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頭
八間頭七太婆的小兒子長得肥頭大耳,大蒜鼻頭鲇魚嘴,一頭棕絲樣的長發自然卷曲。爺爺娘娘喜歡大孫子,爹媽偏愛小兒子。周歲那日,七太婆特地叫湖頭的滿倉瞎子給這剩落頭算了一命。一聽時辰八字,滿倉瞎子手指頭一掐,就翻著白眼,連聲說道:“頭像湯圓,必中狀元;頭像蘿卜,一世勞碌。照命直斷,這小官人生著個獅子頭一般的頭皮,按八字排來,日后最最起碼也是個吃國家米飯的坯子!”一番話直說得個七太婆眼淚水笑出,當即給小兒子取了個小名叫獅子頭。
還真叫滿倉瞎子算著,眼睛一眨,獅子頭果真當上了興華鎮書記。
一日中午,獅子頭陪客人在長云聾彭開的飯店里多喝了幾杯,七沖八跌的回到辦公室,將門一掩,就掰腳掰手的仰在真皮沙發上。剛朦朦朧朧的睡去,鎮工商所長周洪興就一頭闖了進來。
周洪興是八間頭八太公的兒子,與獅子頭從小好得穿一條褲子。因此,雖說攪了好夢,卻也不惱,連忙急煞絆倒地爬起,雙手高舉頭頂,連連的打著哈欠,問他何事。周洪興哭喪著臉,吱吱唔唔地說,縣局新近局長易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上任,頭樁事情照例又是換干部。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這新來的木老板,據可靠消息,這次首先要將他拿下。獅子頭未等他說完,就爽快地道,不就是木鉤頭么?有我老阿哥在,你盡管廿四個放心,保證你老皇老位。有了獅子頭這一句話,周洪興總算吃了定心丸,臉上的愁云一掃而光,高興而歸。
獅子頭是個極講信用的人,送走周洪興,連臉也不揩,就撥通了縣工商局局長木鉤頭的手機。木鉤頭正與人事科長一起躲在仙都山莊,嚴格按照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敲定人事,忽聽手機聲響,極不情愿地摸出,一瞅是獅子頭,就打著哈哈問他有何吩咐。獅子頭卻無客套,一上來就將周洪興狠狠的告了一狀,說他如何如何的不好。然后氣勢洶洶的用命令口吻對木鉤頭說,叫他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寶貝給調回去!氣得木鉤頭差點沒有將手機摔了。消息在第一時間傳到周洪興耳朵里,聽了差點兒暈倒。跺著雙足,連罵獅子頭不是東西!
縣工商局的中層干部調動名單很快出來,三十名中層正職下的下換的換,惟獨周洪興原封不動,繼續穩篤篤地當他的興華鎮工商所所長。
周洪興大惑不解。獅子頭突然一個電話將他召去。一見面,便黑著臉皮道:“怎么,還在生我的氣是不是?告訴你,如果不是我那天的電話,你小子這次是死定了!”見周洪興一臉茫然,獅子頭將支才點著的香煙朝煙灰缸里死死一撳,接著說:“木鉤頭是我青干班的同學,他有幾根肚腸我還不是有數有目!這家伙一向自大,主觀心極強,凡定好的事,除卻縣長書記,別人再難說動。我想來想去,便給他打了只電話,叫他將你調回去。結果不出所料,這小子氣得咆哮如雷,說我工商局的事叫你來管,你要調,我偏不調!當場將已經敲定的方案臨時給改了。”
周洪興聽得呆煞,撓著油光光的頭皮,一個勁地念叨:“有這等事,有這等事!”獅子頭拍拍他的肩胛,說:“老弟,告訴你這便是政治!別看你當了七八年的所長,其實還嫩著呢!”
