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德浴在《友誼的裂變和友誼的回歸——胡風與馮雪峰建國后的交往》一文的(以下簡稱為“葉文”,載《粵海風》2007年第三期。)起首提出:“胡風和馮雪峰,兩位在解放前的黑暗歲月里并肩作戰患難與共的親密戰友,然而,人們卻不太知道建國后他們的關系的另一方面……”,這個判斷頗成問題:如果把“解放前”作為整體時段,馮雪峰明顯缺席于胡風主持《七月》、《希望》及與“港派”論爭的全過程,怎能稱得上是“并肩作戰患難與共”;如果把建國后也作為整體時段,葉文努力揭示的卻是人所共知的那一“方面”,至于人所不知的別一“方面”,卻未見葉文提及。
葉文對胡風與馮雪峰交往歷史的描述頗多失實之處,其主要原因似在于沒有細讀及考辯已有的史料,尤其是新近面世的《胡風家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4月版)。此外,葉文還對若干重大史實作了隨心所欲的解讀。
對于葉文在史實方面的失誤,可從以下四個方面進行辯正:一、解放前胡、馮關系是否如葉文描述的那樣?二、解放初他們因何事發生矛盾?三、續后胡、馮關系又因何事發生沖突?四、葉文誤讀的若干重大史實真相。
一
第一個問題:解放前胡、馮關系是否如葉文所描述?
葉文引用了胡風1979年11月17日《致馮雪峰同志追悼會唁電》中的一句話,“在30年代若干年40年代若干年政治上的對敵斗爭和文藝上的傾向斗爭中給了我懇摯的關切和援助的知己和戰友”[1],并評述道:“不僅是戰友而且是‘知己’,這是對于他和馮雪峰在那段歲月的友誼的如實肯定。這是融入他的血肉生命內里的歷史事實,他不能忘卻?!比~德浴沒有注意到唁電中對時間所作的限定,“30年代若干年”并不是指“30年代”的全部,“40年代若干年”也并不是指“40年代”的全部,胡風行文絕不茍且,唁電的措辭是經過精心推敲的。大致說來,胡風所說的“30年代若干年”應截止在1937年“七七事變”前。佐證是胡風1937年7月29日家書,信中寫道:“離開上海之前,馮政客和我談話時,說我底地位太高了云云。這真是放他媽底屁,我只是憑我底勞力換得一點酬報,比較他們拿冤枉錢,吹牛拍馬地造私人勢力,不曉得到底是哪一面有罪?!焙L于事變前購得返鄉船票,于事變后攜眷離開上海。馮雪峰(時任中共上海辦事處副主任)與胡風的談話當在事變前。馮在談話時對胡的“地位”等提出了批評,胡風不服,反譏其為“政客”,并對其正從事的上層統戰工作惡語相加。胡風從老家返回上海后不久,“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此時他與馮的關系已形破裂,佐證是胡風8月28日的家書,信中寫道:“三花臉先生愈逼愈緊,想封鎖得我沒有發表文章的地方,但他卻不能做到。我已開始向他反攻了……很明顯,他是在趁火殺人打劫的?!痹撔乓浴叭槨敝格T雪峰,按照葉文的邏輯,他們之間似已無“友誼”可言。
大致說來,胡風所說的“40年代若干年”也應剔除若干時間點。1945年1月載有舒蕪論文《論主觀》的《希望》雜志創刊號出版,同月25日中共南方局文委為該文召集內部討論會,胡風參會后于28日給舒蕪去信,信中寫道:“當天下車后即參加一個幾個人的談話會的后半會。抬頭的市儈首先向《主觀》開炮,說作者是賣野人頭,抬腳的作家接上,胡說幾句,蔡某想接上,但語不成聲而止。也有辯解的人,但也不過用心是好的,但論點甚危險之類?!逼渲小稗q解的人”指的就是馮雪峰,馮雖有意為其辯解,但胡風卻不領情,因為“用心是好的,但論點甚危險”云云,所表達的正是文委對《論主觀》的初步結論。當年2月周恩來又為《論主觀》問題親自召集討論會,馮雪峰與徐冰、喬冠華、陳家康、胡繩、茅盾、以群、馮乃超等出席,胡風在回憶文章中只提到喬冠華對《論主觀》是“基本上肯定,主張慎重討論的”,對馮雪峰的態度卻一字未提[2]。當年10月胡喬木兩次與胡風、舒蕪討論《論主觀》,雙方分歧很大。會后馮雪峰找舒蕪長談,批評道:“你的意思是,每一個人都要把自己煉成銅筋鐵骨,這是對的。但是,只有在戰斗里在群眾里才煉得成銅筋鐵骨,你沒有強調這一點,是你的缺點。[3]”概而言之,在1945年“主流派”(葉文里的提法)與胡風的這次交鋒中,馮雪峰也難稱與胡風“并肩作戰患難與共”。1948年“滬港論戰”時胡、馮關系也是如此,馮雖對胡有所同情,但仍未能無所顧忌地支持他。限于篇幅,在此不贅。
二
第二個問題:建國后胡、馮關系因何事而發生矛盾?
