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你的故事,
沾著我太多的淚珠。
前世·憶秦娥
我愛上的他在很多年前那個月桂飄香的時節,一點點地映入我的眼簾。在父親府邸的后花園,落日的余輝射下來,他就站在那霞光里,身著粗布長袍,頭戴方巾軟帽,癡癡地凝望著水中悠悠漂漂而去的花瓣,眼神落寞。很多年后我試圖將第一次見他的片段一點一滴融合起來,成為一個完美故事的開端。然而我的腦海中只有他溫和的臉以及我作為相國千金所慣有的矜持。手中那柄刻著我名字的紙扇卻已不知不覺悄然滑落。沒有人告訴我,他終于還是來了,一個屬于我無法逃離的劫。
我望著他,忘記了小姐的矜持與尊貴,心想如此之人該有如何的超凡脫俗。他回過神來,目光轉向我處,那一刻,我竟不知避諱,與他四目交接相視而笑。那抹笑在以后無數次出現在我的眼前,延續到我的夢中。我把最美麗的相思與想象都化在它身上。
“十六郎,令狐大人在廳堂等著見你。堂叔不能相陪,大人只消見你一人。快快前去。”我聽到一老者在他身后催促,又見他整了整衣衫,隨著仆人穿過回廊,一點點地消失在我的眼簾,直到丫鬟催我該回屋去了,我才如夢初醒,訕訕離去。
是夜,滿園的月桂一夜之間突然盛放。花開富貴,香飄千里。我一人站在屋前欣賞這滿園馨香。月涼如水,皓月嬋娟。我暗自思忖:今日那弱冠少年,明明素昧平生,為何我見他之時卻有種生死相約般的心痛?奈何世間之事,在輪回之中冥冥地流轉,遇見他,我明白這一生我將在劫難逃。一切已成定局,我唯有背負宿命,顛沛流離。
“寒玉簪秋水,輕紗卷碧煙”,我輕吟這句詩詞,脈脈不語。我聽見我眉上的滴淚痣輕聲嘆息,一滴清淚潸然惘然。
我向八郎打聽那人的來歷和身世,方才得知原來他父親與我父親是至交,怎奈家道中落,父親也在他三歲時因病辭世,由他堂叔撫養成人。此次來長安是赴京趕考,不料金榜無名,盤纏卻已盡,故來投靠家父,應該會住一段日子。我不愛聽八郎講他那些治國方略和雄才大志,也不愛聽他抱怨那個叫李商隱的年輕人有如何混飯吃的嫌疑。我只曉得他身上有種惆悵的秉性無時無刻不吸引著我,讓我難以全身而退,當府上眾多的門客與父親滔滔不絕縱論四海的時候,唯有他沉思不語,溫柔而又迷離地望著窗外,像極了我養的鴿子。
一日,我如往常般去竹林間舞劍。輕波瀲滟,楊柳依依。我獨自佩劍穿過青石橋,方要到達之時,卻依稀聽見林中傳來陣陣笛聲。那笛聲仿佛起自于終年有霧的山谷,轉而化為滴滴水珠,落在滿塘的荷葉上,碧水冒出白色的霧氣,仙境了片片荷葉。那一瞬,我竟不由自主地愛上這一曲音籟。循聲而去,原來是李商隱在奏笛。
驀地,他收回玉笛,轉過臉來,看著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忙陪笑道:“小生在屋里忒心煩,便來此偷閑,無意打擾姑娘清靜,望姑娘恕罪。”
我嫣然一笑,榴齒吐香,“豈敢,是我打擾了公子雅興才是。我本想來此舞劍,不想你恰巧在此,正好看到罷了。公子竟會奏樂,小女子自嘆弗如。”
“哪里,消遣而已。七尺男兒,舞文弄墨,甚是慚愧。姑娘才是教人佩服,女中豪俠。那,我不打擾姑娘了。告辭。”他轉身欲走。
我向前幾步,微啟朱唇:“公子留步。小女子有一事相求,煩請公子賦詞一首,家父今晚設宴,定要我獻歌一曲,正愁無甚好詞。若公子肯,小女子感激不盡。”
