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王闿運是晚清時期一位積極用世的傳統型知識分子,主張“通經致用”,以實現其安邦濟世的人生抱負。求仕與入幕是他青、中年時期的主要社會活動。然后,王氏之求仕與入幕,與晚清很多士人之同類活動似乎有所不同,這正反映了王闿運追求經世致用實踐的人生特點。正是由于其不同時人之特點,也決定了王氏之求仕與入幕難有成就。
關鍵詞:王闿運;求仕;入幕;經世致用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2-0035-05
王闿運作為近代中國傳統型知識分子,在“通經致用”理念的驅使之下,求仕與入幕亦成為他青、中年時期的主要社會活動。然而,王氏之求仕與入幕,與晚清很多士人之同類活動似乎有所不同,這正反映了王閶運積極用世,追求經世致用實踐的人生特點。正是由于其不同時人之特點,也決定了王氏之求仕與入幕難有成就。
一、求仕
在傳統中國社會,一般士大夫求仕為官的第一步必須通過科舉考試。王闿運雖不喜八股制藝,但他又是一個具有強烈用世精神的知識分子,兩難選擇之中還是選定了“正途”,決定參加科舉考試。王闿運一生三次參加科考:第一次為省城鄉試。1857年,湖南因太平天國農民戰爭爆發而一度陷入戰亂而停止的科考得以重新開考[1],王闿運應母命“馳至省城錄科,遂入試。”[2]此次應試王闿運中式第五名舉人。舉人資格的取得,意味著為官有望,更為重要的是社會地位得以提高,同時獲得了入京參加會試的資格,為其以后結識朝廷顯要,進一步擴大交游范圍,奠定了基礎。第二次是1859年入京會試,“榜發報罷”,未能錄取。此次科考失敗,王闿運并不氣餒,決意留京以拓展自己的交友空間。他“以京師人文淵藪,定計留京,寓居法源寺。于時名賢畢集,清流謀議,每有會宴,多以法源寺為歸。”[3]故王闿運在京逗留期間,得以結識眾多時賢朋友,如當時戶部尚書肅順極為賞識王闿運,過從甚密,延為上賓;王藉此提高了自己在京城的名望。第三次是1871年再次入京會試,其時王闿運年已四十。在此之前,他從三十三歲始,一直歸隱湖南衡陽石門專事撰述,七年無出游之意。后從朋友規勸,取習勞之義,故復北游。王闿運“初不欲會試,適值試期,亦不欲示異,遂入試。”[4]此次會試王既確為敷衍了之,其結果可想而知,仍是不第。《湘綺樓日記》中對此次會試有詳細記載:“題紙下。一問經注篇目;二問正史得失;三問嵌輔水利;四問練兵;五問農官。余以練兵無益為對,嫌其罵題。五問乃以駢體敷衍了之。”[5]并于試卷中寫到:“獨修于家,則悔吝無因而至;一接與世,而榮辱忽已在人。”[6]顯然,王闿運對參加這樣的考試深有悔意。且甚感羞辱。隨后他即寫下“罷試詩”一首[7],以表終試之愿。從此以后,王闿運果然離別試場,在求功名的道路上就此止步。故王闿運雖然盛名遠播,為晚清一代碩儒,但直至去世亦只是舉人出身。不過,王闿運此次到京,也有不小收獲:一是游覽了圓明園中風景名勝:二是參加了潘伯寅、張之洞召集的龍樹寺聚會,與會者十七人均為當時“四方英彥”,他們詩文唱和,王闿運贈潘、張詩各一首,交友范圍進一步擴大;三是因所作《圓明園詞》而在京城聲名雀起,以致“京師文人傳寫殆遍”,新進士“多來問業”,王闿運談讀書之要,倡導“但求一經,群經自貫。”[8]