葉文第一節“1950—1952:友誼走到盡頭”的開頭一段寫道:“1950年初,胡風的長詩《時間開始了!》和阿垅的兩篇文章,先后遭到嚴酷的討伐。這一切,預示著‘主流派’有組織的全面進攻已經開始。胡風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戰友馮雪峰卻給他帶來意外的不快?!鼻也徽?950年馮雪峰與胡風之間發生了什么,葉文稱胡風“沒有想到”及“意外的不快”是沒有實證依據的。有兩則易見的史料可為證:
第一則,胡風1949年10月7日日記:“夜,到丁玲處,適雪峰在,閑談到三時,住在那里?!鞴唬┓寤謴偷绞嗄昵暗谋拘粤恕!彼^“十多年前的本性”,指的正是他在抗戰初期貶斥過的馮的“吹牛拍馬地造私人勢力”及“趁火殺人打劫”的表現。胡風因何事發此感慨,限于篇幅,在此不贅。
第二則,胡風1949年10月22日家書:“馮爺這兩天回上海,見到時,要親熱,客氣,但說話要當心。這個人,是又愛用側面打別人的方法來抬高自己的?!?所謂“愛用側面打別人的方法來抬高自己”,只是“趁火殺人打劫”的較為和緩的表述而已??芍?,胡風此時已對馮“本性”的復萌抱有高度的警惕。
就此而言,1950年馮雪峰無論做了什么,胡風都是不會感到“意外”的。
葉德浴先生不知曉解放前胡、馮關系的演變過程,這不足怪;葉文未涉及第一次文代會前后胡、馮關系的個中曲折,也不足怪;但葉文肯定地指出建國后胡、馮矛盾先后起于“撤稿風波”和“詩的案件”,就應該提供更多的實證材料。遺憾的是,葉文不僅沒有說清這兩樁歷史公案的來龍去脈,而且令人不解地將這兩個公案發生時間前后倒置,當是未及細讀、考辯已有史料的結果。
所謂“詩的案件”發生在1950年6月,胡風與馮雪峰的矛盾在于如何處理讀者對冀汸長詩《春天來了》的批評。其時馮雪峰任上海文協主席,胡風任文協研究部主任,文協的刊物《文學界》附在《文匯報》上作為副刊發行,馮、胡、黃源等都是編委。冀汸的這首長詩是在《文學界》上發表的,作者曾自述云:“我寫這首詩的時候,是真心誠意抒寫迎接解放的喜悅,發自內心深處的歌頌黨、歌頌領袖、歌頌人民軍隊(寫得不好是另一回事)”,并承認寫得“并不高明”[4]。詩歌發表后,自然引起了一些讀者的來信批評,其中也包括“上海詩歌聯合會的主席勞辛和成員蘆芒等”提出的異議。這些批評放在當年的文化背景下考察,并不能視為某方面對“胡風派”的蓄意打擊——
當年3月《文藝報》組織過關于“新詩歌的一些問題”的“筆談”,一些寫得比較“高明”的頌歌體長詩,如胡風的《時間開始了》、聶紺弩的《一九四九年在中國》、任鈞的《歌唱人民的新上海》、魏明的《斯大林永遠年青》等,都受到了批評。賈芝的“筆談”文題為《對于詩的一點理解》,對當年泛濫成災的頌歌體長詩進行了針砭,寫道:“聽報紙編輯說,來稿中最叫人頭痛的是詩多,這自然不是說多不好,而是說好詩太少。就我看到的抒情的自由詩確有很多好的……(筆者略)但是有更多的詩,只能表示作者動機很好(例如歌頌新中國,追求光明,宣傳買公債等等),卻沒有寫成能夠打動人的詩,所以政治效果也不會大。一類是‘太陽’‘紅旗’‘萬歲’……堆積概念,分行加韻,而沒有具體的生動形象,和足以啟發人們思想、想象的深刻的思想和情感;不錯,歌頌我們的偉大時代,這些發光的字眼都是需要用的,但詩不該是綴合概念。”賈芝的批評聲還在文壇蕩漾,冀汸的這首長詩又面世了,詩中又恰好有著這樣的句子:“紅色的笑/ 紅色的臉/ 紅色的臂章/ 紅色的旗/ 紅色的太陽……”,其特點與弱點能不被讀者發現并詬病嗎?
