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用典之研究

摘要： 錢鐘書在《寫在人生邊上》、《圍城》、《人#8226;獸#8226;鬼》等散文、小說中大量用典，其行為除了賁張了他的才情、機趣、創造了非凡的語境外，卻予公眾以賣弄學問和言行矛盾的印記。在此，本文作者認定他是一位獺祭典故的失敗作家。

關鍵詞： 錢鐘書；《圍城》；用典

中圖分類號：Ｉ109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2－0156－03

中國是一個文人行文時酷好引經據典以顯示自我才情的國度。至20世紀40年代前后，錢先生將這一文化技巧在其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短篇小說集《人#8226;獸#8226;鬼》和小說《圍城》等作品中發揚光大，形成了錢氏作文用典的特色。

錢先生認為“因舊詞而別孳新意，遂造境而非徒用典”[1]。此語不僅是對所有作家透過用典之法而激發、表現其創造性才華的高度性概括，亦是對其文本創作苦旅的一次真實總結。可以說，錢先生在運典隸事上所下的功夫至大至深，此乃值得我輩細致玩味之處。從宏觀上著眼，整個一部《圍城》乃至爾后錢先生著手創制但稿件丟失的《百合心》均脫胎于法語中的Ｆｏｒｔｒｅｓｓｅ Ａｓｓｉéｇéｅ 和Ｉｅ ｃｏｅｕｒ ｄ’ａｒｔｉｃｈａｕｔ等成語而繁衍成山河大地般的小說領域；而從微觀上來探究，1934年，錢先生24歲時自費付梓的《中書君詩》中的“中書”二字雖與名字“鐘書”同音，但亦有用典韓愈筆下《毛穎傳》中“中書君”、“中書”等等之嫌，而《寫在人生邊上》、《人#8226;獸#8226;鬼》和《圍城》等文中布滿密密麻麻的用典，讓公眾目睹錢先生學人風采，嗅到其四溢的濃郁書香味。

文人們通過驅遣大量典故或對比，或類推，或化典造境。而用典類型則可依據不同標準作出不同的劃分。錢先生從操作方式出發在《管錐編》中將用典分為“明理征義”和“斷章取義”兩類。不過，這只是方法論問題。而本文作者從錢先生小說中依照用典的對象所指，將其劃分為政治、男性文化、女人、婚戀婚育家庭、閑人和其他類別。

其一，關于政治類用典。錢先生創作游離政治，故在小說中有關政治用典比較稀少。現摘抄如下：

算命書中的兵戈之象[2]——民國26年即1937年天氣悶熱（《圍城》之一）；俾斯麥稱法國公使不會講外語——船上法國警察（同前）；洛高（Ｆｒ，Ｖｏｎ Ｌｏｇａｎ）對敵口誅筆伐——中國國民對敵態度（《圍城》之二）；歐戰中德國首相宣稱“條約是廢紙”——辦事依目前情況而定（《圍城》之六）；馬基雅弗利魂附趙辛楣——趙辛楣很懂為政術（同前）。

其二，關于男性文人類的用典。錢鐘書《圍城》和《人#8226;獸#8226;鬼》中男性文士出場頻繁，與其相聯的則為有關他們的用典較為常見。《圍城》中有近70例，《人#8226;獸#8226;鬼》中20余例。《圍城》中用于方鴻漸身上近30次。比如說小說中的主人公方鴻漸之名取于《易經》，即“鴻漸于干，鴻漸于磐，鴻漸于陸，鴻漸于木，鴻漸于陵，鴻漸于阿”，卦中之鴻，就是一只飛來飛去沒有著落，始終處于一種動蕩不定的尋覓之中的水鳥。又如方鴻漸在歐洲留學興趣頗廣，心得全無，便說方到歐洲，既不鈔敦煌卷子，又不訪《永樂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國文獻……（《圍城》之一）；說方買張文憑哄他們（按：指方遯翁和丈人周經理），便援引“前清時代花錢捐個官，或英國殖民地商人向帝國府庫報效幾萬鎊換個爵士頭銜”（同前）；描述方行文自由，則引英文富有英國人言論自由和美國人宣言獨立的精神（《圍城》之三）；寫方鴻漸不受周家禮物則用伯夷叔齊來印證（《圍城》之四）；寫方鴻漸在三閭大學上課點名便稱其“像創世紀里原人阿大（Ａｄａｍ）唱新生禽獸的名字”（《圍城》之六）；寫方鴻漸在香港與孫柔嘉結婚向家里要錢時，便引西方流行的“三Ｐ運動”（Ｐｏｏｒ Ｐｏｐ Ｐａｙｓ）：“做兒子的平時吶喊著獨立自主，到花錢時，逼著老頭子掏腰包”（《圍城》之八）……

