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張愛玲,但不是張迷。所以竟不知道和她作了兩三年夫妻,讓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的那個胡蘭成是我們浙江嵊州人。直至幾位文友在網(wǎng)上發(fā)了貼子,邀約五月二日同訪胡蘭成故鄉(xiāng)胡村時,才恍然于自己的知之甚少。
文友一聚,隊伍竟是小覷不得,浩浩的有六七輛車子。想來多半是沖著大名鼎鼎的張愛玲而去的,再或是因為香港評論家江弱水對他“其人可廢,其文不可廢”的評價。
一路山水,一路心情。出市區(qū),過橋壩,入山陰小道。搖下車窗,就覺眼鼻底下分明地清爽開朗起來。路兩邊的丘陵山坡,間或一簇簇粉紅、奶白、玫紅的野月季;間或幾叢素白、金黃、雅淡的金銀花;或者干脆就幾抹淺紫的苦楝花橫迎過來。各懷了性情地洋溢著,絢爛著,熱鬧著,寧靜著。而鳥鳴總不期從無限傾瀉的綠茵里空靈搖曳。
心里早按捺不住,想要立即下車步行,無奈被告知離胡村尚遠(yuǎn),只得強(qiáng)自忍耐。孩童似的半探了身子向外,專注于漸行漸遠(yuǎn),又漸行漸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也算是望梅止渴式的暫治了味覺、嗅覺、視覺的蠢蠢欲動。
漸近胡村,終于下得車來。
山是蔥郁,草是青翠,花是恣意汪洋,水是涓涓細(xì)流。忍不住深深吸一口甜沁沁的山野氣息,忍不住想赤足過溜光圓滑的鵝卵石,忍不住要去驚擾淺溪里悠然自得的幾尾碎魚,忍不住和朋友哇的歡呼一聲,全然不顧鮮艷欲滴的“阿公阿婆”桑葚刺枳的蜜汁會染紅我們的衣袖。
就這樣徐徐地走,傻傻地看,不知疲倦地摘一路的“阿公阿婆”,癡癡地吃滿山滿坡的山野漿果。胃有些微微的脹、微微的累。這是多久以前的記憶了?時光倒轉(zhuǎn)十幾年吧。依稀童年那一地溫婉的陽光緩緩地彌漫過來,流溢過來,傾覆過來。
牧童,杏花,山廓酒旗,已然不見。但江南小鎮(zhèn),到底楚楚動人。一彎清溪,兩岸人家,數(shù)枝煙柳,平平仄仄的青石板路,澤澤潤潤的點點鮮苔,依依稀稀的茶香盈動……
胡村已不復(fù)有胡蘭成的子侄居住。幾間二層的平房,靜靜地孤寂在小巷深處。開門,有經(jīng)年的塵灰撲面拂來。胡的墨寶掛屋的正中間,上書:鳳鳴朝陽。無限的旖旎纖!邊是兩框鏡架,胡蘭成的照片也有一張,猜測是六十來歲時拍攝。說他長得甜膩嫵媚不盡然,但年少時的風(fēng)流倜儻尚存蛛絲馬跡。
一張小圓桌,見證了歲月的滄桑。原木的顏色,有著縱縱橫橫的皺紋。木制的窗欞,因為幾番的重新修葺,換上根根死板的鐵柵子。一方獨眼的爐灶,想必當(dāng)年曾升起炊煙幾許?放牧歸來或私塾晚回的胡蘭成曾急不可耐地揭開沉重的鍋蓋,就著滿屋的迷離熱氣,任飯鍋飄蕩的菜香、飯香充塞轆轆的腸壁?
小心拾梯而上。梯也是木制的,典型的松木板材。踩在上面,有些不堪重負(fù),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胡蘭成的臥室,舊物寥寥,只一床,一柜,一桌一椅。本來文革時曾有很多他的藏書,然在紅衛(wèi)兵的一把革命烈火中,全都灰飛煙滅了。原本尚存的幾把椅子,因拍攝電視劇《她從海上來》,也被劇組帶了去。這一間小小的臥室,這積滿塵灰的幾件家什,沒有他跨越紅塵漫卷而來的氣息,倒是他朝北的外室,正方形的木格子窗還完好。透過窗欞,有風(fēng),有山。胡蘭成當(dāng)年或許就對著這一朗朗南窗,背唐詩宋詞,念“子曰詩云”。可惜他從來不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這八個簡單的漢字。不然,何至于成為徹頭徹尾的汪偽漢奸?
其人可廢,其文不可廢。南窗的月曾輕輕地灑過來,灑在他油墨的書卷里,灑在他倦怠的面容上。南窗的風(fēng)也曾婉婉地掠過來,吹散一屋騰騰的暑氣,吹散他苦索的思緒。我相信,絕對是胡村的山水,風(fēng)月浸澤了胡蘭成清艷婉轉(zhuǎn)的筆觸。他的下筆總是很干凈,很妥貼。他寫得很素,不寫“香腮”,人人都有的他不寫,人人都會的他也不寫,別人大做文章的地方,他一筆帶過,他說“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他說的話,看出的好,至今還讓人覺得新鮮。
至于他的人品墮落,也終有生逢亂世的原因,沒有烽火戰(zhàn)煙,或許竟是一個磊落清明的江南翩翩才子?!
作別胡村,還忍不住頻頻回首。千古文人也好,千古罪人也好,都留待后人自行評說,他只是在他的《今生今世》里坦然的、平靜的憶述種種,緩緩回憶自己漫長的一生。只是終于腹誹他的用情不專,玩笑紅塵。當(dāng)年,絕色才情的張愛玲輾轉(zhuǎn)追至溫州,而他竟然忍心避而不見。想眼高過頂?shù)囊淮排呛蔚鹊镊鋈簧駛嗤窆禄蹋∫仓挥泻m成讓這個從不肯委屈自己的女子,低到塵埃里去,在塵埃里開出花來。他和張的這一段情緣也終歸花開水流。
一切重歸滾滾紅塵,再回首,人已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