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鄧湘皋是一位杰出的湖湘典籍的整理者,其為詩由魏晉而入唐,主學杜、韓與山谷。其詩歌雄厚峻潔,磅礴沉郁。早期詩沖澹、婉麗而流宕;中期詩清雅、流麗而雄渾;晚年詩深厚、整飭、蒼勁和峭拔。
關健詞: 鄧顯鶴;詩歌;風格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2-0031-04
鄧顯鶴(1777-1851),字子立,一字湘皋。湖南新化人。幼聰慧,八歲能詩,十九歲補縣學弟子員,嘉慶九年舉于鄉,禮部屢試不第,遂絕意仕進。性喜游覽,足跡半天下。晚歲入京師,詣選籍。道光六年(1826)大挑二等,選寧鄉訓導,在任十三年,后引疾告歸。晚年先后主講常德朗江書院、寶慶濂溪書院。咸豐元年,病逝于濂溪書院。
湘皋一生,讀書不倦,尤勤于湖南文獻的收集整理,“如饑渴之于飲食,如有大譴隨其后驅迫而為之者。”[1]于是搜訪濱資群縣名流佳什,輯《資江耆舊集》六十四卷。又再訪全湘,搜求湖湘典籍、湘人名作,東起瀏醴,西至黔中,北瀕大江,南近五嶺,搜尋殆遍,為《沅湘耆舊集》二百卷,集1700余人,詩15680首,各為小傳,以詩存人。官寧鄉訓導時,又遍求周圣楷《楚寶》一書,匡謬拾遺,為《〈楚寶〉增輯考異》四十五卷。復繪鄉村經緯圖以詔地事,為《寶慶府志》一百五十七卷,《武岡州志》三十四卷。權長沙學博時,又廣搜明季遺老王夫之散佚詩文書稿,與歐陽曉衿等人一起,精心校理,刊為《船山遺書》一百五十卷。此外尚為輯刊梁顧野王《玉篇》三十卷、宋周敦頤《周子全書》、元歐陽玄《圭齋集》十八卷。湘皋先生老而更勤,又別撰《述異》《毛詩表》《召伯祠從祀諸人錄》《朱子五忠祠傳略》《五忠祠續傳》《明季湖南殉節諸人傳略》等。湘皋先生亦以能詩著于時,當時就有人寫信給湖南學政程恩澤說:“湘中之為詩者莫湘皋若也。”[2]著有《南村草堂詩鈔》二十二卷。存詩1580余首。
湘皋是一名經世學者,其于讀書著述,終生弗輟,劉基定《寧鄉訓導鄧湘皋先生墓表》云:先生“閉戶讀書講求經濟之學,凡一切朝章大政、國家掌故,靡不綜錄成帙,以期實用。尤邃于詩古文,每一篇出,必以漢魏為標準,以杜韓為法律,風泉滿聽,云霞生色,無翏翏窮苦之音,有造化微妙之旨。”[3]曾國藩《鄧湘皋先生墓表》又說:“先生自甫輟科名,即已厭薄仕進,慏然有志于古之作者。與同里歐陽紹洛磵東以詩相厲。客游燕、齊、淮陽、嶺南,所至悲愉抑塞,一寓于詩。······每有篇什,輒就磵東,與相違覆,引繩落斧,剖晰毫厘;書問三反,或終不得當,交嘲互訟,神囚形瘁。”是則湘皋亦為專力為詩文者。然其詩文多散佚,陶澎《南村草堂詩鈔序》說他“頻年攜其詩往來江湖間,一厄于火,再厄于水”,現存僅1580余首。湘皋性好游覽與交友,故詩作多以紀游、贈答、書感為題,但亦關心國家大事和民生疾苦,于時事、于民生,每每感慨系之,憤懣郁勃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間。程恩澤《南村草堂詩序》引其友人語,說湘皋詩“五言古詩,沖澹若淵明,變化若太沖;七言古詩,直接蘇韓;七言律詩直接少陵,溢而為山谷、遺山”。[4]