《文學界》編委會收到讀者意見后,對如何處理產生了分歧,馮雪峰慎重地進行了調解。
葉文不了解馮雪峰處理“詩的案件”的曲折,僅根據胡風7月16日致冀汸信中的這句話——“‘詩聯’諸大詩人,以勞辛其人為首(黨員),向文協爭地位?!薄闩卸▌谛?、蘆芒等“都是一些派性十足而且左得可怕的人物”,并認定馮“迎合了錯誤的一方”,這同樣是缺乏實證依據的。
所謂“撤稿風波”則發生在1951年7月,所撤稿件是羅石(張中曉的筆名)的一篇反批評文章,該文為反駁蕭岱(時任上海文聯副秘書長)的批評文章而作,這是張中曉繼《〈武訓傳〉#8226;文藝#8226;文藝批評》和《為了前進——答劉宗詒先生的“不要使問題混亂”》(兩文皆載于《文學界》)之后的第三篇為“批判《武訓傳》運動”推波助瀾的文章。其文主要觀點可參看下引1951年7月17日他給梅志的信,信中寫道:
“《文學界》看到了,有—位叫做蕭岱的,仿佛要我‘從實際出發’。我忘記了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過,這位姓蕭的本來原和梅林、元化等參與《青年文學》的編輯的,是友是敵,還不能確實。不過對你,我就隨便的談談:我覺得《武訓傳》問題,假如想有所得,決不能高談什么改良、投降主義之類,而應該集中對孫瑜。但這位姓蕭的說我底這一主張會削弱論爭,好像必須從“理論”(??)上去批判武訓,才算豐富或開展論爭。但其實,武訓能起什么作用呢?我們現在的一些什么們,不是比武訓更奴性十足么?姓蕭的所謂的‘展開’只不過雙眼向天,兩腳懸空的壯言大語而已。假如我們真的依照他所主張的‘實際’去出發,恐怕除了糟蹋些紙墨之外,其他是一無用處的。這種不顧戰略要求的文章,我想一定是敵人?!F在理論家說武訓是改良、投降主義,好像武訓是拜杜威做了老師一樣。這類架空的昏話真使人惡心,居然還想通過武訓來清算這類‘主義’!著鬼一樣的?!盵5]
認為《武訓傳》宣揚了改良主義的“理論家”是毛澤東,主張“對事不對人”的是周恩來,而“敵”情觀念嚴重的張中曉卻要把批判的矛頭“集中”于該劇的導演孫瑜,他的想法顯然欠妥。1951年7月初,夏衍結束了東歐訪問從北京返回上海,帶回周恩來的指示:“你回上海后,要找孫瑜和趙丹談談,告訴他們《人民日報》的文章主要目的是希望知識分子認真學習,提高思想水平。中央是對事不對人,所以這是一個思想問題而不是政治問題,上海不要開斗爭會、批判會。文化局可以邀請一些文化、電影界人士開兩次座談會,一定要說理,不要整人,要對事不對人,孫瑜、趙丹能作一些檢討當然好,但也不要勉強他們檢討。[6]”
張中曉的“整人”文章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被《文學界》退稿的,這就是“撤稿風波”的真相。無論以當年的或今天的認知水平來看,唐弢對該文的處理毋寧說是對張中曉的愛護,馮雪峰的決定則間接地阻止了胡風的青年朋友在政治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葉文沒有細讀及考辯已有的研究資料,竟將1951年7月發生的“撤稿風波”放在前,而將1950年6月“詩的案件”放在后,并說成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三
第三個問題:建國后胡、馮關系因何事發生沖突?
