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為愛做注

摘要： 阿朱對愛情的追求既是悲壯的，也是崇高的，她對蕭峰的感情既有對英雄的仰慕與癡愛，同時，又隱隱流露出對于父愛的潛意識渴望。對阿朱來說，愛情重于生命，其放棄生命之舉像是經歷痛苦思索后對愛情做出的偉大奉獻。

關鍵詞： 阿朱；蕭峰；愛情；俠義

中圖分類號：Ｉ206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2－0159－03

阿朱是金庸武俠小說《天龍八部》中的人物，書中，阿朱不僅聰明伶俐，還善解人意，她仰慕蕭峰，愛戀蕭峰，不管蕭峰走到哪兒，都愿陪伴在他身旁。如果說阿朱遇見蕭峰之前，其生活平淡如水的話，那么，遇見蕭峰之后，她的生命就如火紅的太陽，發出耀眼的光芒。

一、邂逅在非常時刻

阿朱是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的私生女，其母是阮星竹，但她從小就被大人遺棄，并沒享受過郡主待遇。收留阿朱的是姑蘇慕容家，在慕容家，阿朱盡管是丫環，但她受到主人善待，良好成長氛圍也熏陶著她，因此，阿朱氣質嫻雅。小說中，當鳩摩智挾持段譽到達慕容家時，阿朱出場了，阿朱出場時有趣極了，在琴韻小筑中，她先喬裝成須發如銀，手撐拐杖的老人，再扮成五十來歲的管家，后扮成雍容華貴的老夫人，戲耍了一番鳩摩智。讀書至此，阿朱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的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阿朱短暫的生命歷程中，與蕭峰相遇是一件大事。阿朱和蕭峰相遇時，正是蕭峰最落魄的時候，蕭峰體驗著從未有過的屈辱，“僅僅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契丹血統，一夜之間，世界對他收斂起笑容，張開了利齒。……僅僅由于身份的置換，親人、朋友都成了敵人，先前的光榮也變成了罪惡。大英雄蕭峰突然成了孤家寡人，……他找不到真正的敵人，也找不到真正的自我和位置。”[1]失意的蕭峰“由丐幫幫主變成了丐幫及中原武林乃至整個宋的敵人，……在痛苦與茫然中，他自愿放棄了丐幫幫主的地位，成了孤苦無依的流浪英雄。他的身世使他無法繼續生存在漢人世界，他的教養又使他無法進入契丹人的生活，無盡的誣陷、侮辱、誤會也接二連三地降臨到他的頭上，天地之大，竟無蕭峰的容身之地。”[2]阿朱的出現給落魄江湖的蕭峰以希望，阿朱不僅給蕭峰帶來了溫情與歡樂，也喚起了他與命運搏斗下去的勇氣。

阿朱對蕭峰是不是一見鐘情，書中并沒交代，可她對蕭峰卻格外留意。假扮幫主時，阿朱對王語嫣說：“王姑娘，我想假扮喬幫主混進寺中，將那個臭瓶丟給眾叫化聞聞。他們脫險之后，必定好生感激喬幫主。”[3]從這段話看，阿朱是想代替蕭峰做好事的，她要幫助蕭峰，并期望以此彌合蕭峰與丐幫的嫌隙。阿朱為何要這么做？阿朱這么做，難道僅僅出于她頑皮的天性？實際上，阿朱早就對蕭峰抱有好感與同情心，并以其獨特方式關愛蕭峰了。

二、在愛與恨的天平上

阿朱在少林寺盜取《易筋經》時被蕭峰誤傷，蕭峰想方設法為她療傷，在療傷過程中，阿朱和蕭峰增進了感情。在蕭峰身邊，阿朱撒嬌地說蕭峰是江湖上有名的大英雄，要說話算數，請求蕭峰為自己唱兒歌，講故事，蕭峰依照阿朱說的做了，他給阿朱講了自己的童年故事。聽故事時，阿朱陶醉在幸福中。阿朱和蕭峰在一起時，其言語舉止，包括神態，常帶有小女孩般的特點。阿朱從小缺少父愛，她對蕭峰的感情既有對英雄的仰慕與癡愛，同時，又隱隱流露出對于父愛的潛意識渴望。

