活動和興衰史，與柴達木地區聯系，以巴隆推斷“白蘭”，用“流沙之濱”對號都蘭地區的沙漠，置“伏羅川”于諾木洪，冠吐蕃墓以“吐蕃王國統治下的吐谷渾墓”等等的史學和考古研究業已盛興，成為一種觀點趨勢。

白蘭國和吐谷渾的國址及政治中心問題，并不是一個懸空的歷史空白，不存在填補空白。近年出版的《青海通史》、《西陲古地與羌藏文化》等權威性著作，對白蘭、吐谷渾、黨項等國的國境、政治中心、活動區域等進行了深刻的研究和闡述，并有學術界比較共認的考定，已成為國內外學術界的大部分學者的共識。筆者認為，尤其針對柴達木盆地，無需再節外生枝地做“吐谷渾”的“文章”。

史學家李文實先生在《西陲古地與羌藏文化》一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近年有人根據吳景敖和日本人佐藤長等人之說，以為今布爾汗布達山下的巴隆，即為當年的白蘭國所在，依人作嫁，反自以為是新說”。李文實先生考定了白蘭國的國址。他在《西陲古地與羌藏文化》中寫道：“我進一步考定它北接吐谷渾，南接那鄂，左依黨項，右接女國，正好居今果洛州班瑪、久治、甘德之間”。文實先生深入細致地研究并考釋了白蘭國種族及其名稱、四至、風土及地區等等。

澄清白蘭國境的真正地望及其民族遷徙，于進一步鞏固已經考定的吐谷渾立國地望、政治中心與興衰移徙史，具有深刻的連帶關系，對斧正目前在這一學術領域依人作嫁、誤導歷史的混亂學風，具有以正視聽的作用。鑒于這樣的觀點，筆者不揣冒昧，談談個人的一些學術觀點和陋見，以初申己見。

有關“白蘭”這一名稱的民族屬性和含意方面，還存在著一些尚未完全考定的問題。李文實先生從音值的勘同著手，“白蘭”與“巴顏”對照。筆者認為，要考證“白蘭”名稱的起源和含義，首先要考察羊同國的歷史。羊同也叫象雄或揚同。有些學者將象雄和羊同并列，當做兩個國家，這是一種認識上的誤解。象雄、羊同是一個國家，差別在于譯音的異同。象雄是古代青藏高原上崛起的一個大國。《通典》、《冊府元龜》、《唐會要》等載：“大羊同東接吐蕃，西接小羊同，北直于闐，東西千余里，勝八九萬”。藏族史籍《本教源流》載：象雄上部與克什米爾相連，北接于闐雪山及松巴［蘇毗—筆者注］黃牛部，南抵印度和尼泊爾。松巴黃牛部境域是今青海西南地區。象雄是吐蕃最初的“十二小邦”之一。吐蕃于太建十三年（581年）至隋開皇二十年（600年）的十九年間，先后降服達布、娘布、蘇毗等部。約于唐貞觀十八年（644年）最后兼并極西地方的大羊同，完成了統一吐蕃全境的大業。象雄（羊同）鼎盛時期，其地域劃分為內、外、中三部 。“內象雄”大體就是今西藏阿里地區的范圍，即“阿里三圍”，其中心在“昆侖鄂卡”地方；“中象雄”以“當惹瓊宗”為核心地帶，包括后藏之卡日阿一帶；“外象雄”是今青海西南一帶，包括西藏那曲地區東部、昌都地區、青海囊謙、雜多地區。“外象雄”的中心地帶為丁青一帶。在本教史籍中甚至把黃河源頭地區、瀾滄江、長江、雅礱江上游（今四川甘孜州西部）統計于“外象雄”的范圍。可見象雄王國在鼎盛時期地域之遼闊！難怪史稱“象雄萬戶”。值得關注的是，在“外象雄”境域內，同時并存著蘇毗，在蘇毗之內，并存著白蘭。即蘇毗是“外象雄”的內涵“國”；而白蘭又是蘇毗的內涵“國”。蘇毗國之內有“松巴白朗金雪部”，翻譯過來就是“蘇毗黃牛部”。這就是后來被漢譯而訛傳成“白蘭”或“白狼”的部落國家之名稱及含義，它與今日的巴顏喀拉山的名稱只有一字相干。