葉文肯定地指出:“造成雙方關系進一步惡化,友誼終于走到盡頭的,是1952年初馮雪峰的《回憶魯迅》第三章的發表。從1951年8月開始,馮雪峰就在《新觀察》半月刊發表連載的《回憶魯迅》……(筆者略)1952年2月16日出版的《新觀察》該年第4期發表的《回憶魯迅》,寫到1936年馮雪峰從陜北來到上海后同魯迅接觸的情況,寫到當時上海進步文藝界不團結的現象,有關部分竟冒出許多匪夷所思的怪論。最離奇的是談到所謂‘宗派主義’的幾段……(引文為筆者略去)”
質言之,馮著第三章指出1936年“兩個口號論爭”的雙方都有宗派主義情緒,這是比較客觀的,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怪論”。馮說較之胡風認定“國防文學”口號是“階級投降主義”、周揚批評“國防文學的反對論者……不了解民族革命統一戰線的重要意義”(《現階段的文學》),應算是持平之論。換言之,不強調所謂“路線斗爭”而著眼于左翼內部的“宗派情緒”來審視當年的這場論爭,這是馮說的高明處,也為大多數現代文學研究者所接受。
葉文斷言“胡風看到馮雪峰的這篇文章,對馮雪峰看法自然不能不進一步惡化”,這個判斷也是沒有實證依據的。
胡風確實讀過馮的《回憶魯迅》,在其日記(《胡風全集》第10卷)中有兩處記載:(1951年10月15日)“看馮雪峰的《回憶魯迅》等”,(1952年4月26日)“看馮雪峰幾篇關于魯迅的文章”。但并沒有因此而稱其為“三花”,按照葉文的邏輯,似不能證實他對其人其文有特別的反感。胡風也評論過馮的《回憶魯迅》,在其書信(《胡風全集》第9卷)中有一處記載,1952年9月2日自北京致王元化,討論耿庸的《阿Q正傳研究》的修改問題,其中提到:“友人粗粗檢查了一下三花臉過去的東西,包含了不少的污穢。耿兄(和你們)看一看《魯迅回憶》,如何?”他雖斥之為“三花”,但并未表現出對馮著“第三章”的特別義憤,這也是葉文所忽略了的。
說到底,胡風并不反感馮著回顧“兩個口號論爭”時批評左翼文壇內部的宗派主義。1979年8—9月他在撰寫關于“兩個口號”問題的長文《歷史是最好的見證人》期間,曾為如何評價馮雪峰事給樓適夷去信(9月13日),信中肯定了馮的6點,第5點即是:“要強調他的反宗派主義,愛惜文藝新生力量的品德,特別是和那些宗派主義的棍子王倫們比較起來?!?/p>
葉文沒有細讀及考辯已有的研究資料,輕率地將馮著《回憶魯迅》第三章定義為“1952年的迷誤”,生造出一個胡、馮交往過程中并未發生過的沖突,實在令人遺憾。
四
第四個問題:葉文誤讀的若干重大史實真相。
第一個被誤讀的重大史實是關于胡風1952年5月4日給毛澤東、周恩來去信事。
葉文認為,由于“1952年4月初出版的《文藝報通訊員內部通訊》上,發表了兩篇批判胡風文藝思想的‘讀者來信’”,胡風對馮雪峰的態度便發生了“惡化”,將其視為“嚴重的事件”,曾寫信給毛澤東、周恩來反映,“后來寫給毛澤東的信未發,只發了給周恩來的一封”云云。
實際情況卻是:胡風于1952年5月4日寄出了給毛澤東、周恩來的信,給毛的信是附在給周的信中一道寄出的。周恩來于同年7月27日給胡風復信,信中寫得非常清楚:“你致毛主席的信我已轉去?!绷硗?,胡風給兩位領袖的信,控訴的并不是馮雪峰,而是周揚。周揚于同年7月23日給周恩來去信,信中也寫得很清楚:“翰笙同志把胡風寫給您和主席的信,給我看了。信中提到我在上海和他的談話。我感覺他似乎故意將我的話曲解(也許是因為他的神經質的敏感的緣故),把理論上的原則爭論庸俗地理解為無原則的人事問題?!睋Q言之,即便此時胡風對馮的態度發生了“惡化”,那也與“讀者來信”無關。
第二個被誤讀的重大史實是關于馮雪峰1955年5月為何沒有被打成“胡風集團分子”事。