阿朱在雁門關外苦苦等候蕭峰五天五夜這才等到蕭峰，見到日思夜想的蕭峰，阿朱歡喜極了，情不自禁地撲進蕭峰懷中，接下來，書中寫道：“阿朱慢慢抬起頭來，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個男子的懷中，臉上一紅，退開兩步，再想起適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滿臉飛紅，突然間反身疾奔，轉到了樹后。……只覺一顆心怦怦亂跳，過了良久，才從樹后出來，臉上仍是頗有羞澀之意，一時之間，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4]阿朱對蕭峰十分癡情，癡情得令人感動。只是，在阿朱眼中，蕭峰始終是一座需要仰視的巍峨大山，阿朱敬慕蕭峰，崇拜蕭峰，甚至甘愿成為蕭峰的奴仆：“這樣罷，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仆，你高興時向我笑笑，你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好不好呢？”[5]從阿朱的對白中，我們可以看出阿朱是深愛蕭峰的，然而，我們也看出，阿朱內心深處始終徘徊著自卑的影子，身為慕容公子的丫環，她和蕭峰很難平等。阿朱陪伴蕭峰千里奔波尋訪仇人下落，兩人關系越來越親密，可當蕭峰讓阿朱稱呼自己“大哥”而非“大爺”時，阿朱很惶恐。

不過，阿朱也有成熟、理智、有主見的一面，雁門關外，蕭峰的思想一度非常混亂，他不知自己該向誰報仇，也不知自己該向誰報恩，不知自己是漢人還是胡人，更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阿朱安慰他說：“種種事端，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問心無愧，行事對得住天地，那就好了。”[6]在阿朱心目中，蕭峰如同天神一般，即便他是契丹人，她也不會離他而去。阿朱不忍心看到蕭峰難受，柔聲勸慰蕭峰：“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你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對我全無分別。”[7]在蕭峰遇到重大心理危機時，阿朱委婉柔情、情深意長地安撫他，寬慰他，助他擺脫危機，重新振作起來。從阿朱向蕭峰的表白中，我們也能看出，阿朱對蕭峰已經情根深種了。蕭峰表現出的英雄氣概、俠骨柔情令阿朱深深折服，她在蕭峰幫主地位已失之時向他表明心跡，足見其癡情與真心。

同樣的，阿朱也是自尊而要強的，與蕭峰在一起時，阿朱時常表現得剛毅不屈，當蕭峰確認了自己的契丹人身份時，不由得變得心灰意冷，他要阿朱趕快離開，自今而后，再也不用見他了，阿朱一時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說道：“你若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這山谷之中。阿朱說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瞧不起我這低三下四的丫環賤人，我還不如自己死了的好。”[8]阿朱口中時不時提到“跳懸崖”，提到“死”，可以看出，在阿朱心底深處也存有毀滅自我的極端成分。阿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沿著這條線索思考下去，我們不難理解阿朱為何敢于做出放棄生命的人生抉擇。

此外，我們還應注意到阿朱心底深處有一股狠勁，阿朱是嬌柔可愛的，但在其心底深處，那股狠勁還能時不時地顯現山來。阿朱把盜來的《易筋經》送給蕭峰，蕭峰不收，蕭峰覺得阿朱甘冒奇險，九死一生地從少林寺中盜出經書，本意是想送給慕容公子的，自己沒有理由將其據為己有。阿朱卻說：“這經書是我自己起意去偷來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愛送給誰，便送給誰。何況你看過以后，咱們再送給公子，也還不遲。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報得大仇，什么陰險毒辣、卑鄙骯臟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書來瞧瞧，也婆婆媽媽起來？”[9]這番話說得蕭峰凜然心驚，他忙向阿朱賠不是，并口口聲聲說為大事者的確不能拘泥小節。阿朱樂于助人，有俠義情懷，但為了報仇，她認為可以不擇手段，什么陰險毒辣的方法都可以用，甚至為此做出卑鄙骯臟之事也無關緊要。