綜其一生行跡及詩歌創作,大約可分為三個階段:從乾隆四十二年(1777)出生至嘉慶二十一年(1816),這一時期主要是讀書、應舉;從嘉慶二十二年應禮部試不第和主修《武岡志》開始,到道光十九年(1839)為第二階段,這一時期他先后至武岡、桂林等地主修方志和官寧鄉訓導、權長沙學博。道光二十年以后,主要是掌朗江書院、濓溪書院講席和從事湖湘典籍的整理。而三個時期的詩歌創作風格并不一致,大體說來,其早期詩多近魏晉和陶、蘇,中期多近杜、韓,晚年則近韓愈和山谷。
導源于魏晉,馳聘于唐宋諸老之場
湘皋之詩,在當時已揚名東南。兩江總督陶澎序其詩云:“湘皋于詩……導源于魏晉而馳聘于唐宋諸老之場,雄厚峻潔,磅礴沉郁,情深而意遠,氣盛而才大。”[5]其為詩,確自漢魏入,早年詩歌,主學魏晉,而多變化,或清麗婉曲似曹氏兄弟,或自然平淡似陶潛,有時又學魏晉民歌。如《古怨歌》:“洞房曲曲重門閉,羅衾半展和衣睡。蠟淚啼紅不見人,隔院喁喁殘語細。嫩寒纖月可憐宵,攬衣起立魂黯悄。一雙眸子暈秋水,盈盈淚漬紅鮫綃。館娃宮殿連云起,芙蓉帳冷薄于紙。瓊花未許并蒂開,葳蕤泣抱春心死。明星煜煜秋河長,姮娥隱約明新妝。十二碧欄望不見,人間天上俱茫然。蓬萊夢斷瀟湘渡,西那青鳥知何處?欲問天臺無路尋,翠禽棲老相思樹。”清麗婉曲,纏綿細軟,極似曹丕《燕歌行》之屬。而像《古意》四首之類則完全是民歌,其詞云:“郎住南山頭,妾住北山腳。看見南山云,時向北山落。”“歡心似環肉,儂心似環好。循環覓無端,相將以終老。”“擘破柳絲絲,綰作同心結。只管長相思,不管長離別。”“送郎向江浦,楊花飛復飛。郎逐楊花去,妾逐楊花歸。”清新婉麗,活潑爽朗,與南朝樂府同一韻致,同一風采。這些作品都是鄧氏早年所作,均自然、平淡、清麗,為藝術而藝術的色彩較濃。
他也如陶淵明一樣,二十八歲以前長期屏居偏僻的新化南村讀書,悠閑自在,其思想情致與陶淵明相近,故詩作也有陶詩那種自然平淡的風味,如《幽居》:“幽居倦人事,終日掩柴扉。今晨理故畦,策杖思一行,眾芳亦已逞,園鳥時變聲。桃李雖不言,似識主人情。葵堇有宿根,蓬蒿莽回縈。稍稍擢荒穢,欣欣露繁英。貧居甘抱甕,循分寡所營。機心了不動,舉足無辱榮。藜藿吾已甘,永與漢陰盟。”立意、思致、風韻都與陶潛《歸園田居》極其相似,甚至語言都有仿襲的痕跡。又《山居》:“近識山居趣,終年少出門。桔肥春嫁女,稻暖夜添孫。剖竹迎懸流,移花近曉暾。興來無所詣,隨意過江村。”與陶潛《飲酒詩》同一風韻。其早年的寫景之作往往比較疏淡,情調悠閑,極似王維,如《廢剎》:“廢剎空山里,無僧有客哦。亂書供鼠穴,古佛結蜂窠。竹瘦穿籬曲,梅疏漏月多。始知岑寂境,塵世少人過。”意態悠閑,景致疏淡,其中還有幾分清曠的色調。又如《招云山夜坐》:“荒甃苔痕冷上衣,黃昏獨坐掩禪扉。松陰滿地月微漏,燈影當窗蛾亂飛。老樹貍驚聞果墮,隔溪人語識僧歸。經龕禪版容參悟,便乞空門避世機。”荒甃冷苔,微月松陰,境界清寂,詩中甚至還蘊含著較濃的禪的氣息。