葉文認為,“并不是他(指馮雪峰,筆者注)在批胡大會的發言感動了周揚等人,倒是胡風幫了他的忙。胡風在日記中一口一個‘三花臉’,使得專案組人員不得不做出馮雪峰不可能是‘胡風分子’的結論?!?/p>
實際情況卻完全不同。據當年參加過“專案”的黎辛回憶:“我看過部分胡風日記,知道他對文藝界某領導人有意見,對馮雪峰印象好,稱丁玲為‘鳳姐’,并且說是‘可以合作的’。[7]” 黎辛的說法是有根據的,通讀胡風日記,雖有“三花”的記載,卻也不乏“雪峰”或“馮雪峰”的稱謂。譬如1954年日記,2月23日有“馮雪峰夫婦與適夷來吃晚飯。把《時間開始了!》交馮雪峰”的記載,10月31日還有“馮雪峰檢討”的記載。換言之,馮雪峰當年未被劃定為“胡風分子”,倒與“專案組人員”并不偏信胡風日記有一定的關系。
第三個被誤讀的重大史實是關于1957年夏衍的“爆炸性發言”事。
葉文認為,“1957年夏天,在反右斗爭批判所謂‘丁陳反黨集團’的狂潮中,馮雪峰終于被‘揪’了出來。在8月14日的大會上,夏衍更作出令人震驚的把馮雪峰和胡風捆在一起打的‘爆炸性發言’。”
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夏衍當年的“爆發性發言”之所以引起與會人士的震驚,主要原因并不在于他在發言中提到人所共知的馮雪峰與胡風的關系,而在于他“所講述的內容,是大多數與會者聞所未聞的”;其中心論題也不是關于“馮雪峰與胡風的勾結”,據馮雪峰自述,而是以揭發他“在三六年怎樣進行‘分裂活動’以及‘打擊’、‘陷害’和‘摧毀’當時上海地下黨組織等等為中心”[8];其發言的焦點并不在“國防文學”與“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是非,而在馮起草、魯迅修改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中關于“四條漢子”及“我甚至懷疑過他們是否系敵人所派遣”等語對周揚、夏衍等的“政治陷害”。換言之,不管夏衍的發言是否牽扯到胡風,馮雪峰的政治命運都不會有所改變。
第四個被誤讀的重大史實是關于馮雪峰的《有關1936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過》(以下簡稱為馮文)的有關內容。
葉文認為,“歷史是公正的。歷史終于把胡風和馮雪峰的真實的風貌還給了他們自己??上У氖?,馮雪峰沒有能夠等到這一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離開了人世。但是,他已經把同胡風回歸友誼的信息留給了胡風?!彼^“回歸友誼的信息”,葉文認為是馮文中“這口號最初提出時,確實是有當時尚未發覺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胡風插進來的”及以下幾大段。
實際情況卻是:第一,馮文是作于“文革”高壓時期(寫于1966年,改于1972年)的一份“交代材料”,文中指胡風為“當時尚未發覺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便是時代的印痕。胡風絕不會接受這樣的提法;第二,馮文并沒有試圖為胡風洗掉“宗派主義”的詬病,而是相反。葉文摘引的段落中有“胡風談了不少當時文藝界情況,談到周揚等的更多。他當時是同周揚對立很厲害的”,這話其實對胡風并不有利;在緊接著的未摘引的部分還有“這樣,既沒有用魯迅名義提出,也不是用黨的名義提出(括號內為筆者略去),而胡風寫了有關這口號的第一篇文章,胡風自己和別人就都可以看成這口號是由胡風提出的了”與“胡風回去之后,文章還沒有發表之前,文藝界已經引起關于新口號的紛紛議論。因為胡風回去后,他自己和他周圍的人已經把新口號宣傳出去了……”及“我覺得胡風的態度和活動,也很妨礙團結……”等等,這些說法也對胡風很不利。