望著獅子頭碩大的頭皮,周洪興的一顆心忽的如小時候獨個人走夜路,一下子變得慌兮兮起來。
七巧
七巧是農歷七月初七早上頭生的。
那天一早,嫁到新州沒多少日子的蔥部頭,正與村里一班小內眷一起嘻嘻哈哈的聚在高地塔頭看巧云。看著看著,肚皮突然痛了起來。先是一陣一陣,溫溫的。舍不得東邊天空中西洋鏡一般變幻不停的奔馬走狗,便皺眉睜眼的硬撐著。漸漸的疼痛加劇,連著不斷的猶如刀割,且下身發脹,有一種極想大解的樣子。這才感到大事不妙,要死要活追大盜一樣的往家里跑。前腳剛跨過門檻,便覺兩腿間一熱,輕易的將個千金給生下來了。
因生于七巧,便把這急于投身的女孩取名為七巧。
許是落地的日腳選得好,這七巧竟長得織女般的美貌。不光漂亮,而且聰明,凡百事情見眼就會,自上學后成績一直是班里的頭挑。樂得小學校里的培明教師逢人就夸,說這小姑娘如照這樣子發展下去,日后清華北大雖不敢打包票,可上個浙大則是討飯佬捉蛇,力氣也不用的。雖說戴著副啤酒瓶底一樣的眼睛,三步路外就辨不清烏豬黑羊,可培明老師看人卻是極準極準。下道地寶無賴從小淘氣,凡人見著皆捏鼻頭。培明老師卻說奇人必有奇行,別瞧他小時沒腳色,大起來包不定是個大菩薩。結果還真叫他給說準了。眼睛一眨,寶無賴已在隔壁縣里當縣長。據說政績不錯,這官還得升。
可培明老師這回卻硬是看走了眼,七巧不但未能讀到浙大,蔥部頭竟連初中也不給她讀。說一個不帶把的,早晚要給別人,只要自己的名字會寫,讀那么多書,賠鐵淬鋤頭干啥。急得培明老師一日三遍摸到蔥部頭家里去做工作。講得煩了,蔥部頭便放落面孔說:“什么前途八途,我做娘的都不急,要你這皮外卵子起什么蹦頭。真當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吃著有趣!”培明老師年過四十,還不曾生養,平時最聽不得人家說他太監,當下臉孔紫漲地從七巧家逃出,搖著頭皮哀嘆不已:“婦人之見,婦人之見!有本事生,無本事養,硬是把個人才給可惜了!”
蔥部頭不但不給女兒讀書,還早早的將她給許配了。男方是鄰村一家領帶廠老板的公子,年紀足足比七巧大一肖,兩只腳還明顯的有些長短。七巧死活不從,尋死覓活又哭又鬧。她爹溫水湯罐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壯著膽說:“女兒多少也是個人,又不是小豬,怎能小小年紀說賣就賣呢?”蔥部頭眼睛一瞪,說:“你懂個屁,人小怎么了?小苗帶土活性格外好!再說,你娘當初還是個童養媳呢!”嚇得溫水湯罐連忙將頭縮緊,再也不敢聲響。
恐夜長夢多,蔥部頭瞞著人到毛瞎子那里揀了個日子,決定趁熱打鐵,著過年便將女兒的事情給辦了。這事不知怎么的傳到了七巧耳朵里,一日偷偷的在興華車站爬上火車,獨個人斷線風箏一般的跑了。
七巧一去音訊杳無。直到五年之后,上竹埂頭的錫夜壺到深圳去跑業務,回來說是一次請客戶去洗桑拿瀟灑,叫了個小姐竟是七巧。得知女兒在外面做了雞,氣得蔥部頭潑天潑地的罵:“這千斬萬剁的東西,敗門敗風,從此爛腳板也不叫她歸來!權當那年七月初七早晨跨門檻時木知木覺,大腿縫里夾煞!”