鄧氏二十八歲中舉,次年就北上京師應禮部試,從而也開始接觸社會,在幾次上京應試和漫游中,他目睹了大江南北因戰亂和水旱災害造成的凋弊景象,心情往往十分沉重,其作品內容就開始豐富起來了,唐宋風韻也日趨明顯,詩歌開始學老杜,學蘇東坡,如《感事五首》:“妖星夜半吐欃槍,倉卒西南苦用兵。四海軍儲爭納賦,中原寇盜敢縱橫。和衷暫屈軍容座,威望高屯驃騎營。見說材官皆勁旅,可能一戰答升平?”是詩作于嘉慶十年第一次北上京師時。乾隆六十年,貴州苗酋石柳鄧聯絡湖南永綏廳苗酋石三保等發動苗民大起義,攻克湘、黔、川一大片地區,朝廷調集了七省兵力,歷時二年,方將起義徹底鎮壓。而同時,從乾隆五十九年開始,白蓮教在楚、川、陜三省發動起義,中原數省騷動,直到嘉慶九年才最后被鎮壓。作品所言“西南苦用兵”和“中原盜寇敢縱橫”即指此。詩歌雖指起義軍為“盜寇”,希望朝廷早日平定動亂,恢復社會安寧,但又說“從來盜賊半饑民”,認為農民造反是被逼的。詩人對“烽煙久不囂”憂心忡忡,嘆息“銅鼓凄涼無葛亮”。第五首更是氣韻沉雄,詩曰:“沅湘千里接荊襄,天險秦關古戰場。誰使避兵如避寇,應教擒賊早擒王。徐江白面猶磨盾,楚蜀黔黎正裹糧。好待長驅洗甲兵,諸群努力事戎行。”又《渡河北上》:“太華高懸接太行,關河迢遞郁相望。平沙北走連天白,野塞西銜落日黃。驛草萋萋埋斥堠,墟煙漠漠散牛羊。兩河父老歡相告,沿途王師卷旗忙。”太華高懸,關河迢遞,驛草凄凄,墟煙漠漠,境界更為闊大,畫面更顯蒼莽。詩人眼前,還殘留著烽火戰壘,不過,白蓮教起義已完全平息,社會又開始安寧了,詩人內心也有幾分欣喜。
這一時期,其紀游之作逐漸占了主要地位。他的紀游寫景之作大都蒼勁清婉,意蘊深厚,有的還氣勢宏偉,如《登岳陽樓》:“高浪載天浮,湖光滿郡樓。巴陵今夕月,終古洞庭秋。寥落孤征雁,蒼茫萬里舟。湘君何處是,渺渺不禁愁。”這是嘉慶九年北上路過巴陵登岳陽樓所作,其時他二十九歲,準備參加來年的禮部試,情緒較好,雄心勃勃,全詩氣勢宏偉,時空闊大,充滿著一股蒼茫之氣。尤其是五七古體,大都氣勢恢宏,氣韻沉雄,《月夜泊君山作》也是第一次北游過洞庭時所作:“銀河直瀉天萬里,秋風裊裊波初起。大湖無人江月高,一點君山鏡光里。罡風吹下軒轅臺,霓旌恍惚空中來。老鼉蹴浪馮夷舞,驚猿響答精且哀。九疑聯綿片帆轉,鼎湖龍髯去不返。百蠻天遠碧無情,翠華慘淡巫云散。誰與弭節回云耕,是耶非耶風泠泠。蒼梧夢到望不到,煙螺九點镵天青。帝子不歸湘水綠,斑斑血淚啼湘竹。怨魄騷鬼離古沉,問天不言山鬼哭。”氣韻格調與盛唐李白、岑參等人很接近。