那晚,我便與李商隱合作了他新寫的《憶秦娥》。只聽他弦一撥,我便吟唱道: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樂游園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一曲罷,滿座賓客無不嘖嘖稱奇。我與他的合作更是天衣無縫,珠聯璧合,我們相視而笑。
數月之后,我與他漸漸熟稔。八郎說我和他個性應該掉個個兒。我整日舞刀弄槍,打打殺殺,而他,卻安靜地握著筆書寫女子般的柔情。其實只有我們彼此清楚,我剛韌強硬的外表下,也擁有女子的細膩。而他柔弱謙遜的外表下,內心同樣包裹著俠骨劍氣。
他的詩有時如七寶流蘇般繽紛綺麗,有時又如流芳走月那樣空明。世人都說他的詩暗藏典故,晦澀難懂。然而我卻從字里行間讀懂了他的滿身傷痕。干謁,幕府,應試,落第,李商隱早已心如死灰。我對他說:“你走吧,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
三日之后,他真的走了。連道別也沒有跟我說。走之前,他托人留給我一樣東西——一顆紅豆,上面刻著我的名字。我攥著紅豆直到手心沁出汗水,潸然淚下。
我愛上的他在那場毫無征兆的邂逅里留給我一個故事開始的地方,從此以后,每每花前月下,我就站在那株月桂樹下,等待他回眸一笑。
商隱,你等我,等我手刃仇人,我去找你,與你浪跡天涯。
今生·玉佩
明末清初,戰亂不斷。紛爭數起,民不聊生。
這一世,我是一名刀客。
有刀客的地方,就有殺戮;換句話說,哪里有殺人的買賣,哪里就有刀客。刀,是一名刀客生活的全部,我也不例外,就算是吃飯走路甚至和女人睡覺我都會握著它。沒人能動我的刀,除非我死。
記得曾經一次完成任務后去城里的“滿春樓”和一個妓女睡覺。那女人頗有姿色,體態嫻娜,渾身上下都是風騷,跟水做似的,功夫也不錯。后來她死了,原因就是她動了我的刀。刀口在她頸上滑過,鮮血如開出一朵絢麗的花。她死的那刻用驚恐不定的眼神看著我,說出了這一生最后一句話:“你為了一把刀殺了我?”我點點頭。
然后她就像一攤爛泥一樣倒在了地上。
“我說過,沒人能動我的刀,除非我死。”我擦干刀口的血滴,冷冷地說。
可是聽過這句話的人都死了,所以它形同虛設。
我受雇于買主,并不分高低貴賤,只要主人出得起錢,無論王公貴胄抑或布衣百姓,我都照殺不誤。自從我成為一名刀客以來,死在我刀下的人不計其數,他們中大多數人我素昧平生,殺他們,也不是我的意愿。我只是一名小小的刀客,只要有錢賺的買賣,我都會接。況且即使我不來殺他們,也自然會有其他人。但我并不是一個惡毒的人,我會盡量讓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人感到不那么痛苦。我聽說如果刀夠快,血從傷口流出來就能聽到風聲,死的人也不會有一絲掙扎。我相信這一點,所以每次我出刀,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其實殺一個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是為了錢,很多人愿意冒這個險。
收錢。刀鋒出鞘。走人。
這,就是刀客。