對于阿朱的說法，蕭峰持肯定態度，這表明兩人從氣質上說來，屬于同一類人，其內心深處都有一股狠勁。除了有狠勁外，蕭峰與阿朱相比，他還多了嗜殺因素，“在蕭峰的英雄本性中，包含了一種豺狼之性。在受到人類正常理性控制的時候，就表現出英雄豪邁的一面；而在受到復仇情緒控制的時候，就表現為豺狼獸性的一面。俠義豪邁和‘動物兇猛’，共同組成了蕭峰的英雄本色。”[10]當蕭峰受到莫大委屈無處可訴時，他選擇了血腥暴力。阿朱被蕭峰誤傷后，蕭峰帶著阿朱找人醫治，以致有聚賢莊一戰。這場原本不該發生的血腥之戰，使得許多無辜之人成了蕭峰刀下之鬼。聚賢莊一戰，蕭峰本性中的兇狠、殘暴一面充分呈現在人們面前。只是，蕭峰勇闖英雄宴，其心理背景很復雜，除了找大夫為阿朱治病的原因，這次大開殺戒也可以看成是蕭峰自暴自棄的表現。阿朱和蕭峰依照本色做人，兩人心底深處都有一股狠勁，這股狠勁倘若不加節制地發揮，就有可能給人生帶來深重災難。

三、愛情重于生命

蕭峰很早便視阿朱為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并與阿朱約好，待到報仇之事已了，兩人便結伴到雁門關外放牧去。蕭峰對阿朱說：“今晚殺了此人之后，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11]阿朱聽后，身子不住地發抖，顫聲道：“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么牧牛放羊去。”[12]阿朱害怕自己很快便會與蕭峰訣別，她迫切地希望蕭峰趕快帶她到雁門關外，從而遠離江湖恩怨，過那種放牧牛羊的清靜生活去。依偎在蕭峰堅實的懷中，阿朱儼然觸摸到了幸福，然而，美好的生活卻如海市蜃樓般飄渺。由于誤中奸計，阿朱和蕭峰誤以為“大惡人”是阿朱父親段正淳，當得知蕭峰要找段正淳報仇時，阿朱陷于痛苦中了，從其心愿來說，阿朱并不希望蕭峰找父親報仇，可站在蕭峰立場上，于情于理，她又不能阻止蕭峰報仇雪恨。為了化解仇怨，阿朱只好選擇舍生取義的法子。阿朱易容喬裝成段正淳，坦然面對蕭峰雙掌，于是，我們看到悲壯的一幕，隨著蕭峰一掌出去，阿朱輕盈的身體宛如飛花般飄了出去。

阿朱是蕭峰最孤單時的伴侶，阿朱不但處處安撫他，勸慰他，還使出渾身解數助他尋找“大惡人”，對此，蕭峰深感欣慰，覺得自己得妻如此，再也沒有什么遺憾了。可是，蕭峰對阿朱的愛是慢慢加深的，在其心中充滿仇恨時，他對阿朱的愛情還是大打折扣的。“為了找到當年害死他父親母親的帶頭人哥、找到殘酷地殺死他養父母以及授業恩師玄苦等人的‘大惡人’，為了報復血海深仇，蕭峰被仇恨與嗔怒的情緒所控制，幾乎喪失了正常的理性，從而犯下一系列一生都不能自我原諒的大錯。……這種情緒，這種行為，既是他命運的一部分，更是他性格的一部分。”[13]蕭峰最為致命的缺點是懷有復仇的堅定意志，他頭腦中想的最多的除了復仇還是復仇，盡管他也想象過復仇后與阿朱一起到關外過恬靜的生活，然而，他是以自我為中心思考問題的，他從沒主動地站在阿朱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正因為這樣，他就很難注意到阿朱細微的情感變化。實際上，在決意代父受過之前，阿朱就在言談中暗示過蕭峰：“我好難過，大哥，我真是沒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么寂寞孤單，我對你不起。”[14]然而，蕭峰被復仇的念頭占據了頭腦，阿朱言談中傳達出的棄世信號并沒引起他的警覺。蕭峰的糊涂最終使他失去了最心愛的人，也最終毀掉了他自己。

