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場槍林彈雨,若非已經(jīng)不記得像這樣不分勝負又沒有結果的戰(zhàn)爭是第幾次開戰(zhàn)了,也許是她根本就不愿意記住。媽媽又在數(shù)落爸爸的“光榮史”了。他們之間的每一粒子彈都如游離在空氣中的塵埃,順著呼吸道,進入肺部,滲透到血液,最后流入心臟,并且正一口一口地侵蝕著若非的心。那顆稚嫩的心還未經(jīng)愛情的打擊卻每天都在遭受陣陣絞痛,她悶極了,真想化作一聲響雷,把所有的煩惱轟得粉碎。
一個周末的下午,若非跟往常一樣等在公交車車站,去看望鄉(xiāng)下的小叔。
小叔是爺爺?shù)牡谌齻€兒子。若非的爺爺當年在村子里也算得小有名氣,十五歲就一個人出去闖蕩,曾在上海一家煙草公司當學徒,幾年后成為正式員工,之后就一直勤勤懇懇地工作,直到退休。用村民們的話說,老頭子是一個工人,他每月的養(yǎng)老金比村里菜農(nóng)的賣菜錢還多。在上海的工作,老頭子考慮再三后,決定讓老二來承接,因為老大那時剛訂婚不久。為此,若非的父親與老頭子鬧得很不愉快。老頭子做七十大壽,幾個兒女都跪下來磕頭,就若非的父親怎么也不肯跪,后來在眾人的推說下終于鞠了個躬。后來索性一賭氣,攜了老婆孩子搬到了城里。父子倆從此就成了兩個移動的木偶,不再有話。自從老二在上海成家立室后,老頭子最掛心的就只有老三了。
小叔因為小時候發(fā)高燒,沒及時看醫(yī)生而燒壞了腦子,所以有點兒……
這是若非聽媽媽說的。其實她覺得小叔挺好呀。爺爺不在以后,家里進進出出就他一個人,管著兩畝地,種田、種菜的,屋子里也收拾得干干凈凈。比起父親的“倔”,若非更喜歡小叔的“憨”。所以她總想著每個月回趟兒老家看小叔,給他帶幾個下酒好菜。酒是小叔的最愛,三餐必備,一天大概能喝上一兩斤。若非時常會勸著不讓多喝,但每次回去,她都不自覺地端出碗來倒酒給小叔。
九月的天,太陽還是曬得熱火朝天。若非回到老家已下午兩點多。小叔不在。
“今天是星期天呀,農(nóng)機廠不上班,會去……”
“喲,回來看你小叔呀。”
“嗯,友仁嫂,他不在啊?”
“你小叔啊,今天早上被隔壁褚家村的阿五叫去幫忙搬磚了。”
若非笑笑。
“真是的,前兩天加班到晚上八點多才回來。今天不上班又去干活,再這樣下去,要做死了。”友仁嫂叨叨個沒完。
沒事兒只能干等,若非打算先去外婆家里坐坐。
大約七八分鐘的光景,她就到了褚家村。其實兩個村子只隔了一座小橋,外婆家就在橋腳下坡處,不,確切地說是舅舅家。
若非有兩個舅舅,大舅在村里是個有名的“魔王”,四十來歲的人,地頭不管,家里也不顧,整天閑來無事,往臺門轉轉,去老年活動室坐坐,推推牌九,搓搓麻將,打打撲克牌,總要口袋空空地回家,碰著熟人就向人借錢。最后,人們老遠看到他,就會自動閃開一溜煙沒影兒。終于,外婆跟大舅大吵一架后再也沒話。后來,小舅騰出一個房間來才安頓下了外婆。
若非見外婆一個人坐在床邊不動,連她進來也沒察覺,就又退了出來,在門外叫了一聲后才進去。
“非非,你剛從城里來啊?”
“嗯。小叔不在家,我沒鑰匙,就過這兒來了。”
“你小叔,噢……”一邊從床底下摸出花生來放在桌上。
“外婆,你不用管我了,我已經(jīng)不小了,要吃我自己會拿的。”
“是呀,你從小就聽話。以前你爸媽不在身邊,你就跟著我,那時就很乖了,現(xiàn)在是應該更懂事兒了。”
若非笑著無言,心里想著上個禮拜小舅和媽的那一幕。
“不是我不借呀,而是我,現(xiàn)在也很難,你看,我背著兩只書包,不輕啊。你,可千萬別和大哥一樣!”媽媽的聲音。
媽媽就是這樣,老說若非和弟弟的讀書對整個家是一種負擔。若非也知道現(xiàn)在讀書不管大人小孩,壓力都很大。可是每當媽媽念叨,她總感覺自己選擇復讀是一種極大的罪過。似乎因為這樣,她喪失了說話的權利,不管什么事,也不知怎么一扯,問題的焦點又集中在她身上了,這讓她渾身不舒服。所以若非平時很少講話,很少發(fā)表意見,特別是跟父親。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誰讓爸爸……
若非小時候看父親是一種瞻仰,父親的那點輝煌曾讓兒時的她在心中偷偷許愿,以后一定要嫁給像父親那樣的男人。可現(xiàn)在,父親的變化,使她禁不住暗暗禱告,以后千萬別嫁給像父親這樣的男人。
在小舅的再三保證下,若非聽到媽媽進出房間的聲音,“嘭”的一聲,大門關上了,把若非貼在墻上的心趕回了書桌。
晚上吃飯的時候,媽媽又氣又笑地說:“你小舅呀,根本沒去上海。他在郊區(qū)租了房子說是想做生意的,結果賠了。現(xiàn)在決定真的去上海了,剛剛是來借錢的。”
若非意識到該回過神來了,問:“舅媽還在原來的廠里上班吧?”