因而,胡風不會認為馮文傳遞了什么“友誼的信息”。1979年8月16日他自成都給吳平(牛漢妻)去信,寫道:“《材料》(2)收到。茅馮二文,很有用處。正在寫這問題(過去寫過不止一次,現詳寫一次),已成二萬余字,還有萬字左右。馮文有幾處不符實際,在那種時會,他能這樣寫,已是難能可貴了。”可見,他對馮文的真實性是有保留的。同年9月10日給牛漢信,態度更加鮮明:“《史料》栽給你,并將為你們落實政策,也算一種回春消息罷。但此刊難處大。看2、3兩集,造謠自吹、誣人的雜質太多。也許只關胡某的材料才如此?”牛漢時任《新文學史料》主編,第2、3兩集中關于胡風的文章只有3篇,《周揚笑談歷史功過》、茅盾的《需要澄清一些事實》和馮雪峰的《有關1936……》。以“誣人”作概括,他對馮文的真實態度可見一斑。有趣的是,周揚卻認為馮文“比較公道”。1979年5月1日他在復樓適夷的信中寫道:“病中得來書,甚為快慰。承示馮雪峰同志的最后遺作,讀之無限感慨。我和他是多年的老戰友,相互間,又曾有過爭論,但不論怎樣,我對他還是抱著一種尊敬的感情。一九七五年,我剛獲‘自由’,馮乃超同志就告訴我,雪峰已患癌癥,將不久于人世了,垂垂以不能回到黨內來為終身恨事。我聽說他在文化大革命中也受到了沖擊,對三十年代‘兩個口號’的論戰中他所犯的錯誤也有所檢討。他沒有乘‘四人幫’惡毒誹謗我的時機,對我落井下石,把一切錯誤和責任都推到我身上,雖然,他在當時的情況下,也說了一些所謂‘揭發’我的話,其中也有傳聞不實之詞,但并不是存心誣陷我。我覺得他還是比較公道的。[9]”換言之,從馮文中讀到了“友誼的信息”的與其說是胡風,不如說是周揚更為恰當。
綜上所述,葉文在胡風、馮雪峰交往史實上的諸多失誤,都與作者未曾細讀及考辯相關史料有關;而且,先驗的主題“友誼的裂變和友誼的回歸”,也促使作者在若干歷史細節上作了一些強解和誤讀,這些,都是令人惋惜的。
[1][2]《胡風全集》第7卷第128、624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3]舒蕪《〈回歸五四〉后序》,載《新文學史料》1997年第2期。
[4]冀汸《歷史法庭上的證詞》,曉風主編《我與胡風——胡風事件三十七人回憶》第413頁。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5]路莘整理《張中曉致胡風書信》,載《新文學史料》2005年第2期。
[6]轉引自《周恩來年譜》,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
[7]黎辛《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程光煒主編《文人集團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第25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8]史索、萬家驥《在政治大批判漩渦中的馮雪峰》,載《沒有情節的故事》第118—119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9]轉引自徐慶全《風雨送春歸——新時期文壇思想解放運動記事》,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