對阿朱來說，愛情重于生命。阿朱之所以想通過死來解決問題，其前提是認為蕭峰始終要去尋找他心目中的“大惡人”，他絕不會放過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大惡人”。如果蕭峰殺了段正淳，到時候，阿朱和蕭峰勉強生活在一起的話，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倘若分手，對阿朱來說，照樣是痛不欲生的。阿朱若說出真相，對蕭峰說明白己是段正淳女兒，蕭峰很可能會放棄報仇，但自己也很可能會與蕭峰分手，因為依照蕭峰嫉惡如仇的性格，很難設想他會選擇與仇人的女兒廝守一生。即便蕭峰不報仇了，她也無法判定蕭峰還會繼續愛她。

是保護愛情還是保護生命？是選擇在愛中死，還是選擇在無愛中生？阿朱內心勢必掙扎過，最后，她還是選擇保衛愛情。阿朱裝扮成段正淳模樣代父而死，相當于以命償命，其實，她這么做并不全是為了段正淳，還有一個用意是她擔心蕭峰打死段正淳后，大理段家必定大舉復仇，蕭峰武功雖高，也難敵“六脈神劍”，蕭峰極有可能會死在段家人手中。阿朱希望自己的死能讓蕭峰放棄報仇，說到底，她是用自己的生命換取蕭峰的幸福。蕭峰想不通阿朱為何要出此下策，阿朱用最后的力氣說出了兩個字：為你。直到這時候，蕭峰才真正懂得了阿朱的心。還有，我們不能忽視阿朱情感的激蕩，當她猛然得知段正淳、阮星竹是自己親生父母時，她很有可能會為自己這么多年得不到父母的疼愛而深感委屈和心酸，甚至于覺得自己注定是不幸的，竟然親生父母都要拋棄自己。人在情感激蕩的時候，很容易被偏執的情緒所控制，以至于做出超乎常規之事。

阿朱和蕭峰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只是，兩人相聚的時光極為短暫，其甜蜜生活也轉瞬即逝。阿朱的一次選擇改變了她的命運，阿朱是不幸的，她的死讓人深深地為之惋惜，不過，正是阿朱的死喚回了蕭峰的理智。如果沒有阿朱的出現，蕭峰在遭逢人生劇變后，在復仇心驅使下，很可能走上人生歧途。阿朱之死化解了蕭峰內心的仇怨，“蕭峰之成為蕭峰，還在于他在打死阿朱之后，逐漸恢復了理性，仁人之心克制了他的復仇沖動：對天下蒼生的深切同情，使他獲得了少林高僧‘唯大英雄能本色’的贊譽；最后，為宋、遼和平而獻身，就更是達到了人道主義精神境界的最高峰。”[15]阿朱寧愿選擇被蕭峰一掌打死，從此在愛人心中留下永久的印記，也不想失去愛情，失去蕭峰。蕭峰這一掌結束了阿朱的生命，卻成就了她的愛情，阿朱以生命換取了蕭峰對其永遠的牽掛。阿朱用生命為愛做注，阿朱對愛情的追求既是悲壯的，也是崇高的。

參考文獻：

[1]莊若江：《文化依戀、文化質疑到文化批判——金庸英雄神話的文化闡釋》，《海南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5期。

[2]劉鐵群：《天龍八部》的原型分析——從《俄狄浦斯王》談起，《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

[3][4][5][6][7][8][9][11][12][14]金庸：《金庸武俠全集》卷6，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第392、457、450、456、456、480、505、505、505頁。

[10][13][15]陳墨：《浪漫之旅——金庸小說神游》，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260、259、2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