從二十九歲到三十八歲,詩人四度應試,均無結果。每次試畢,詩人都要漫游一番,每到一地,都留有紀游詩,十年間積累的紀游詩有百多首。這一時期的詩歌,由于心情不佳,氣色不平,因而還常常有一股抑郁之氣,往往還帶有清冷之色。如《入清河界,竟日行堤上避水,災黎聚居于此,感而有作,即以告官斯土者》:“一絲殘堤萬戶遮,平疇千里屬魚蝦。搴菱沉玉無長策,斷雁哀鴻剩幾家。嫩堰正愁冬日柏,洼田忍說歲租加!書生滿眼憂時淚,借箸徒勞感鬢華。”魯南一帶,遭受了罕見的大水,千里良田,一片汪洋,人民流離失所,饑寒交迫,但租稅卻有增無減,詩人憂心忡忡,滿眼憂時之淚。又《泊金陵》:“一葉蒲帆指石城,暮云無際與天平。秋生澤國難為客,山到秦淮便有情。終古興亡奈何帝,過江風味可憐生。傷心嗚咽寒潮水,消盡華年是此聲。”詩人一入滾滾長江,一睹千年秦淮,六代故都,諸多感慨油然而生,感興亡,傷華年,寒水嗚咽,年華飛逝,詩境沉郁凄蒼。如果說《泊金陵》中所蘊含的主要還是一種歷史的滄桑感的話,那么,他后來幾次北上的紀游詩中所含均為現實的蒼涼感。如《盧溝橋》:“十載都門怯影單,此行慷慨跨征鞍。荒涼日色當關暗,幽咽河聲帶雨干。北闕真成天上遠,西山猶作故人看。歸興尚有千秋業,白首陳編興未闌。”此詩作于嘉慶十九年,他已是第四次上京會試了,前幾次都名落孫山,這一次雖然慷慨而行,但最終還是名落孫山。乘興而來,鎩羽而歸,出都時,很有些“怯影單”,感到很孤寂,覺得這進士第如同在天之月,看得見卻永遠夠不著,內心不免凄愴莫名,故覺日色荒涼,河聲幽咽。從詩意看,他是打算專意從事湖湘文化的發掘和整理了。過冀州時心情更壞,其《重過冀州》云:“酒徒燕市鎮紛紛,落魄何人共薄醺?塊壘填胸澆不得,一杯還酹趙王墳。”詩中更有一股抑郁之氣。進入河南界,景象更慘。滑縣、道口一帶,于嘉慶十八年九月爆發了天理教大起義,清廷調集直隸、河南、山東數省兵力,又遣楊遇春、楊芳等名將率京師健銳營、火器營,歷經四月才將起義軍血腥鎮壓。湘皋過滑縣時激戰已結束,但仍四處烽煙,遍地瓦礫,其《晚晴入河南界》寫道:“連朝吟興促歸鞭,回首中原夕照邊。河水黃縈沙磧外,大行青落馬蹄前。路旁雙堠復只堠,天際墟煙雜戍煙。莫怪流亡尚郊陌,王師新破蔡州旋。”詩人于詩末注云:“時官軍新破滑縣。”遍地烽煙,萬姓流亡,詩人心里十分沉重,詩境亦極沉郁悲愴。南下至金陵,又作《有感二首》云:“頭顱四十日當中,照影衰顏半已翁。魯國自夸新納鼎,楚人無奈總亡弓。一秋歸思烏皮幾,萬事灰心馬耳風。猶有閑情刪不得,簾鉤時送玉丁冬。”“一錯真成鑄六州,狂吟已卜此生休。經年消息無黃耳,彈指風光易白頭。豪竹哀絲同一感,斷云零雨不禁秋。海枯石爛尋常事,未抵人間半日愁。”兩首詩作于嘉慶二十一年,時詩人恰晉四十,他汲汲科考十余年而無所收獲,心疲力竭,猛然照影,發現自己已成半老翁了,不禁凄愴難已,萬念俱灰,決定不再科舉應試了,“此生只合老書癡”,“明朝散發湘江上”(《歸去一首》)。
佳士名山快意逢,學蘇學杜也學陶