按照清朝科舉制度的規定,在京師參加會試落榜的舉人如精力和年齡允許他充任州縣官職的話,可以在吏部登錄為州縣官候補,這種辦法叫做“揀選”[9]。顯然,王闿運是符合這一規定的,可他兩次會試落第后,并沒有擔任地方上任何官職,其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其實,從王闿運早年和中年的經歷來看,他的官運機會還是不少的。第一次是在肅順幕府,“大學士肅順素欽其才,延館于家,奉之若師保,機要咸與咨訪。”[10]“一日,為草封事,文宗閱之嘆賞,問屬稿者何人,肅順對曰:‘湖南舉人王闿運。’上問何不令仕?曰:‘此人非衣貂不肯仕。’上曰:‘賞貂’。衣貂者,即翰林也。”[11]第二次是在曾國藩和丁寶楨幕府時期,第三次在戊戌變法時期。很多學人推測王闿運官運不通的原因,或認定王為肅順之黨而受牽連,或以為他不喜為官。筆者查閱史籍得知,王闿運之所以與官場無緣,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的性格特點將自己拒于官場之外。如王闿運在北京時,從與奕訢的交往可以說明之,史載:“恭親王奕訢慕其盛名,造問國事。湘綺曰;‘國之治也,有人存焉,今少荃洋務,佩蘅政事,人才可睹矣,何治之是圖哉?’少荃者,直督李鴻章也,佩蘅者,大學士寶也。而湘綺譏之如此。親王曰:‘此處士之徒為大言也’,遂不復請益。”[12]“然先生以處士終,殊乖始愿,其自挽之聯云:‘縱橫志未就,空余高詠滿江山’,晚年傲岸之氣尚爾也。先生以善嬉笑怒罵名,意所不可,譏彈嘲弄,無所不至,然中懷實易瀟灑,談言微中,聞者解頤,有曼倩滑稽之風,而無灌夫罵坐之惡。”[13]王闿運自炫其才,嘗謂:“余殆所謂有圣人之學,而無圣人之材者。以外觀之,余才勝人十倍,正以多才乃無才也。”[14]張舜徽也認為王闿運“性好譏彈,睥睨一世。”[15]王闿運曾評價當時之經師陳澧云:“譚叔玉欲假歸讀書,可謂有志;而欲事陳蘭甫,則未為得師也。”[16]他稱葉德輝為“葉麻”,稱皮錫瑞為“皮經師”。青、中年時期的王閶運抱定經邦濟民之志,欲憑借自己的學術和才華,輔助賢能非常之人,“出奇謀”、“書妙策”。這一抱負的實現,對于崇舉“經世致用”的王闿運來說,莫過于任官為職。由此看來,王闿運亦非不喜為官,我們只能說,他在當時晚清波譎云詭的政治氛圍中,非不欲為也,實不能為也。
二、入幕
王闿運在希望通過獲取功名,進入士大夫行列以實現經邦濟世的人生理想的同時,也積極謀求以幕賓的身份出現在當時的社會政治舞臺上,實現自己人生的價值。
王闿運一生曾經充任過肅順、曾國藩、文煜、丁寶楨、夏時等朝臣與地方官的幕賓,為他們出謀劃策、指點江山。王氏與諸幕主之間的交往、互動,不但或大或小地影響了幕主的決策與執政傾向,而且還于其本人的為學與行事等人生經歷帶來關鍵作用,其中之相互關系饒有意味。限于篇幅,以下僅就王闿運參與肅順、曾國藩、丁寶楨幕府的情況稍作考察。
(一)入肅順幕:肅順(1816-1861),愛新覺羅氏,字裕亭,滿洲鑲藍旗人。他為人豪放,頗有俠氣,咸豐時官至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肅順曾力主打破滿漢畛域,重用漢族大員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鎮壓來太平天國農民運動。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他與俄國使臣談判,嚴詞拒絕沙俄對烏蘇里江以東地區的侵略要求;1858年于柏葰科場舞弊案和1859年京城寶鈔案之處置嚴厲。1860年肅順隨咸豐帝逃亡熱河。咸豐帝病死后,受命為贊襄政務大臣。旋即慈禧太后發動“祺祥政變”,肅順被殺。
王闿運認識肅順是在1859年。這年王二十八歲,第一次到京城參加會試,因不第而逗留京城,此時正值王的朋友龍汝霖、李篁仙在京師謀職,與肅順的關系非常密切。故王通過此二人的介紹,得以結識肅順,成為肅顧幕僚中的一員。“時龍丈皞臣居戶部尚書肅慎公宅,授其子讀;李篁仙供職戶部主事,為肅所重賞。肅公才識開朗,文宗信任之,聲勢煊赫,震于一時。思欲延攬英雄,以收物望。一見府君,激賞之。八旗習俗喜約異姓為兄弟,又欲為府君入貲為郎,府君固未許也。”[17]可見,肅順對王是十分看重的。王闿運雖未接受約為兄弟、入貲為郎之請,但其內心還是非常愜意的,曾說:“初入京師,獨為肅順豫庭所知。時肅得君專,留余自輔。余辭以無斧柯,肅言從容謀之。”[18]
