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哀愁 幾分希望

在古代，小說不被重視，就像一碟不能上席的小菜；而今呢，小說頗為風光，成了文字筵席中的一道大餐。小說，已是文學大家族中的重要成員，其地位不可否認。

小說這一支，又有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微型小說之分。就我的閱讀認知而言，覺得讀一般的微型小說不過癮，而讀長篇小說呢，又覺得好多都是篇幅太長，水份太多，如果要讀的話，就有一種空耗時間和精力之憾。因此，讀中篇小說，就成了我讀小說的最佳選擇，這是個人的喜好，沒有強加于人的意思。

《桎梏》(載2006年第1期《涼山文學》)，是一部三萬言的中篇小說，正合我意，讀后給予我總的感覺就是幾分哀愁，幾分希望。它的作者，是阿蕾。

阿蕾，是作者發表作品時用的筆名，她的本名叫楊阿洛。她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涼山州作家協會副主席，她是我州幾個能用雙語(彝、漢)進行文學創作的作家之一，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嫂子》等幾部作品集。同時，她還有大量散文、小說散見于國內報刊。我很欣賞阿蕾的人品和文品，很有好感，對此，我以為可用“耐心沉穩，從容淡定”八個字來概括，她就是這樣的人，她就是作的這樣的文，她不事張揚，往往是埋頭苦干，實在難得。我之所以樂意為她的小說寫上一篇讀后感，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感知。

小說《桎梏》的背景，是涼山民主改革之中，情節并不復雜，人物也不眾多。它寫的實際上就是家事，是吉姆老婆子一家之事，這家事由超度儀式而始，由超度儀式而終，以此生發出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并推動其故事情節的發展，它昭示得更多的是哀愁，當然也有幾分希望。

超度，是佛教、道教用語，以僧、尼、道士為人誦經拜懺，說是可以救度亡靈超越苦難。彝族，是請畢摩念經超度。小說《桎梏》既寫超度亡靈吉姆爾體，同時又寫超度活靈吉姆老婆子，即吉姆爾體之妻。超度亡靈，據說是喜事，那超度活靈呢?恐怕就不完全是喜事了，起碼是半喜半憂。因為，“聽說舉行過活靈超度的老人，搞不好當年就會去世。”就是被超度的活靈吉姆老婆子本身也是出于無奈，“要不是為了兒孫，她決不讓把她和吉姆爾體一塊超度的。”

吉姆老婆子出生于奴隸主家庭，家里為她選一家門當戶對的姻親，她卻逃婚與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基干隊員吉姆爾且成了親，還算幸福；但爾且命不長，有了女兒吉姆嫫阿作后就去世了。于是，吉姆老婆子就轉房給了弟弟吉姆爾體，八年間生下兩兒兩女。吉姆爾體是個不顧家的人，他游手好閑，痞性十足，開始吉姆老婆子還順著他，后來在一次她向吉姆爾體要錢給女兒看病被置之不理后，她對他是徹底失望了，這夫妻關系名存實亡，直到吉姆爾體彌留之際都是陌路人。吉姆嫫阿作的婚姻該是門當戶對的了，但不幸的是，她男人不務正業，到處飄游浪蕩，最后發展到吸毒喪命，留下妻子和苦命的一雙兒女。

講究姻親，大概不是個別民族現象，而是很多民族的共性。有了團結的族親，才能使姻親不敢小看，姻親要的是門當戶對。吉姆老婆子與吉姆嫫阿作倆娘母，前者門不當戶不對，后者門當戶對，最終的婚姻都不理想，這種婚姻的法則，或者說制度，對婚姻是一種束縛，豈止是過去，就是現在，這“門當戶對”的觀念仍陰魂不散。于是，小說《桎梏》的現實性，由此凸顯，它不止屬于過去，它同樣屬于現在，但愿它不再屬于將來。

讀阿蕾的小說《桎梏》，我有一個特別強烈的感覺，那就是關于文學作品表現民風民俗民情的問題。《桎梏》中的超度儀式，以及各種彝族風俗，與小說的脈絡是那樣的密切相關，貼近自如，準確無誤，可見作者阿蕾觀察之細微，體驗之深刻。外族的作家，對某一民族的民風民俗，可以模仿，可以復制，但對民情難以體驗。我想，即使像高纓這樣較為熟悉彝族的著名作家，在其作品中也很難到位，而像阿蕾這樣的本土作者，卻在她的作品中可以天衣無縫地表現出來。