蔥部頭發誓爛腳板都不許女兒踏進門檻,七巧卻在第六年秋天一個艷陽高照的午后,招呼也不打,風風光光的回到了新州。
七巧的歸來,一下子將全新州男女老少千把雙眼睛拉得筆直。此次歸屋,她究竟帶回來多少鈔票,有說一皮箱的,有說兩皮箱的,耳聽是假,眼見為真,誰也沒有見著,便說不準。可她親自開回來的那輛寶馬轎車,锃光賊亮,卻是人人有眼共睹,硬是比寶無賴的座騎奔6還要風光。
七巧衣錦還鄉,將個蔥部頭的嘴巴一下了拉到了耳朵背后,逢人就夸女兒有出息,并說自己生有背后眼,虧得當初不聽培明細眼賊講賊話,沒叫七巧去讀書。讀書有個屁用,八間頭伊太公砸鑊賣鐵供兒子讀到大學畢業,最后還不是連份行當也沒有。到頭來欠下一屁股債不說,好端端腳手圓全的一個后生人,僧不僧道不道的整日在家里閑著,看看都叫人眼睛骨頭痛。
七巧只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開著寶馬走了。臨行,特地跑到小學校,紅著眼睛將五萬元錢交給培明老師。說是作為助學金,專門用來幫助村里那些上不起學的孩子,叫他們好好讀書,以后再也不要像七巧。
剛剛做過五十大壽的培明老師,雙手抖抖地從七巧手里接過五萬塊錢。不知是出于感動還是心痛,竟像個三歲細娃似的嚎啕起來。
七巧開著她那輛寶馬跑車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永笑好佬
永笑好佬生得圓頭圓腦,糯米湯團似的一顆。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都像元寶拾得一般,笑瞇嘻嘻,從來也沒有發愁的日子。
前些日子,穿大間的大貓脖子上突然生出了一個硬塊,疑心患了癌癥,便茶飯不思,整日唉聲嘆氣。兒女勸他去醫,又死活不肯。原本還算壯實的一個人,立馬的消瘦下去,變成經霜絲瓜般的一根,走路搖幾晃幾,一副風也刮得倒的樣子。后來,索性躺在床上等死。
永笑好佬與大貓最為要好,這段辰光剛好被在諸暨城里教書的小兒子接去享福。一日起早,他獨個人去東湖菜場喝牛湯,帶耳朵從殺牛佬夏葫蘆那里聽到大貓的消息。驚得將只喝了一半的牛湯往桌上一推,拔腳就走,急火急亂的趕回新州。
大貓正半閉著雙眼筆挺的躺在床上,忽聽得堂前傳來一陣熟悉的大笑。不等睜開眼睛,永笑好佬已一陣風似的刮到床前。
一見老友,大貓的眼淚水就嘩嘩的淌了下來,連聲訴說自己前世作孽,這輩子患此惡疾。大貓坐在床頭,也不答話,不聲不響耐著性子待他說完。這才一本正經的伸出手,往他脖子上一摸。只一摸,便驚驚乍乍的大叫起來:“嚇人道怪,這哪里是癌,明明是夜壺升作蠟燭臺,將下底的那顆東西提拔到上面來了!”
大貓眉頭皺皺:“人家都死到腳后跟了,你還有心思取笑!”
永笑益發的笑:“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還好!”
“當然好啊!要不然,這么多人,為啥一去之后再也沒有一個回來?再說,像我你這樣年紀,在那邊的親人朋友遠比這里多得多了!阿嫂獨個人在那里等你這么多年,兩頭分居,你就不怕她冷清,就不想早點與她團聚?唉,怕只怕你還沒這個福分呢!”
大貓牽牽嘴角,“哧”的笑了起來。
見大貓終于被他逗笑,永笑好佬便故意將臉孔一扳,伸出個指頭朝自家臉皮上一攤。說:“又是哭,又是笑,兩只黃狗來抬轎。你是三歲細娃?還好意思笑!告訴你,死又不是當官,要找關系托人情開后門。這原本是天底下最最公平的事,人人都有份的。這么多年都挨過來了,你著什么急!這么沒出息,我看你這七八十歲年紀真的是白活了!”
接下去一番勸導,大貓便再也躺不住了。骨碌一下從床上爬起,大聲高喊屋里人快燒點心。待將一碗堆得磕鼻頭的雞子榨面風卷殘云般的吃完,就跟永笑好佬一起到村后金杭公路上攔了輛招手車,鳥飛的飛到諸暨。
永笑好佬的小兒子正為找不到老爹發急,乍見他與大貓一起回來,剛要開口責怪,永笑好佬卻先發號施令起來:“你不是有個學生的家長在人民醫院當外科主任么,快給他打個電話,叫伊給你大貓叔看看!”
三個人打的,馬不停蹄趕到醫院。外科主任早等在辦公室里,只是往大貓脖子上一摸,就連聲說沒事沒事,根本不是什么癌,無非只是淋巴腺發炎!
永笑好佬朝大貓當胸就是一拳,笑著罵道:“好人壽不長,惡人活千年。像你這種人,也想急著去與老阿嫂團聚!我說沒這個福分,沒這個福分,你說是不是!”
大貓冷不防一個趔趄,差點沒有摔倒。硬撐著站住,卻也不惱,只是咧著嘴呵呵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