王闿運在肅順幕府的時間非常短暫,大約是1859年5月至1860年9月(即咸豐九年四月至咸豐十年八月),期間他還曾離京而去山東濟南。至于王闿運在肅順幕府期間充當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因史家留下的具體記載不多,其真實面目不甚清晰,不過其中的幾個情況可以大體知曉一些。其一是費行簡在《近代名人小傳·王闿運》中云:“順奉之若師保,軍事多以諮之。”[19]費氏是王闿運的弟子,自然了解一些老師早年與肅順的關系,且并不排除王曾在弟子中提及過一些與肅順關系的情況。另外,支偉成的《清代樸學大師列傳·王闿運》[20]和《清史稿·儒林三·王闿運》[21]中,也談到肅順咨詢過王闿運軍政大事。所以,王闿運在肅順幕府期間,對肅順的一些機要事情作過重要參謀,完全是有可能的。此外,王闿運對皇宮中的秘事自然也了解一些,如他撰寫的《錄祺祥故事》就透露了當時咸豐帝與恭親王關系內幕的一些情節[23]。王闿運能得知宮中的一些情報,很有可能來自于肅順。
其二是王闿運在任肅順幕僚期間,利用其與肅順的特殊關系,成功地化解了左宗棠被彈劾一案[23],使左免罹禍;其中原由就是通過王闿運在肅順面前疏通之,這就進一步證明了王對肅順的影響。薛福成在《庸盒筆記》中對此事作了詳細的記載[24]。應該說,薛氏所述是可信的,王闿運于其中的斡旋、疏通無疑對肅順有所影響。故徐一士云:“蓋宗棠之獄得解,甚賴肅順等,闿運亦頗有勞于其間。”[25]
如此可見,王闿運在肅順幕府期間,兩人應有相當之交誼。然而,當時一些政治頭腦非常敏感之人士,對肅順的政治前途并不看好,亦對王闿運與肅順關系不以為然。如王氏的友人嚴正基就認為肅順在朝廷緣政峻厲,結怨甚深,虞其將敗,懼王闿運得禍,遂“手書誨以立身之道,且舉以柳柳州急于求進,卒因王叔文得罪,困頓以死,言之深切”。[26]王闿運得嚴氏書后,遂假事至濟南,其后雖一度返京,但與肅順之關系逐漸疏遠,隨著“祺祥政變”后肅順被誅,王闿運在肅順的幕賓生涯亦隨之結束。
后人對王氏在肅順幕府的游幕活動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清廷的重用曾、左等漢臣,雖決策于肅順和咸豐帝,但始其謀者卻是王壬秋。重用漢臣的這一重要決策對后來政局關系極大:一、把太平天國鎮壓下去了,使滿漢貴族地主的聯合政權得到了暫時的鞏固;二、使清廷的中央集權有所削弱,漢族官僚的地方勢力逐漸抬頭;三、最后促成清王朝的崩潰,政權落入袁世凱之手,以致有后來的軍閥混戰”。[27]
(二)入曾國藩幕:1860年,王闿運尚在肅順幕府時,清政府任曾國藩為欽差大臣、兩江總督。王聞訊趕至安徽祁門軍中拜見曾國藩,為曾出謀劃策。其實在此之前,王闿運與曾國藩早已認識,且有了一定交誼。曾國藩1853年初,以丁憂侍郎奉寄諭在長沙舉辦團練時,提倡人人上書言事。王闿運正是通過上書言事這一途徑與曾國藩相識。他后來回憶說:“是時曾侍郎年四十四,余年二十三,初入學,上謁論事,輒自專。”[28]王氏《年譜》則證其事謂:“方(咸豐)二年十月,寇之解圍東下也,十一月破岳州,十二月陷武昌,三年二月遂陷江寧,據為偽都。曾文正公以丁憂侍郎,奉寄諭幫辦本省團練,人民得上書言事,府君屢論事,曾公輒嘉納之。”[29]可見1854年(咸豐三年)曾國藩舉辦團練時,王闿運常上書言事,受到曾的稱許嘉納。蔡冠洛也說:曾國藩“初簡屏儀從,延納士人,重法以繩吏胥,嚴刑以殛奸宄。皆納閶運議。”[30]此后,王、曾兩人往來頻繁、關系日益密切。