當然,刀客并不是無所忌諱的,幾乎所有刀客都不會說下一次任務是他的最后一次,說出這句話的人,幾乎都會在最后一次任務中命喪黃泉。而且身為一名刀客,絕不能手下留情,即便對方是絕世美人抑或三歲孩童。斬草就要除根,這個世界沒有對與錯,只有愿不愿意,如果一個刀客都動了感情,后果可想而知。
我沒有朋友,我相信只有死人或者畜牲都比人值得信賴。也不必出門找生意。江湖上每一個成名的刀客,都會有自己的名號。我叫九指,一旦生意,那些雇主就會自動找上門來,只有那些無甚名氣又想靠殺人混飯吃的后輩才會自己去找生意。這些年輕人心高氣傲,以為會一點功夫,就可以出來闖蕩江湖。為了成名,他們經常找道上的一流刀客決斗,大多死于非命,但也有一戰成名的,我當年就是因為殺了二虎才能有今天的高度。二虎不愧為江湖第一快刀,坐在馬桶上也能將刀架到我的脖子上,不過他只削斷了我幾縷發絲,因為當時我已經手起刀落削掉了他的大半個腦袋。這件事告訴我,身為一名刀客,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即使是坐在馬桶上。
我的刀長三尺七寸,刀柄三寸七分,河南邢鐵匠以東海扶桑島精鋼鍛煉三月乃成,多年來它不知被我握過多少次,刀口也因殺人太多已有不少缺口,刀柄上纏著的白布業已破爛不堪,但我從未想過要換一口更好的寶刀,它是我身上唯一兩件跟了我數十年的東西,另外一樣,是我的貼身玉佩。
殺人者必死于刀下,這是我師傅死前對我說的一句話,我深信不疑,所以多年來我殺人有自己的原則:
1.能在一刀之內殺死的人,絕不出第二刀;
2.如在三刀之內仍未能將一個人殺死,絕不戀戰,收刀就走。
性命比錢重要,這是我跟其他刀客不一樣的地方,也是我能活到現在的不二法門。我很看不起那些吹噓自己如何如何與對手大戰數百回合得勝而歸并以此炫耀的刀客,這些人,最后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會知道。
今年我命犯太歲,所以做事格外小心。偶爾接到自己并無十分把握的生意,也都借口推辭。所以至今為止,我只殺過幾個小馬賊,清閑得很。
二十三日,大暑。那日黃歷上寫著:腐草為蠲,土潤溽暑,大雨時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里我被一群馬賊追殺狂砍,手無縛雞之力,我見到自己的手腳血淋淋地掉在地上,然后是腦袋,被人一刀砍去大半,自己的左眼眼睜睜看著右眼飛了出去,就像當年我殺二虎那樣。整個過程我都想極力大喊,卻怎么也喊不出聲來。最后我竟奇跡般地發現自己沒死,一個女人救了我,她告訴我說她叫若梨,后來我就醒了。
醒來之后我仍驚魂未定,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上冒出來。若梨,若梨,我叫著夢中女人的名字,這兩個字似乎在哪里見過,在哪里呢?若梨,她又是誰?
真是活見鬼了,如此晦氣的事我還是第一次碰到。算了算了,還是好好考慮日后的決斗吧。
三日前我收到一封信函。那時我剛從女人身上下來,渾身無力。送信的馬夫一直賴著不肯走,白癡兮兮地一個勁對著我傻笑。我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女人,又看了一眼馬夫的阿諛相,不禁在心里狠狠罵了一句,賤!