他既已作出了不再科舉仕進的決定,則心情也開始輕松了,因而在以后的游覽中他玩得很痛快,詩作也顯得輕松雅逸了。這以后幾年的創作,大約主學東坡和杜甫,詩境或沉郁流宕,或流麗雅致,并逐漸顯出瘦硬的特點,如《游攝山》:“天令頑健便游蹤,佳士名山快意逢。但使林泉輕兩腳,可無云海蕩層胸。點頭頑石都成佛,破壁蒼松半化龍。一笑鞠藭苗可掘,回頭慚負最高峰。”詩人偕友人廖生同游攝山,廖生腳腫,不能登山,詩人卻興致盎然,詩中不免來幾句調侃之語,全詩顯得極其輕松活潑。次年,他應邀修《武岡州志》,在武岡,他常常偕友外出游覽,且游興不低,留下了數首寫景游覽詩,都清麗雅致,趣味盎然。如《偕許丈景堂封公宿云山勝力寺三晝夜》:“到山不見山,一半云裹住。枯僧踏云來,微辨云中路。笑拍云封肩,尋至云起處。”“一峰抉云飛,一峰負云走。云止峰亦停,青天露肩肘。破空兩瀑流,云際作雷吼。”“不見避秦人,但踏秦時路。路轉得前溪,泠泠澗泉注。一片白云影,流向人間去。”“昨從云外來,今向云中宿。云中不見云,一縷寒云續。卻上山頂看,薶卻山下屋。”“策杖踏云行,云多競相逐。幽禽比云間,引我出溪谷。望見寒樵歸,掛得云兩束。”“朝宿云山腳,暮宿云山頂。三夜宿云中,滿腹貯云冷。歸示下界人,吐作云山景。”六詩全是寫云,詩人從不同角度寫云:一寫上山入云,微辨云中之路,見有枯僧踏云而來;二寫山與云,山峰背著云走,青天微露,瀑流雷吼;三寫云中看云,云影飄蕩;四寫住在云中,身在云中不見云,只有縷縷寒云絡繹而來;五寫踏云而行,眾云相互競逐;六寫三夜宿云中,貯云滿腹,歸去吐作云山景。詩格近于東坡老,新奇、活潑而富有情趣。
從嘉慶二十四年至道光初,他一直住在桂林城邊,幾年間,他常偕友人游山覽水,桂林及其周圍山水,探訪殆盡,同時也與友朋輩酬贈往來,寫下了不少詩作,這些作品大多清麗雅致,畫面秀整,詩風又復近于陶淵明和王維。如《獨坐》:“附郭幾家山壓屋,帖身老伴影隨形。縣官臥打放衙鼓,村僧醉諷消飯經。蕭蕭兩鬢不禁白,炯炯雙眸為底青。但見似人原可喜,更無人至戶常扃。”又如《杉湖萍舍六首》之一:“桂嶺宜人處,幽居托一廛。秋涼三日雨,夜色一湖煙。避客時佯醉,修生喜坐眠。沉冥吾自慣,不敢怨迍邅。”“縣官臥打放衙鼓,村僧醉諷消飯”,何等悠閑自在;涼秋時雨,夜色湖煙,何等雅致。此時,他功名之念全消,怨悔之想全無,一心一意度其晚歲,悠閑自在,無所用心,眼前景物,也顯得悠然淡雅。而他這一時期的大多數寫景紀游詩仍有一種蒼茫氣象,而且與前期詩相比較,境界更為闊大,詩風更清婉、更整飭。如《清江舟中》:“江闊舟無際,孤帆自在行。暮云歸鳥沒,遠樹夕陽明。煙水秋愈潔,風濤夢不驚。客懷原浩蕩,況復一身輕。”又如《渡揚子江有感》:“孤艇沖風歲幾回,奔流時見浪花堆。驚心淮海十年別,到眼金焦兩點開。斷岸濤聲應有恨,寒蕪秋色不勝哀。多情獨有揚州月,猶照寒江帆影來。”孤艇沖風而下,激浪頻頻成堆,金、焦二點,撲面而來;明月皎皎,當頭相照,輕帆一片,飄然而至。畫面闊大,意境清幽,情景相融,天人一體,蒼勁雄渾。