1858年3月,曾國藩父親去世,王闿運親往湘鄉吊唁;7月曾國藩受命從長沙起程援浙,王氏亦至長沙送行[31],這加深他與曾國藩的感情聯絡。同年11月,湘軍在三河鎮大敗后,王闿運與友鄧輔綸趕到曾國藩駐扎的江西建昌拜見曾。王在此雖只停留三天[32],但與曾兩次“談至三更”,兩人所談內容因未留下任何文字記載,無從知曉,據蕭艾推測說:“我們從王闿運入京后不久,曾國藩逐漸取得了清廷的信任,不難推想其中奧秘。”[33]——即認為以后曾國藩被任命為兩江總督、欽差大臣,與王闿運在京的努力活動有一定的聯系。1860年曾國藩被任命署理兩江總督,時在京師肅順幕府的王闿運聞訊后,認為是自己施展抱負的大好機會到了,遂于7月趕赴祁門會見曾國藩,向曾建言獻策。曾未采納王言并逐漸與他疏遠關系,王闿運在祁門居三月掃興而去。1864年8月,在廣東潮州游歷的王闿運聞湘軍已攻破金陵,欲往金陵拜見曾;旋又聞曾國藩正打算解散湘軍,自剪羽毛,心中不免有“悲所志之不遂”之感[34]。王從此決計歸隱,潛心學術。王、曾兩人交往亦告結束。由上可知,王闿運與曾國藩的初期交往,應該說還是頗為愉快而順暢的,曾對王也有信任;后來,因兩人性格、觀點之不同,曾國藩才逐漸疏遠了與王的關系。但是,王闿運于曾國藩卻始終以客自居,與曾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曾國藩幕府中有許多人員日后達權貴,積巨萬,而王闿運卻未能顯達。王森然曾經評論說:“值天下方亂,將帥多開幕府招致才俊,曾文正尤稱好士,……時幕下布衣或起家為藩臬,裸身來,歸之巨萬,先生獨以客自居,不受事,……迨公益貴,賓僚率籍稱弟子,先生仍為客,往來軍中,每旬月數日即歸。”[35]
王闿運在曾國藩幕府中的具體謀劃建議,及其與曾國藩之關系,以下幾個方面值得引起關注。
第一,王闿運對曾國藩的軍事建議。1854年,太平天國軍隊圍攻岳州,官軍潰退。旋即太平軍又攻陷湘潭。此時王闿運正在軍中。他建議曾國藩“全軍救湘潭,敗則退保衡州。”[36]曾國藩“志在東下”,未采納王的建議改而聽從彭笛仙攻靖港之說,結果湘軍大敗,曾亦大失體面。后來塔齊布將軍采納攻湘潭的建議,率官軍大敗太平軍,致使靖港的太平軍撤退,湘軍得以保持根本。由此可以看出,王闿運“救湘潭”之議確有先見之明,這亦反映了王在軍事謀劃上有一定才能。正如李鼎芳評價的那樣:“湘潭之役,亦湘軍初出之主要戰爭。湘軍與太平軍短兵相接,即自此役始。先是國藩遇敗即欲死,而不知圖久遠之計,蓋亦盛年意氣方剛,有以致之。幸用陳士杰、王闿運之言,使湘軍得以保其根本。以后大事,系于此也。”[37]同年王闿運游武昌,時曾國藩已占武昌、漢陽,準備攻打九江,湖北布政使夏廷蔭與王闿運認為,此時不便攻打九江。夏請王“作書上曾侍郎,陳‘五利’、‘五害’,謂宜回屯武漢,厚集其陳,始可東下,無根本之虞。曾國藩此時銳意東下,要求直抖金陵,“遂不用其計,請劉公霞仙作書報府君,其后水師被襲,曾公始服其先見。”[38]1856年2月,王闿運又“與書曾侍郎言兵事。勸其建議撒團防、廢捐輸、清理田賦以蘇民困而清盜源。言雖未用,胡文忠撫鄂正用其策,湖北富強至養兵五萬,用以平寇焉。”[39]時值咸豐六年,正是清朝統治者與太平軍酣戰之際,農民戰爭的戰火依然威脅著清政府的統治,對以辦團練起家的曾國藩而言“撤團防”,顯然是不可行的。所以,曾國藩又拒絕了王氏建議。1860年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后,準備派軍攻打安慶。王闿運從京師趕至曾的祁門軍中建議:“宜從淮陽進規常鎮,使公弟國荃攻安慶,左宗棠出浙江與皖相響應,乃得形便,若不得已,亦宜駐徽州以固寧國之守。曾公念業已上奏,若遽改圖,恐動軍心,且張芾公在徽州未便逼之,遂不聽。”結果是“寧國陷失,……官軍敗潰,徽州復陷,賊黨環繞,祁門曾軍幾潰退”。凡知此情況者,“皆嘆府君為先見焉。”[40]