從《桎梏》中，我們讀出了彝族人與人之間的等級觀念十分頑固，不可逾越。作者對這種落后頑固等級觀念持的是批判態度，企盼平等和諧的社會。

據說，超度亡靈(活靈)，可使其魂歸如經書中所描繪的“屋后有山好放羊，屋前有壩好栽秧。茅草長稻穗，蒿枝結蕎粒。背水舀回魚兒來，放牧麂獐隨著牛羊歸”的祖界樂園。但愿如此。對于“超度”這種民俗，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相當重視。在《桎梏》中，作者在描寫的時候，也是很得體的，它既是這一作品的根基，同時也是這一作品的看點。

作為女性作者，阿蕾對于女權的關注，在情在理，且《桎梏》中多有表現。對于超度活靈吉姆老婆子，作為女兒的吉姆嫫阿作，本是不同意的，但決定權在同母異父的兄弟倆手上。小兄弟吉姆木牛就露骨地說：“我知道媽媽沒能和你的父親一塊兒超度，你心里不舒服。可有什么法子呢?只能怨你自己沒能成個男兒身，你要是個男兒身，我們理所當然不和你爭了。”這是其一。其二，公公借酒對吉姆嫫阿作行非禮，族人反倒怪罪阿作，說什么家丑不可外揚，即使老人酒后糊涂，當媳婦的應該將這些事咽下，權當沒這回事。其三，想起母親的苦難，吉姆嫫阿作就難過，就哭訴，卻遭兄弟責罵：“你以為你出一只羊幾斤酒就不得了啦?拉上你的羊背上你的酒回去吧，別在這里攪局!”女人的被瞧不起，被辱罵，盡管在一個家庭里，盡管在兄弟姐妹之間，也在所難免，甚至愈演愈烈。這女權，難道就這樣任其喪失嗎?!顯然不能。

最近，我正在讀英國女作家伍爾芙的《伍爾芙讀書隨筆》，知道伍爾芙是一位杰出的女權主義思想家，她以其富有啟發性的思想，對西方女權運動產生了深遠影響。如她的——為什么男人總是擁有財富、權力、名譽、地位，女人卻一無所有?難道女人真的不及男人嗎?根本不是。女人不及男人的假相，恰恰是男人一手制造的。她呼吁：女人應該有自己的空余時間，一小筆由她自己支配的錢和一個屬于她自己的房間。這是最低要求，也是最基本的要求，由此才有可能進一步談論女性的其他權利；否則，一切都是空談。在她的“讀書隨筆”中，有關“女性”的篇目就有不少。如《女性莎士比亞》、《女性與小說》、《女性寫作的局限》，等等。諸如此類，都是很有啟發性的。較之過去，今天的女權話題，也許要輕松一些，但仍有說的必要，在文學作品中也有描寫的必要。

在小說《桎梏》中，不管作者阿蕾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總之是讓我們讀出了“女權”這話題，而且深刻。

小說家的優勢，的確在于他可以將在現實生活中觀察和體悟到的存在，在自己構想的小說人物和情節中加以表現，這也就是小說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小說圓滿了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可能性。因為，“小說中的思想是為了引入人物的生存境況”。

《桎梏》的主要人物吉姆老婆子，對神話人物支格阿爾極其不滿，因為他始由“男嫁女婚”而“男婚女嫁”。支格阿爾為了維護男權，念下了千古不變的神咒：“帽子頭帕一道箍，領牌領．花兩道箍，手鐲戒指三道箍，裙子腰帶四道箍，背水繩索五道箍。”讀《桎梏》，我們感覺到了它的穿透力，是一種藝術真實的可能性反映；那種時代，那種風尚，那種道德，在字里行間跳躍、閃爍、凝聚。由此，我們也就認知了《桎梏》的精神及其本質。

《桎梏》的結尾富有亮色，給予失望的人物吉姆嫫阿作幾分希望。那一兒一女的話語振奮人心。兒子說：“我是我們家的男子漢，有我擋著呢，媽媽妹妹不用怕。”女兒說：“哥哥我們倆一天天長大了，等我倆把書讀出息了，就不再讓你勞累，我倆修最好的房子給你住，買最好的東西給你吃，買最漂亮的衣服給你穿，讓你好好享福。”讀之，令人動容。說實話，當我讀到這里的時候，我的眼睛濕潤了，多么好的一雙兒女啊，有了這樣的好兒女，還有什么苦難不可戰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