白蘭這一部落國家是否曾經涉足過柴達木盆地？答案是否定的。怎樣否定？還要從象雄王國的興衰史中尋找答案。古老的象雄王國到后來勢力衰微，地域西縮到“中象雄”腹地。“外象雄”地區逐漸被新興起的蘇毗占據，其中包括白蘭。公元6世紀末期以前，蘇毗曾經盛極一時，公元六世紀末，由于蘇毗王屬下的巴氏、次崩氏、娘等大臣暗通囊日論贊，發誓決心要歸“悉補野贊普之下”，在雙方的密謀策劃下，趨于分崩離析、內外交困的蘇毗被后來崛起的雅礱悉補野顛覆。那時的蘇毗（包括白蘭）領地，大致為今那曲中部和東部、昌都北部、青海玉樹南部一帶。而所謂的“白蘭國”，它的命運是與蘇毗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在西藏現存的相關史籍中，找不到獨立于蘇毗之外的“白蘭國”，它和蘇毗一樣，境域和活動范圍在“外象雄”之內，而“外象雄”的境域從未涉及過今玉樹以北地區，更談不上柴達木地區。唐永徽三年（652年），吐蕃平撫了本土洛部的動亂；永徽五年（654年），召集會議共商國事，六年（655年）寫定吐蕃法律條規。在吐蕃全境安定之后，祿東贊率兵十二萬人于唐顯慶元年（656年）出擊白蘭氐于今果洛、玉樹地區。因此，白蘭是今柴達木盆地巴隆地區一說是沒有任何歷史根據的臆說。

吐谷渾是否曾經在都蘭地區建立過國都？是否有過政治中心在柴達木地區？答案同樣是否定的。唐顯慶元年（656年）吐蕃降服白蘭于青南地區之后，從是年起，連年向吐谷渾發動進攻，唐朝派兵支援吐谷渾，與吐蕃交戰失利于今海南地區。唐龍朔三年（663年），吐谷渾諾曷缽王北走涼州（今甘肅武威）。唐咸亨元年（670年）唐蕃戰爭，唐軍敗績。唐朝完全喪失了對吐谷渾的控制，使得吐谷渾王諾曷缽于唐咸亨三年（672年）率領眷屬和殘部再走靈州（今寧夏靈武西南），老死異鄉，吐谷渾故地從此成為吐蕃領地。吐谷渾國早期的政治中心在洮河流域。《西戎·吐谷渾傳》所說“吐谷渾自晉永嘉之末［313年］，始西渡洮水，建國于群羌之故地”即為洮河流域。洮河流域有莫賀川；洮河上游有莫賀山；舊時，這里還有莫賀山寺院 。“在洮河向北彎曲流去之陽，白石崖之背后，有祝固十八支寺，此處‘祝固’指吐谷渾。這里曾一度為吐谷渾政治中心”（《安多政教史》）。這是吐谷渾的第一個政治中心，亦即“河南王國”國址。

五世紀初，吐谷渾的勢力深入到以扎陵湖、鄂陵湖為中心的黃河源區。宋元嘉十七年（440年）以后，北魏軍隊攻擊吐谷渾。吐谷渾慕利延由今果洛瑪多西部等地區退至果洛西南、玉樹中南一帶。即史籍所記載的幾次“退保白蘭”的其中之一次。元嘉二十一年（444年），吐谷渾發生內爭，緯代密謀降魏，事發被殺，其弟叱力延等8人投奔北魏，請求北魏出師進攻吐谷渾。北魏封叱力延為“歸義王”，并乘機遣晉王伏羅率兵進至樂都。接著取間道直大母橋（今興海縣尕瑪羊曲或略南曲什安河入黃河處）。慕利延驚奔白蘭，其兄子拾寅則走河曲。次年，北魏又遣征西大將軍高涼王那等擊吐谷渾王慕利延，慕利延擁其部落從白蘭地區徙入于闐境內。一年后，隨著魏軍的撤離，慕利延又返回故地。宋元嘉二十九年（452年），吐谷渾首領拾寅（慕利延之侄子）在伏羅川（今興海曲什安地方）筑城廓，建立牙帳。魏和平元年（460年），北魏發大兵擊拾寅，拾寅退保南山（今瑪卿雪山山脈）。10年后，北魏以“吐谷渾拾寅不供職貢”為由，再次攻伐吐谷渾。雙方大戰于曼頭山（今興海縣河卡鄉境內），拾寅再敗，遣使獻貢求和，被魏囚之。劉宋元徽元年（473年），北魏再發大兵，攻入吐谷渾境內，拾寅被迫“遣子詣軍，表求改過”，稱臣納貢，雙方恢復相安關系，吐谷渾居于伏羅川。這是吐谷渾繼“河南王國”之后建立的第二個政治中心。

中大通元年（529年）后，吐谷渾在其首領夸呂的統治下，漸居青海湖周圍，修筑“伏埃城”。其統治中心由伏羅川遷至青海湖西15公里的伏埃城，吐谷渾再次強盛。這是吐谷渾所建的第三個政治中心。

隋大業四年（608年），隋朝軍隊與游牧于今新疆南部的鐵勒人，東西夾擊吐谷渾，吐谷渾王伏允南逃昆侖山區。10年以后，隋朝覆滅，伏允又率眾“復其故地”。唐太宗貞觀九年（635年），唐將李靖等伐吐谷渾至柏海（今星宿海）上，伏允及其子從柏海敗走于闐，從此，吐谷渾分裂成東西兩部，西部吐谷渾以鄯善（今新疆若羌）為中心，由伏允次子達延芒布杰為首，此為吐谷渾所建立的第四個政治中心。縱觀吐谷渾的歷史，可以肯定，吐谷渾從未在柴達木地區建立過國都或政治中心。