第二,王闿運對曾國藩的政治動議。王闿運汲汲于輔助賢明之人成帝王之業,以實現其經邦濟世的宏偉抱負。在肅順幕府期間懷抱此志,參幕曾國藩亦有同樣之思想,且表現非常明顯。如上所述,王闿運1860年在祁門軍中呆了三個月,常與曾國藩日夜長談不息。據說,他向曾游說縱橫之計,提出過與太平軍達成協議,推翻滿清政府,建立漢人政權的設想,而曾國藩未采納。關于這個材料已被很多學者征引,以論述王闿運的帝王之學[41]。此材料最早見于王闿運的弟子費行簡(沃丘仲子)的《近代名人小傳》[42]和楊鈞(楊重子)的《草堂之靈》[43]中,隨后,支偉成的《清代樸學大師列傳》[44]與王森然的《近代二十家評傳》[45]都有記載。
王闿運建議曾國藩的另一政治動議是1861年致書勸其自請入京,阻止慈禧太后垂簾聽政。這件事應是屬實,《年譜》是這樣記載的:“是歲七月,文宗顯皇帝晏駕熱河,怡、鄭諸王以宗姻受顧命,立皇太子,改元祺祥,請太后同省章奏。府君與曾書,言宜親賢并用,以輔幼主,恭親王宜當國,曾當自請入覲,申明祖制,庶母后不得臨朝,則朝委裘而天下治。曾素謹慎,自以功名大盛,恐蹈權臣干政之嫌,得書不報,厥后朝局紛更,遂致變亂,府君每太息,痛恨于其言之不用也。”[46]可見,當時正值咸豐帝去世,載垣、端華、肅順等八大臣理朝政;可朝中有人奏請太后參政。一向謹小慎微的曾國藩,沒有采納王闿運的意見。后來辛酉政變發生,肅順等人被誅,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王闿運每每想起此事,未嘗不免遺憾。
(三)入丁寶楨幕:王闿運從1864年歸隱衡陽石門,直到1878年應四川總督丁寶楨邀請,出任成都尊經書院院長,此時已四十六歲。他因與丁氏關系甚為密切,常與之議論時事,提出建議,得到丁的首肯與贊揚,故實際上亦為丁寶楨幕府中的一員。
丁寶楨(1820-1886),字稚璜,貴州平遠(今織金縣)人,咸豐進士,曾任湖南岳州知府、長沙知府、山東按察使、山東巡撫,1876年升為四川總督,1886年卒于任上。丁氏為官勇于任事,剛正廉潔。在蜀期間,著力改革鹽政,整頓吏治,尊師重教,川省不久呈現出勃興氣象。王闿運與丁寶楨相識是在丁任山東巡撫時,此后,兩人友誼深厚,并結為兒女親家(王闿運的女兒王莪嫁給丁寶楨的第八子丁體晉)。丁氏好用人才,佩服王闿運的學問與為人,在其任湖南岳州知府時曾延請王入幕,但王因故未至。王后來在信中談及此事不無愧意:“前臨鄙郡,辱荷知延。荏苒一紀,久疏民敬。”[47]其實,丁寶楨入川后,曾幾次邀請王闿運執掌尊經書院,因其時王正在撰寫《湘軍志》,未能及時入川接任,后再三催促,終于成行。王闿運執教尊經書院后,丁寶楨對他極為敬重和信任。王曾有言曰:“闿運在蜀,危行高談,頗不便于當道,以公寬仁,乃有直繩之客;羊質虎皮,終當遭射,幸無官守,亦不必以保全累明公也。”[48]于此可推測,丁寶楨曾有過薦舉王闿運的想法,但被王謝絕了。
王闿運在蜀期間,對于丁寶楨治蜀方略多有謀劃而具遠識。因蜀中積弊甚深,治理棘手,故丁寶楨在初期時常遭遇司道官員的抵制與刁難。王闿運積極支持丁寶楨,“乘此機勢,痛與刪除”,行整頓之法;嘗謂“蜀中猶有天日,蓋十年來丁公倡導之功不可沒也。”[49]