“大爺,發財啊!”我懶得理他,隨手扔了幾兩銀子就把他打發走了。拆開信封,是一紙挑戰書。字寫得很難看:半月后午時,村外五里竹林,帶上你的刀洗凈你的脖子,我等你。
“口氣不小啊,呵,有點意思。”我暗自訕笑。這種年輕人我見得多了,自打成名之日起就不斷有人跟我決斗,我是有求必應,權當提攜后輩,有幾個刀法也不錯,可惜嫩了點,哎,只好來祭了我的刀。
從握筆的力道來看,的確是個用刀的好手,倒有些功夫底子,再看字的扭曲程度,還慣使左手用刀。等等,左手用刀?豈不跟我一樣。
“越來越有意思了,”我想,“這個年輕人倒不妨去會一會。”
我放下紙條,床上的女人又開始風騷起來:“大爺,再來嘛!”大爺我今天心情好,再寵幸你一次倒也無妨。
初四日,晴。從早上開始我就一直期待下雨,可是一滴都沒有,太陽把地烤得都快蔫兒掉了,弄得我一點心情都沒有。
“這狗日的天氣。”我罵道。我最討厭這種天氣出去跟人打斗了,午覺睡不成不說。還得弄一身臭汗回來。“不知道今日屠夫張戶的牛肉新不新鮮。”這樣想著我不覺盼望午時快點到來。
巳時三刻,離午時約莫還有一個多時辰。該出發了,我喝了碗酒,提了刀就往屋外走。這是我多年來養成的一個習慣,幾乎每次決斗我都會提前一個時辰出發,用多余的時間來熟悉地形。無論多么厲害的刀客,都會相信山外有山,所以事先觀察決斗場地的環境,成了我每每得勝的一個重要因素。
陽光從樹間射下來,投下斑駁的影子。他還沒有來。“果然是個新手。”我靠在一棵樹背后想,這么一會兒功夫,我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
午時,他出現了。果然是左手握刀,看來我的猜測并沒有錯。
他看到我,說:“我就不該來這兒。”
“現在后悔太晚啦。”我回答。
“留只手行嗎?”
“要留,留下你的命。”
倏地,他的手輕輕一揚,一道寒光從他手中出現。我剛要舉刀,就感到自己的胸口一陣徹骨的涼意。我的腦子里閃過許多念頭,我突然想到那個叫玉蘭的妓女是不是洗凈了身子在等我。于是我抬起頭,看到那輪金黃的太陽。
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見了。
“他娘的。看來俺先來的兩個時辰并沒有白費,”年輕刀客吐了口痰說,“俺早說過,你不是俺的對手。”
年輕刀客揚長而去,留下一具睜大眼睛驚恐萬分的尸體,大刀依然握在手中。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前世·憶秦娥
曲指算來,我已在令狐府待有數十載之久。我名喚錦瑟,當朝宰輔令狐楚便是我的義父。
是!令狐楚并非我嫡親。然而就是他收養了我,命教坊名伎教我彈箏,令長安城最好的衣匠為我做絲綢衾衣,從此每每有瓊席瑤宴,他便邀我歌舞助興,以此拉攏人心。時至今日,他已權傾朝野,其中少不了我的功勞。
他為我取名錦瑟,世人皆知令狐楚有一義女,能歌善舞,盈盈水袖一拂,便能攝走多少王孫貴胄的心魄。然而我的身世,幾乎無人知曉。包括令狐楚。
十二年前的暮春時節,我爹因一場宮廷紛爭,便帶我娘與不滿周歲的我逃離了長安城,在城外一個山村隱居了三年。怎奈恩怨情仇,欲解還結,該來的終究要來。那一日,一如往年,祭蓬仍在高大的社樹上聳起,祭桌上擺放著四村八方送來的祭品。我透過香火的裊裊青煙,看見滿天神佛都在沖我微笑。二月的村莊,被浸在明媚的春光之中,繞村而走的月河,泛著醉人的綠色,照不出即將來臨的鮮血淋淋。一群騎馬揮刀的士兵突然闖入村子,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一時間橫尸遍野流血漂櫓,我在母親懷中眼睜睜看著父親的頭顱被一刀砍飛,落在即將開滿鮮花的空地上。母親誓死將我摟在懷中,向我道出了原委:我爹在六年前得罪了當時的太尉才隱居于此,太尉視我爹為眼中釘,只因他手中握有他結黨營私的罪證。這一群人便是太尉派來的。彌留之際,母親終于說出了當時太尉的名諱。母親去了,流下了今生最為沉重的一滴淚。
我逃離了村莊,一人流浪到長安城的大街,初春之時,涼風依然凜冽。令狐楚的花頂大轎恰巧經過,發現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我,便叫仆人帶我回了府邸。
只需一根弦絲,紅塵恩怨便可終于灰飛煙滅。然而十年來,我仍無法手刃仇人。我日日練劍,實為障眼法。我最擅長的武器是琴,琴弦緊收隨即松放,便能一擊制勝,殺人于無形。但那令狐楚絕非池中之物,身邊高手如云,長子八郎便是之一。即便我得手,也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是的,那日母親說出的三個字,正是令狐楚。
非我貪生怕死,是我不能死,商隱在等我,我已與他約定,今生今世,浪跡天涯。
這夜,我熄滅紅燭,正欲輕解羅衫,門外卻傳來一陣腳步聲,是令狐楚的貼身婢女;“小姐,大人剛從太師府夜宴歸來,意猶未盡,要你撫琴一曲。”
機會來了,我隨婢女攜箏跟上,輕輕推開翠竹居的朱門,令狐楚醉意正濃。我問:“父親,要女兒彈甚琴曲?”