其他便是對哲學界騙子褚慎明（如其名淵源“慎思明辯”）；詩壇遺少董斜川（如其不做教師用的便是“若有水田三百畝，來年不做猢猴王”）；悲壯的失戀者趙辛楣（如他為了證明自己教書也可以干政治，用捷克第一任總統和法國總理出身教授之例）等人的用例。

錢先生短篇小說集《人#8226;獸#8226;鬼》一書中的男性文人雖不說似云如霧，但為數不少。這些文人中有詩人、哲學家、畫家陳俠君，有犬儒傅聚卿等等。而文人之所以為文人就在于其本身擁有一定知名度。錢在《靈感》一文中用“法國最大詩人雨果”，“意大利最大的生存家鄧南遮”來說明其筆下作家知名度之高。而文人的高傲在錢先生文章中亦是出了名的。《貓》文中用擅長睨視（ｌｅｅｒ）與藐視（ｓｎｅｅｒ）的愛迪生說明傅聚卿藐視一切；傅的高論則“像在羅馬雪斯丁教堂里賞鑒米蓋朗淇羅的名畫一樣”。

其他另有幾組用典包括：德國人的坐臀（Ｓｉｔｚｆｌｅｉｓｈ）——知識分子做學問的坐性；英國哈代小說《還鄉記》——李建侯的《海客還鄉記》；李白的靈感源自酒——袁友春靈感淵源于抽煙；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發現一個錯字的價值；“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陳俠君對挨罵的態度；“時間即金錢”——責備陳俠君聚會晚到；皇帝的三十六宮——齊頤谷心中的女對象等等。

其三，對女人的用典。錢先生對女人抱有偏見，其用典多諷喻。《圍城》中對女人用典有20余處。其中用于蘇文紈、孫柔嘉、鮑小組等個體之上居多。蘇文紈理想中的自己用典“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圍城》之一）；照片里的蘇文紈“提著大草帽的纓”，“仿佛希臘的打獵女神提盾牌”；孫柔嘉驚訝的眼睛則“張得像杏沃吐（Ｓｉｏｔｔｏ）畫的‘○’一樣圓”（《圍城》之五）；而孫柔嘉的細腰則與沙拉#8226;丹心恩哈（Ｓａｒｑｈ Ｂｃｒｎｈａｒｄｔ）相聯（《圍城》之九）。其他如：

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露體（《圍城》之一）；巴黎大菜場的“臭味交響曲”和古羅馬成語的“慍羝”——沈太太身上的異味（《圍城》之三）；美國名言“Men never make passes/At girl wearing glasses”——男性不喜歡戴眼鏡的范小姐。……

《人#8226;獸#8226;鬼》中對女人的用典為5個，其對應關系如下：

第五縱隊——外貌平平的女性；埃及女皇克婁巴德拉——愛默的美；穆罕默德安排的天堂中的72位美女——天堂美女如云等等。

其四，有關婚戀婚育家庭的用典。《圍城》中有16宗。如倫敦一位哲學家所說二串葡萄何串先吃典婚戀（《圍城》之八）；援引叔本華“世間無戀愛，只有生殖沖動”和日本斯潑朗教授關于愛情論述來說明方鴻漸的愛戀觀（《圍城》之一）；用法語Ｆｏｒｔｒｅｓｓｅ Ａｓｓｉéｇéｅ（圍城）來比喻婚姻（《圍城》之三）；蘇格拉底的太太是潑婦，中國王陽明怕老婆證明哲學家所娶的太太無一人是好的等等。而有關婚育問題的用典則在《人#8226;獸#8226;鬼》中出現較多。比如用蘇聯官立打胎機關的標語來說明李太太對養育兒女的態度；用黃帝在其娘親懷孕20個月，老子在娘胎里住足80年后才出生反襯名人制造不易。