“是呀,自從你小舅去上海打工后,她老說有空要出去一趟看看,不就工地嗎,有什么好看的,多浪費錢。”外婆嘮叨著,“哎,他們兩個好的時候粘在一起,上次你舅舅打牌輸了又吵得摔東西,把高壓鍋都摔壞了。”
若非知道,小舅有時候也會去“小搞搞”,然后回來總有一場吵鬧。這次肯定是舅媽恨極了逼著他去上海打工的。
賭博的人都這樣,他們心底里是很想有所作為的,幻想著一夜暴富的美麗神話。可賭徒就是賭“徒”了,一場徒勞,一片空白,永遠發(fā)不了財。因為他們一旦嘗到了一點贏錢的甜頭就想贏更多的,跟吸毒一樣,當快樂達到高潮的那一刻,血管都會爆裂。贏了還想贏更多,輸了,又輸了,還是輸,沒底了,連本錢也沒了,借唄,就不信天天都倒霉。人的欲望永沒有滿足的時候,這就是人的世界,若非其實很了解父親的心。
“噢,你爸昨天又來了,”外婆嘆息道,“伊呀,也真?zhèn)€是變死哉。這兒的場子么,也沒一天不擺的。”
若非知道這事兒,昨天晚上爸媽吵架就是因為它,已不是第一次了,多講無義,還是不要和外婆說了,免得她再擔心。若非無語。
“非非,前幾天屋里來賊了。”外婆拉著若非小聲地說。
“啊,真的呀,丟了什么沒?”她故作驚詫道。
“東西倒沒怎么少,就你小舅那輛破自行車,這賊也怪了,什么不好偷呀,噢,還把草房的稻草給我整齊了呢,怪事兒!”
外婆不解。可她哪里曉得這賊就是小舅自己呀,草房是因為剛去“上海”,沒地方落腳。自行車是為了行動方便,有了它就不必像第一天那樣走兩個小時的路回來睡覺了。
“真有他的,這也行。”若非想笑,媽媽啼笑皆非,爸爸啞口無言。
欺騙,這或許是賭徒們的共性吧,騙家人,騙朋友,騙自己。到最后,沒人可騙,沒處可騙,那時人人都知道真相,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別人知道,只有他自己在騙局中打轉。
“你看,橋上那個人,沉沉地走的那個,是你小叔吧!”外婆雖然快八十了,眼力不比若非差。
“嗯,是的。”若非推推近視眼鏡抬著頭站在門口的石凳上望,“那我先走了,外婆。”
小叔走得特別快,若非跑到橋上時,他已到村子的廠房那邊了。早已習慣了小叔那雙草綠色球鞋踏在水泥路上騰騰的聲響和他傾著身體仆仆前行的樣子。若非放慢了腳步,靜靜地跟著那個快速移動的背影。
若非追上小叔的時候,他已放下滿是塵灰的外套正準備晚飯了。
“小叔,你去哪兒了,害我等半天。”若非有點撒嬌地抱怨。
“我啊,喏,在褚家,今天……”小叔結著舌頭的講話,若非并沒有注意聽,她只是想,假如這時是爸爸該多好。
她總覺得自己和父親就像是一場游戲中的兩個玩家,而這個游戲就是猜謎。父親每次去鄉(xiāng)下,若非認為謎底就一個字,那就是賭。而女兒的謎底他似乎連猜都不愿意。
照舊,若非從缸里舀出一碗小叔自己做的老酒,醇醇的,醉醉的,那股香,一直圍著這屋子,空氣也變得香醇、幽陳了。
馬上國慶節(jié)了,又是若非去接小叔來城里住幾天。小叔又在加班了,若非在外婆那兒吃了晚飯。“非非,晚上你就在這邊過夜吧,你小舅也不在,”舅媽說,“建剛現(xiàn)在五年級了,成績沒以前好了,你也幫我教教他。書讀好一點,別跟你爸一樣了。”一邊說一邊拍著兒子的肩,“你看,都比我高了。”
若非沉默片刻后,答應了,她怕無意中泄露了小舅的行蹤。
若非向來是個優(yōu)秀的聽眾,所以平時舅媽對她無話不說。“我覺得你小舅,好像,外頭,有了女人。”舅媽笑著捋頭發(fā)說道。
若非想說什么,卻無從開口,靜靜地聽著。“怎么會呢!”她說。
“他說什么都不肯帶我去工地,電話么,只準他打回來,不讓我打給他,說手機停了,打公用電話,”舅媽疑惑地說著,“那么就是他有什么壞主意了,你不知道,他是那種給他一把槍就會去搶劫的人,哎,真不知該怎么辦了,建剛,你讀書一定要好呀!”舅媽無奈地說道。
“鈴鈴鈴”,電話響了。“一定是爸爸從上海打來的。”建剛喊著跑過去接。
真是小舅,從上海打來的,希望這下風平浪靜了。
“我看你還是回來吧,工作我再托人幫你找,你不是也不想呆在外頭嗎,啊?”舅媽說。
“噢,小舅……這一家子!”弄得若非一頭霧水,“到底怎么了?”
一個賭字,一方魔石,一旦沾上,意亂情迷,無法自控,摧毀人的理性。天上會掉餡餅,傻子才會相信。人呀,不認為自己弱智卻寧肯相信天上掉餡餅。
若非后來才知道,小舅的確去了上海,只是去時比舅媽早了兩小時,回來恰恰又晚了兩小時。
[漢語言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