“女兒來得正好,為父剛要叫人去尋你,既然來了,就彈一曲那日你與商隱賢侄合作的《憶秦娥》吧,此曲為父甚是歡喜。”
“剛要去叫我?不是你要我來的嗎?果然醉得不輕,還要聽《憶秦娥》,自找死路。”我暗自得意。自我對商隱說明身世,他便有意助我,當時新作《憶秦娥》之時,特意用了羽調仲呂律,此調峰回路轉,幺弦用得頗多,正好配我的絕技。
“女兒遵命,”我將懷中之箏置于案上:“父親,女兒要彈了,請父親享樂。”
須臾,弦音自我手中流出,真曠世奇曲,未至高潮,令狐楚已聽得如癡如醉。曲方過半,我暗自勾起幺弦,瞬間,我便松開手指,隨即,“砰”的一聲,如裂金石——弦已斷開,如灼灼閃電直至他的咽喉。
“你……”令狐楚眼中滿是驚恐,“我待你不薄,為何卻要殺我?”
“父親,您當真忘了十年前的那場殺戮了嗎?女兒可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你……是?”顯然他已只剩最后一口氣。
“當年李尚書之女,李若梨。”
話音剛落,只聽屋外有人大喊道:“有刺客!保護大人!”我見令狐楚已倒地氣絕,便匆匆離開翠竹居,前往后花園的竹林中,那里有我早已挖好的地道,直通府外。方要達到之時,卻聽到身后有人叫我:“小妹,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轉身看時,竟是八郎令狐陶。“大哥?你怎會在此?”我大駭。
“小妹好粗心,若不是我,你怎殺得了父親?”令狐八郎詭異地笑。
“什么意思?”
“小妹聰慧過人,就不必我說破了吧。”
驀地,我猛然想起剛進翠竹居時令狐楚說的話,原來如此。我噙淚一笑:“大哥果然英明吶,借我之手除掉父親,神不知鬼不覺,你便可堂堂正正取而代之。難怪父親見我時卻說‘你來得正好’,我當他醉意未消,原來是大哥做的好戲!婢女并非父親派來,而是大哥你!在我得手之時便露出風聲,說有刺客,一來滅了口,二來叫人不起疑心,好個一石二鳥之計。八哥早知我心,可謂深藏不露啊。只是大哥為何不殺了我以除后患?”
“小妹當真不知?枉大哥一番苦心了不是。實話告訴你吧,自你踏入令狐府那日起,我便看上你了。世人皆知你并非父親親生,若我娶你,有何不可?小妹若隨了我愿,我便找個替死鬼冒充殺父親的刺客,這件事只你我知曉,他人怎會生疑?若小妹不肯,休怪大哥無情了。”
我看著眼前這衣冠楚楚之人,誰想竟是如此狼子野心,可憐令狐楚縱橫朝野數十載,當今圣上都要禮待三分,到頭來竟死于自己的兒子之手。世間之事,真叫人匪夷所思。瞬息,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大哥既早知我身世,必定暗中窺探已久,那我與商隱之事,想必也了如指掌吧?”
“自然。”
“那他現在何處?”