史學家李文實先生在《西陲地與羌藏文化》一書中說：吐谷渾“并非真正長期統一的國家。其政治中心早期在洮河流域，中期在河南，后期在青海湖周圍。經過近代國內外有關專家的研究與考察，上述情況已明確一致”。在有些地理問題上，尚有一些歧議。諸如關于吐谷渾“國西有黃沙，南北一百二十里、東西七十里，不生草木、沙州因此為號”（《宋書·鮮卑吐谷渾傳》），以及“西行二十之日，渡流沙、至吐谷渾國”（《洛陽伽蘭記》）等地域特征，所引發的詮釋與得出的結論出入頗大。吳景傲、佐藤長等人認為以上地望在柴達木盆地東南部的巴隆地區。而李文實先生則考定吐谷渾中期都城所在地為“賜支河曲的河南地”的前提下，考定貴南以北、茫拉鄉以東的黃沙為沙州，其北部的“穆格塘”用對音釋地理的方法與“慕賀”、“莫賀”相聯系，認定“莫賀”是“穆格”的漢譯音。筆者認為，李文實先生的考釋是很有說服力的。橫觀青海西南西部地區，流沙區域最廣的地域當屬柴達木盆地的西北地區，其次為格爾木市東西北、巴隆、宗加、香日德、諾木洪以北地區。這些地區的各種類型的沙地形成一個長條沙帶，西起茫崖鎮綿延至烏圖美仁、再向東延伸至小、中、大灶火、繼續延伸到都蘭縣以北。這一沙漠地緣何止“東西七十里”，“南北一百二十里”！而貴南茫拉黃沙東西南北的長寬度比較接近史書記載，唯此莫數。

其次，《洛陽伽蘭記》所記載，北魏僧人宋云西行：初發京師、西行四十日至赤嶺，即國之西疆也，皇魏關防正在于此……西行二十之日，渡流沙、至吐谷渾國，路中甚寒，多饒風雪、飛沙走礫，舉目皆滿、惟吐谷渾城左右爰于余處”。這里的“渡流沙”顯見是指一塊可以渡盡的流沙。其次，“赤嶺”的地理方位與今日青藏線通過的“日月山”不同。赤嶺之西，恰好為今日的恰卜恰地區，而不是柴達木盆地。這是古今商旅所必經的傳統驛站和旅道的行進路線所決定的，吾人不能以今人的眼光觀察“西行”。再次，從赤嶺至柴達木盆地的巴隆地區，約需走三十八天。俄國布里雅特蒙古人貢博扎布·采別科維奇·崔比科夫曾于1900年4月24日從赤嶺出發，于5月28日到達諾木洪。而從赤嶺出發至穆格塘沙漠地區，最多也就需要十余天。還有關于路上“多饒風雪”一句話中的“雪”，不符合柴達木盆地的氣候特征。“肥地則有雀鼠同穴、生黃紫花，瘦地輒有瘴氣，使人斷氣”的吐谷渾地貌，顯然不是柴達木盆地的生態和氣候特征。對此，李文實先生早作了生動詳實的對比。他說：“雀鼠同穴這一動物生態現象與植物生態所呈現的黃紫花草，構成吐谷渾與白蘭羌所在地區的特殊地理環境，而今之大積石山地區，仍有這種生態存在，恰能說明白蘭羌所在地與吐谷渾政治中心賜支河曲地理環境完全相同，用知其地即在大積石山范圍內，而并不如近人所說在柴達木盆地中心”。李文實先生進一步說：“阿豺時吐谷渾勢力中心既在沙州與強州地帶，則目前中國歷史地圖，均把阿豺居地劃在今柴達木盆地中西部，與史實不合，應行改正。至于唐以來吐蕃文書等所稱的阿轄或霍爾（即渾的音轉），則更遍及于今青海省北、東、南三部并四川甘孜等地區，這雖是后來演變情況，但迄今無指柴達木地區者。然則后來把阿柴居住地區集中在柴達木盆地，與事實就更相遠了。”綜上所述，白蘭作為蘇毗的一個“黃牛部”，其境域從未涉進柴達木地區，顯然，巴隆等于白蘭的推斷自然是臆說。對此，李文實先生說：“若以今之都蘭為吐谷渾王城，而以巴隆為白蘭，則其東北方位為今之海北，而非海南，與古籍上河南王國的記載完全相違背。且目前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也以此時期吐谷渾王城屬都蘭，則察漢烏蘇與巴隆密而相望，有何退保之可言？這種向聲背實的說法，都是輕信新說，耳食傳言或迷信權威所造成的”。在《西陲古地與羌藏文化》一書中，“吐谷渾歷史上幾個問題的考察”、“白蘭國址再考”等章，涉及海西柴達木盆地的地理肇始的新論很多。其中絕大部分已是蓋棺論定的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