美國哲學家Ｒ#8226;羅蒂曾說“語言就是新的生命形式對舊有形式不斷消解”[3]。而西方小說家亨利#8226;菲爾丁在《湯姆#8226;瓊斯傳》中首先批評了一切學識對作家的消極功能。比如“束縛了作家天賦才華”、“桎梏了作家奔放的想像力”、“羈絆了作家的文思”，使之“無法飛翔到可能的高度”云云。接著他筆鋒一轉寫道；“據我看來，倘若荷馬或維吉爾不是精通他們當時的各種學問，而是像我們當代大數作家那樣愚昧無知，他們筆下絕不會反而有更多的文采。”錢先生在其小說中以現代白話文對包括過去典故在內的“舊有形式”加以驅遣，確實取得“不斷消解”的實績。他不是像亨利#8226;菲爾丁筆下“愚昧無知”的當代作家，而是文采四溢的奇才，其操作典故的功勞在中國當代小說史上可謂獨一無二。錢先生或運用古事以類比推理，或斷章取義以宣泄其心中塊壘。總之，他創造性地用典或收到比喻貼切、形象生動之效。比如《圍城》之三中蘇文紈道：“結婚是被圍困的城堡Ｆｏｒｔｒｅｓｓｅ Ａｓｓｉéｇéｅ，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或是起到幽默的功能；比如方鴻漸在與鮑小姐討論醫生職業時稱：“基督教十誡一條是‘別殺人’，可是醫生除掉職業化的殺人外，還干什么？”“醫學要人活，救人的肉體；宗教救人的靈魂，要人不怕死……學醫而兼信教，那等于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地活，至少我還能教他們好好地死，反正請我不會錯。”或達到諷刺的目的；《圍城》之一稱：“俾斯麥曾說過，法國公使大使的特點，就是一句外國話不會講；這幾位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傳情達意，引得猶太女人格格地笑，比起他們的外交官強多了。”而錢氏用典絕大部分則不僅對現實進行了“本體性否定”，而且體現他對整個社會的“本體性否定”。錢先生將其強烈的道德激情融入社會領域，向社會映現了他那種孤傲、古井一般深沉的風度與冷酷的社會批評家的良知，其正向功能宏焉。

平心而論，錢先生操練典故的功績值得我輩崇拜，但其負面影響不容忽視。首先，錢先生在其文學作品中到處用典予人一種獺祭典故的學人風度。據粗略估計，錢先生在《圍城》、《寫在人生邊上》、《人#8226;獸#8226;鬼》用典分別達到約50次、126次、約50次。林林總總的用典為中國小說散文領域之罕見現象，或者說到達了用典上登峰造極的位置。其所作所為與中外先人好為用典的作法同出一轍。即從古人著作里收集詩歌、小說的材料和詞句，從前人的詩歌、散文中孳生自己的文章，將書籍乃至圖書館砌成一座文學象牙塔，同時不忘對活生生的人生、社會作出居高臨下的眺望。其形式雖愈來愈嚴整，但其內容愈來愈貧乏。其邏輯在于所有現實問題似乎不能用現在或將來時態的標尺來評判，只能借古語、典故來詮釋。其情景宛如鳥籠中的鸚鵡，雖看到籠外的蕓蕓眾生，卻刻意借學舌古人話語向眾人傳播信息。此種做法是大模大樣的依照前人的假古董之“優孟衣冠”的連體，即為新式的容易蒙混過關的“優孟衣冠”。

然而自古以來，中國文人對此很不以為然，甚至對之口誅筆伐。韓愈除了反思自己“窺陳編以盜竊”[4]外，又稱“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5]。王若虛稱黃庭堅“點鐵成金”、“脫胎換骨”等法實質上“特剽竊之黠耳”[6]。馮班則指責宋人“向古人集中作賊耳！”可見中國古人對此類行為的不屑。當然，若稱錢先生用典為“偷語”、為“剽竊”、為“搶”則侮辱了錢先生的人格，有損錢先生光輝形象。設若稱錢先生《圍城》“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小說”，則無視了錢先生在文學史上的功勛。但錢先生在小說中大量用典、賣弄學問則是不可否認的鐵的事實。