“那個窮書生,自離了令狐府,便在長安城外蓋了間木屋住了下來,日日撫琴譜曲,真是丟男人的臉。我素知你與他有染,便連夜叫人取了他首級,恐怕現在早已尸骨無存了吧!噢,對了,我還抄了他一首詩,倒有些文采,與你也無妨!”
商隱……!!他死了?我喃喃自語,腦中“嗡”的一聲,隨即一片空白。我攤開墨紙,是一首《無題》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我將信紙抱在胸前,瞬息,清眸盈動,眼淚似梨花飄雪紛紛落下。這一首詩,吟者悲傷聽者淚,只有君心知我心。
只是紅袖添亂,今生今世,你我,只有緣。
驀地,我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決然刺進了自己的胸膛,瞬間鮮血如繁花盛開,染紅了半片羅裳,令狐陶上前幾步,想要扶住已腳步恍惚的我,我從胸中拔出匕首,指著他說:“你要再上前半步,我便與你同歸于盡。”
“小妹,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心已屬商隱。”話音剛落,我便轟然倒地,匕首自手中脫落,墜地。此時,明月殘缺,皓月如霜,長風繚繞,凄涼如水。我緩緩閉上眼睛,一滴清淚潸然滑落。
商隱,今生欠你的債,來世再還。
今生·玉佩
今生今世,我做他的奴。
是。我愛他,只是一個妓女的愛,太單薄了,有或沒有,他都不在乎。
他只愛他的刀,永遠都不會相信,其實刀,并不是一個刀客的全部。有幾次我想告訴他,我要跟他走。然而他太驕傲了,以為憑一把刀,就可以拋棄一切。他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在我身上盡情發泄完,然后又匆匆離去,不讓我有一絲說話的機會,甚至連看都不多看我一眼。心情好的時候,他會溫柔得像個女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像一頭兇猛的野獸。我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從來都只是泄欲的工具,我的感受,作為一個女人起碼的感受,永遠都不會出現在他的考慮范圍。但是我不甘心,我想,也許我前世是欠他的。
我忌妒他的刀,如果他只愛無生命的東西,我也愿意,成為一件冰冷的死物,隨他,一路走天涯。
自清兵入關以后,天下大亂,幾乎所有男人都被抓去做壯丁。妓院的生意一下冷清了許多。只有像他這樣的刀客,才仍過著自己逍遙自在的生活,偶爾會來青樓尋歡。不過最近他已有半月沒來,不知有何變數。我推開窗子,想在大街尋找他的身影,卻只是徒勞。突然一個黑衣女子映入我的眼簾,她看到了我,看到我正看著她。她離我非常遠,我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以一種異常的神情對著我笑,笑容詭異。我連忙關上窗子,心卻一直跳個不停,那笑容令我害怕,仿佛看透了我的前世今生,她是什么樣的人呢?一個眼神,竟有如此之大的魔力,令人恐懼不已。
大約半炷香之后,我慢慢平靜下來,閣樓的朱門這時突然被人敲響。我起身去開門,心里還在思忖今日來的男人會是怎樣的一副相貌。打開門的一瞬間,我怔住了,是她!那個黑衣女子!
她向我走了過來,站在我面前,看著我的眼神充滿憐憫:“我知道你的想法。”
劈頭蓋臉的一句,我已不知如何開口,“你在等一個男人。一個刀客。”她說,“你忌妒他的刀,可以與他寸步不離肌膚相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你,把你變成他身上的一樣東西。我是一個巫師。”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女人瘋了嗎?然而她的神情鎮定,一點都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沖我頷了頷首,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是一只青翼螟蛉,爬在窗格子上甚是悠閑,接著我便看到那只可憐的小蟲在一霎那成了一支精美的木簪,掉在地上,發出天籟之音。
我花容失色。
整整一炷香的時間,我們都沒再說話。當香炷燃盡的那一刻,我沖她嫣然一笑,我說:“你要我拿什么作為代價?”
語氣堅定。
“等到一個時刻,我要拿你去祭一個人。我深愛的一個男人。”
我說:“好。我該怎么做?”