1882年即中法戰爭爆發前一年,英俄兩國窺視西藏,中國西南邊疆呈危急之勢。丁寶楨對此非常重視,力主加強邊防。王闿運認識到西藏與印度,緬甸毗鄰,而英國的目的是想將西藏從中國分割出去,與印度、緬甸一起納入其殖民體系之中。于是,他向丁寶楨提議:“經營西藏,通印度、取緬甸,以遏英、俄、法之窺伺,且自請出使以覘夷情。”[50]王闿運此番設想并非空穴來風,早在1880年,他在與友人就中國邊患應對政策的一次議論中就指出:“以中國當經略南洋,通印度,取緬甸,為自治之上策。蓋中國積弱,不自他道改弦而更張之,徒議遷都,仍無益也。”[51]丁寶楨對王的這一戰略計劃“大稱善”[52],并云:“印度必為戰地,英人謀出緬、藏,欲建重鎮于藏內,設諜孟拉間以防邊。”[53]可是,丁寶楨雖非常重視王闿運的這一建議,但他的身體狀況不佳,真正實施確有困難。王闿運亦知其有難,他在致友人的信中這樣談到:“稚公折節不交,非為興學,豫知英人必窺西藏,欲儲幕府材耳。今國有謬議萌芽,養兵待用,而此公衰病日增,闿運又喪去長妾,明春議起,恐俱不待矣。天意難回,誠可三嘆。但世事夢幻,就令真成事業,收場時亦復何有?有此一段愿力,便隱然有鞭笞鱗介之形,雖一無成,不足恨也。后世當有知者,況見在尚未遽散乎?”[54]
丁寶楨于1886年病逝于任上。王闿運對于他的設想建議終未能施行,不無感嘆。他說:“丁之歿,吾志之不行也!’自是不復語大略。”[55]尤其是他在《丁文誠誄》一文中茫然若失地寫到:“銜長恨而蓋棺,志不遂其奈何!”“慨奇人之難覯,心每念而如湯。”[56]隨著丁寶楨的去世,王闿運在川省的身影亦悄然淡去。
綜上所述,從王閩運的求仕與入幕兩種社會活動的諸多表現來看,首先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其“經世致用”精神一直貫穿其中,牽引著他的所言所行。青壯年時期的王闿運正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之時,懷抱經邦濟民之理想,以實現傳統知識分子所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美好愿望為己任。為此,王闿運雖不喜八股制藝,卻仍是一如既往應試科舉;奔走于達官顯貴、游說于封疆大吏、結交于名望賢人之間,期望自己的主張能被人采納。其次是王闿運不論求仕還是入幕,所表現出來的言行大多不合時流,帶有很大的理想成分,難以與他人達成共識,有曲高和寡之意味;加之王闿運恃才傲物等性格因素的肘制,其才能難以施展。其實,王闿運對其求仕與入幕曾作過一番總結。他說:“人各喜用其所短,如儒生言兵,經生言文是也。余少長兵間,人皆以文人待之,而獨喜經世。”[57]不難看出,他對于時人將自己目為文人,尤其對“諸公率以送字游說人相待”,深感失望。在王闿運看來,此為用其之短,而其真正之長——輔助帝王將相之才卻未被重用。可見他對自己未被見用還是很在意的。他對肅順懷感激之情,曾言“獨為肅豫庭所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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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262頁。
[11][12]邵鏡人:《同光風云錄#8226;王闿運》,1957年于九龍,周駿富輯《清代傳記叢刊#8226;名人類》(22)。
[13][35][45]《為王湘綺先生誕生百年紀念小言》,王森然《近代二十家評傳#8226;王闿運先生評傳》,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12、3、3頁
[14][16][53]王闿運:《湘綺樓日記》第二卷,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1204、935、764頁。
[15]張舜徽:《清人筆記條辨》卷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54頁。
[18][57]王闿運:《與楊莊》,周頌喜整理:《王闿運未刊手書冊頁》,《船山學刊》2001年第2期。