道光六年,湘皋大挑二等,選官得寧鄉訓導。是年,他剛好五十歲,他作了十三年訓導,道光十九年才辭官歸田。而后又挑起了收集整理刊刻湖湘先賢文集的重任,為此他四處奔走,結交了不少新老朋友,因而他這一時期的詩作多為友朋酬答和各種題贈,紀游詩作得不多,但雄風尚在。道光十八年,他送兒子和侄子北上會試,住來間寫下了十多首紀游詩,這些作品都有蒼涼之氣,且詩格變蒼老,意蘊更加深厚,如《石鐘山小坐》:“石外更無他,蒼茫寄一亭。城吞湖水白,山抱縣門青。泥爪模糊認,鐘聲莽浪聽。他時問流寓,誰識此曾經?”詩格極其工練,一種人世滄桑感流露于其中,而蒼勁中又顯出幾分瘦硬。又《晚登皖城眺望有懷云渠》:“蘆荻蕭疏柳漸芟,天邊隱隱認歸帆。高城孤館柝聲遠,落日空江夜氣嚴。萬里生涯看短鬢,百年心事托長鑱。蹉跎又是經時別,心折溪南幾樹杉。”蘆荻蕭疏,歸帆隱隱,意境蒼茫;高城孤館,柝斗聲聲,落日空江,境界闊遠;萬里生涯,百年心事,沉郁悲涼,與老杜《登高》同一格調。又如《八月晦日康山小集……枕上率得四首奉答》之一:“老去才難盡,無才氣漸低。摧頹慚病雞鶴,輾轉厭荒雞。淮海方昏墊,西南正鼓鼙。馮唐衰颯甚,已分辱涂泥。”氣韻沉郁,還帶幾分凄清,恰似杜甫晚年詩風。
憂患悲余生,老來詩歌似蒼鷹
湘皋為詩,愈老愈深厚,愈老愈瘦硬蒼勁。辭官以后,他埋身于湘賢文集的整理之中,但卻比以往更關注國計和民生。這一時期正是國家多事之秋,鴉片戰爭、太平天國起義等,他都經歷和看到了,詩歌中也都有所反映,同時,還寫下了大量的詩作回顧和感慨他坎坷的一生。道光十一年所作《長沙秋感十首》,其中第六首描寫和訴說湘中、湘北的連綿秋雨,謂“天災似較堯年甚”。第七首敘說湘南傜民暴動,前往鎮壓的官兵全軍覆滅。詩人大約曾為平息動亂獻策,但未獲采納,故詩未說:“曲突徒徙薪誠上策,罪言何敢上司勛。”第九首則說:“五渚湖田號富饒,魚糧雁稅戶全凋。茫茫巨浸天疑漏,滾滾洪濤勢正驕。”本來富庶的洞庭湖區,也因官府的過度盤剝而凋弊,現在是汪洋一片,“見說流民懷杜預,曾聞列艦有楊么。”人民流離失所,有的地方已在蘊釀起事了,詩人對此毫無辦法,“攬鏡唯馀鬢雪飄”。道光二十六年,詩人又作《后長沙行》再敘他自辭官以來十余年情事。第一首感嘆自己的貧困潦倒,說:“悲秋自古說長沙,悵恨天涯一嘆嗟。庾信歸來猶有宅,杜陵老去尚無家。”自己和老杜甫一樣,“空江寂寞魚龍窟,破屋喧騰雀鼠牙。”第二首說湖湘“盤瓠遺氛焰屢張”,多年來社會十分不安定,朝廷派了不少封疆大吏來鎮守,但“群公袞袞分時棟,貧國瘡痍只慣常”。第三首敘說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說:“漲海連年苦用兵,沿邊列戍小堅城。波光蕩日朝無色,蜃氣浮空夜有聲。稍喜偏師能殺賊,似聞公論狃輸成。”詩人對清政府賣國妥協十分不滿,還為他的朋友石甫(在臺灣殺敵最多、立功最大)被罪遭捕而大抱不平。第四首則感嘆自己“此生久分入山深,結習難忘尚苦吟。壯歲那無經世志,衰年空有濟時心”。聽說老友林則徐已離開新疆入關,旦夕當大用,詩人有些高興了,說:“多謝入關班定遠,瘡痍滿眼要為霖。”希望林則徐奮發才威,拯救蒼生。第九首則說自己“七十平頭到藐躬,人間猶有此衰翁。