“死,死在他的刀下。”
“然后呢?”
“你將變成他身上的一樣貼身之物。”
“是什么?”
“玉佩。”
那個黑衣女子走后三日,他終于來了,帶著一身酒氣,看來他今天心情不好。果然,一見到我,他便將我身上的衣服扒光,容不得我多說半句。我撫摸著他寬厚的背,任由他壓在我身上氣喘如牛。發泄之后,他便躺倒在床上,熟睡得如同孩子一般。我輕輕地靠在他身旁,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滄桑,憂郁,落拓,這是怎樣一個男人啊,明明是匆匆過客,卻令我有生死相約般的心痛。緣字訣,緣字劫,紅塵俗事,怎一個緣字奈何?
清晨時分,他仍未醒來,刀還在手里緊握。我悄悄轉過身去,用纖纖細手撫摸那把刀。果然是好刀,拿在他手里,便成了嗜血的狂魔。我正陶醉之時,他突然站起身來,只一刀,便刺穿了我的咽喉。
“你為一把刀殺了我?”
“嗯,”他點頭,“我說過,沒人能動我的刀,除非我死。”
我倒下,他轉身離開,帶著刀口上的血滴。
那一刻,繁華碎盡。
我愛上的他在那個清晨給了我一刀,我心甘情愿,從此以后,我便能與他浪跡天涯。
只是他離去的那一瞬間并沒有發現,他的玉佩上多了兩個字:若梨。
殺了我之后,他的生活并未因此改變。女人,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妓女,他從來不會缺少。他的生活很有規律,沒有生意的時候,便是一個普通人。一旦有買賣或有人向他挑戰,他便又恢復刀客的身份。每次殺人之后,他便會去城里的“福來客棧”喝二斤酒,吃二斤牛肉,然后去“滿春樓”找女人。這樣過了幾年,我發覺他的刀法越來越沒有以前快了,以前他殺的人被一刀之后,血從傷口里流出來會有風聲,然而現在,對手被擊倒之后還能在地上掙扎一會兒。我知道,他終于還是老了。四十八,對一個刀客來說,已近黃昏之年。當一個刀客的刀不再夠快,死,理所當然。
那日,他很早就起來了,午時還未到,他便提了刀往外走。我知道,他又要去殺人了。然而這一次,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此去,必兇多吉少。所以幾日前我便托夢給他,讓他看到自己身首異處的慘景,意在提醒他要多加小心。然而他太自信了,根本不把對手放在眼里,以為去早一個時辰,便能勝對手一著,殊不知那個年輕的刀客早已在兩個時辰前便在等他,所以當他敗在他刀下的那一刻,仍不敢相信自己是敗了,他睜著眼睛滿是疑惑,我聽到了他傷心欲絕的聲音。
然而他并未死,年輕刀客那一刀,正好砍在了我身上,他只是一時昏了過去,然而我,卻早已粉身碎骨。
黃昏的時候,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身邊多了幾片碎玉,他恍然醒悟,原來一塊玉佩救了他一命。我聽見他開懷大笑:“娘的。還好這塊該死的玉佩,看來還得去買一塊。哈哈,總算天不亡我。”
他把我的碎片一腳踢開,揚長而去。我心如 刀絞。
前世欠你的債,今生已還。
他走后不多時,那個黑衣女子便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將我一片片撿起,重新拼好,我就知道,我就要去被用來祭一個人的祀。幾日之后,她將我帶到一個葬禮,我看到那簡陋的棺木,有蛀蚜在鉆洞。棺木上,放著一把我熟悉的刀。
我終于被放進了木棺,我看清了死人的臉。那是,那是我最熟悉的臉。
是的,那是我最熟悉的臉。
黑衣女子悄悄在我的耳旁說,這個男人,是個刀客,就是我深愛的男人。
我潸然淚下。
最后,我聽到黑衣女子用一種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對我說:這就是你要的追隨,不是嗎?
我微笑,我說,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