[19][52][55]費行簡:《近代名人小傳》,中國書店1988年版,第3、5、5頁。
[20]支偉成云:“大學士肅順素欽其才,延館于家,奉之若師保,機要咸與咨訪。”《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262頁。
[22]《清史稿》云:“肅順奉之若師保,軍事多諮而后行。”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300頁。
[22][28][34][47][48][49][54][56]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471、1427、1338、937、946、887、886~886、221頁。
[23]左宗棠先是湖南巡撫駱秉章手下一名幕僚,深得信任,代執大權,引起滿族大臣的疑忌,湖廣總督官文遂上疏彈劾,朝廷命左宗棠赴武昌聽審,怨恨左的人必欲置之死地。
[24]薛福成:《庸庵筆記》,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15頁。
[25]徐一士:《一士類稿》,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8頁。
[27]李壽岡:《王壬秋評傳》,《湘潭文史資料》第二輯,1984年版,第80頁。
[30]蔡冠洛:《近代七百名人傳》下冊,中國書店1984年版,第1833頁。
[31]王代功《湘綺庖君年譜》:“三月至湘鄉唁曾侍郎,信宿而別。六月,至長沙,時曾侍郎奉命援浙,府君往送之。”第32頁。
[32]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云王闿運在曾軍“居留經旬”,第33頁,而曾國藩日記以為:王闿運十二月初九到,十二日寓去,為時只三日,于此采曾氏日記之說。
[33]蕭艾:《王湘綺評傳》,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22頁。
[37]李鼎芳:《曾曙藩及其幕府人物》,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81~82頁。
[41]關于王闿運的“帝王之學”,我們在他的著作和日記中無法找到其根據與具體內容。可是很多論者認為王氏學問就是“帝王之學”,筆者認為在對待王氏學問上應該慎重使用之。
[42]費行筒云:“先生少負奇志,嘗說胡林翼以湘自立,徐平發捻,逐清建夏,林翼謝不敏。又說國藩曰:‘南洋諸埠,土皆我辟,而英荷據之,且假道窺我。今士猶知兵,敵方初強,曷略南洋以蔽閩粵?’田藩亦謝不敏。”《近代名人小傳》,中國書店1988年版,第5~6頁。
[44]楊鉤云:“湘綺云,嘗與曾文正論事,其時曾坐案前,耳聽王言,手執筆寫。曾因事出室,湘綺起視所寫為何,則滿案皆‘謬’字。曾復入,湘綺論事如故,然已知曾不能用,無復入世心矣。”《草堂之靈》,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23頁。
[45]支偉成:“嘗說胡文忠公據湘獨立,徐平發捻,逐清建夏,文忠謝不敏。復說文正曰:‘南洋諸埠,土皆我辟,而英荷占之,且假道窺我。今士猶知兵,敵方初強,曷略南洋以蔽閩粵?’文正亦謝不敏。至是,知事成之由命,毀譽之無真,乃退息無復用世之志,惟出所學以牖后進。”《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2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