姓名不入公卿隊,身世真如牛馬風”。并憤然道:“豈有文章能報國,未聞論說可言功。”最后一首則悲嘆說:“壯不如人今老矣,秋之為氣也悲哉!”從道光二十七年到咸豐元年,先后發生了新寧雷再浩、李沅發的起義和廣西太平天國起義,鄧氏先后作詩六首紀載其事,雖然詩中多為官兵的勝利而歡呼,但猶為國中多事而憂嘆,說:“十年三度召兵戌,下邑何堪悉索供。……頗聞海外猶多警,見說天南未息烽。”(《閱省報,知新寧逆菲首從皆已伏法,感而有作》)還指責“誰教狡兔失前驅,坐遣潢池滿道途”。(《喜聞官兵大捷》)
湘皋晚年詩藝近于爐火純青,近體極其整練,非常老到典雅,寫景峭拔,狀物瘦硬,如《四月十一日作》:“旌旗悠悠甫出城,風波驀地滿城驚。雙清六嶺慘無色,棠渡蓮池怒有聲。載酒東山方問字,馳書西粵正談兵。可憐一老無情緒,咄咄終朝意不平。”此詩作于咸豐元年,正是太平天國起事之時,詩人當時在寶慶。“雙清”,即雙清亭,在資、邵二水交匯處,為邵陽八大景之一。“棠渡”,當指塘渡口,現為邵陽縣縣城。詩的前半寫景,異常峭拔,實則是寫當時的緊張氣氛。到第三聯才點出秀全起義事,最后以抒情結束。全詩既整練又流暢,郁氣勃發。又《見說》:“見說長城蹙賊酋,傾巢四出勢難收。便探虎穴得虎子,迅掃炎州向象州。一矢未聞加膚背,尺書先已落旄頭。請兵益餉非奇策,何時能紓廟社憂。”此詩反映的也是太平天國起義后的形勢,當時官兵屢打敗仗,詩人對清兵將領的作為非常不滿,更為之出謀策劃,希望能迅速平定這場動亂,以得太平。全詩極為整飭,詩風更近于老杜。
其寫景游覽詩如《登高之會和者踵至,陳堯農院長獨不與》:“寥寥清望屬湘東,幾輩相逢意氣中。故國江空憐獨鶴,高秋霜重肅征鴻。孤忠正學名山業,搴芷紉蘭大國風。束皙循陔詩要補,商量此事可無公。”江空獨鶴,秋霜征鴻。寫景幽峭,詩境闊大,氣格蒼勁。又如游南岳時所作《登岳示琮兒》:“言登南岳頂,遙望五峰尊。石砧依云掛,巖泉映日奔。諸天羅帝釋,下界藐兒孫。垂老今方到,能無念后昆。”石砧掛云,巖泉奮奔,寫景也是非常峭拔的。而其《下山》則顯得十分瘦硬:“上嶺嫌庵僻,下山覺路非。僧從煙際出,人自岳陰歸。風急樹多瘦,云深石欲飛。回頭增眷眷,何許結禪扉。”
當然,湘皋先生為詩亦有僻弊,作為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他喜歡用僻字古字,亦喜用僻典,艱澀之處時時可見,晚年之作尤甚。
參考文獻:
[1]曾國藩:《鄧湘皋先生墓表》,《曾國藩全集#8226;詩文》,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269頁
[2][4]程恩澤:《南村草堂詩鈔序》,《南村草堂詩鈔》,岳麓書社1994年9月版,第5頁。
[3]《續碑傳全集》卷第七十八。
[5]陶澎:《南村草堂詩鈔序》,《南村草堂詩鈔》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