其次，錢先生的獺祭典故行為向世人宣稱錢先生并非言行一致的單面人，而是言不符行的復合本。一方面，錢先生本人討厭、反對文章用典。他在早期作品《魔鬼夜訪錢鐘書先生》中對魔鬼所說的：“做文章時，引用到古人的話，不要用引號，表示詞必己出”，對此他十分掃興，又在文學理論上鄙夷“學人之詩”。對獺祭兔園、操作典故、抄書作詩的行為嗤之以鼻，并將“六朝下至明清詞章”之“競用新事”、且表學問的老病痼疾名之曰“鐘嶸疾”。

可是同為一個錢鐘書，理論上或認識上厭惡、竭力反對“鐘嶸癥”，但在創作這一實踐中卻將中西文化中大量典故俘來，為其自由驅使且樂此不疲，有時竟達毫無忌憚的程度。這又作何解釋呢？也許有拜錢派者為其開脫，振振有詞道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人的思想與行為矛盾在所難免云云。觀點雖具有老生常談的準確，但錢先生并非單面人，而是言行不一的復合體則不打自招了。查閱歷史，我們不難發現，錢先生的《寫在人生邊上》作于1939年，出版于1941年12月；《圍城》寫于1944年，連載于1946年《文藝復興》月刊；《人#8226;獸#8226;鬼》書于1946年，同年6月開明書店出版。而錢的《宋詩選注序》則寫于1957年6月，1978年4月“乘這次重印的機會”，作者“作了幾處方案上的小修改”。《管錐編》則是錢先生在“五七干校”期間，整理歷年讀書筆記積成的。可見，其批評獺祭典故的立論后于或者同期于小說、散文創作。那么反對“學人之詩”卻寫出“學人小說”的錢先生很有否定之否定韻味，其行為則陷入如此泥濘：要么是以其理論否定了其小說創作，要么是以其小說創作的實踐證明其理論的非正確。這種忘卻自己頭上傷疤而揭他人之丑式的為文方式不能不說是錢先生的失敗！

另一方面，錢先生在理論上自摑耳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錢先生在理論上反對用典，但又強調一個有創造性的作家“不得不另出手眼來逃避或矯正他所厭惡的風氣”，也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7]。他又提倡作家須體察前人“屬詞此事之慘淡經營，資吾操觚自運之助”[8]，而且為據典的作家在理論上開脫責任。錢先生在《七綴集#8226;中國詩與中國畫》中就持贊成作家用典的觀點。他稱：作家即使確實明里暗里用典，也大可不必認定作者僅是“據典”而“生化”。“例如西方十七八世紀批評家要把新興的長篇小說遙承古希臘、羅馬的史詩”是錯誤的。倒不如倒過來看，是作家首先“別有激發”，再據典故，加事加義，“改造傳統，使舊作品產生新意義，沾上新氣息，增添新價值”，與其說是后來的作家“事后追認先驅”，不如說，“事實上，每個作家都創造他的先驅者。”如此等等，錢先生的思想亦太矛盾化了。

綜上所述，錢先生的言與行處于矛盾的難堪境地：若錢先生反對用典的論點正確，則其用典的文本與主張用典的理論為荒謬之作；若錢小說、散文創作實踐中的用典與主張用典的觀點正確，則其反對用典的論點為荒誕不稽。設若錢先生反對用典與主張用典的認識以及小說、散文創作中的用典全部正確，則我們不能不界定錢先生是一個多么矛盾的統一體。即文學史上一個于理論與理論，理論與實踐方面對立又于錢鐘書本人身上高度統一的集合體出現了。

參考文獻：

[1]錢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82～783頁。

[2]錢鐘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3]Ｒ#8226;羅蒂：《語言的機緣》，1982年《哲學譯叢》第二期。

[4]韓愈：《昌黎先生集》卷12，《進學解》。

[5]韓愈：《昌黎先生集》卷16。

[6]《滹南遺老集》卷40。

[7]錢鐘書：《管錐編》第1193頁，中華書局，1982年9月。

[8]錢鐘書：《談藝錄》第346頁，中華書局，198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