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應悔偷靈藥,世人應悔收月餅。
月餅是令人覺得悲哀又熱鬧的食物,是因為其完全失去了作為食物的價值。春節時候也有吃這些個討口彩的食物的,但白菜豬肉餡餃子、炸年糕蘸白糖,以及黃芽菜肉絲春卷,除了喜慶的意義之外,仍讓人覺得有種垂涎的感覺,而月餅則徹徹底底是食物界的大花瓶,在中秋前后頻繁行走江湖,飛入尋常的做官人家、行醫人家、為師人家,當然,還有尋常的百姓家,但最后的下場不過是寒喧一陣之后,被擺到了略為起眼的位置,整整齊齊疊起來,鞋盒一般,再過陣子,連占領略為起眼位置的權利也沒了,家里人就動著腦筋,或是把那百果、金腿的騙小孩子當零食吃了,或是把看上去好一些的椰蓉、連蓉的再次送人。
月餅最早是祭月神的食品,擺在供桌上最為好看,古代中國人當然也自己吃,但那種時候,每家每戶都是自己做,所以產出有限,再加上一大家子地一起分,每人得一小塊嘗嘗團圓的滋味,自然也不會太膩。而到了如今,隨便送一盒子里就是一垛,雖然做月餅的廠家已經挖空心思把月餅分量做到最小,放在盒子里的數量也減到最少(一般是4個,我也見過一盒金金貴貴只有兩個的),但各地月餅共有的特點是甜,這就仍然讓人吃不消。記得我小時候,家里一到中秋前后月餅就堆積如山,大多還都是廣式。那一段時間,大人為了減少月餅積壓,總給我早餐“抓半個月餅吃”。有時候抓出來是“椰蓉”,那就勉強吃幾口,如果抓出來是“金腿”和“蓮蓉”,便是一臉的不高興,若是看到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百果”或者“豆沙”,那就真要放聲大哭的了。后來有天,有人送來一盒每個都用油紙包著的蘇式月餅,我媽媽說“這下可好這個是不甜的”,但我吃了一口,覺得仍是膩不可耐,從此便下決心不再吃任何月餅了。
近些年流行云南月餅,加進了云腿的月餅果然不太甜,倒讓我頗有好感。想來是因為吃廣式月餅受騙上當太多,明明寫著是“金腿”或者“鮑魚”,卻是一絲成味都沒有,不由得讓人覺得不信任感油然而生,再之后,任憑這廣式月餅把自己改造成什么口味,我都覺得不會再去輕信。有人送來新式口味的廣式月餅,上面竟然寫著有“巧克力”和“哈密瓜”口味的,我堅持不肯嘗試,結果叫人一吃,得到的結論果然是:“什么巧克力,無非就是帶點可可味的豆沙餡子,至于哈密瓜,那味道還不如糖冬瓜呢。”
我常常想著,身為一種食物,若落得“買者不吃,吃者不買”的境地,那是何等可憐。就仿佛月餅這東西,不能沒有人送,送來卻沒有人吃。且現在買者也越來越沒有誠意了,幾年前上海杏花樓的排隊長龍還是買月餅的,現在一樣的樓,一樣的長龍,卻都是拿了月餅票來換月餅的。就連送禮者都不高興費這點勁去排隊買這勞什子,遂把皮球推給了受禮人,而受禮人也只是覺得要勞動本人去領,老大地不愿意。一張月餅票子轉來轉去,送來送去,到頭來還不如贈送大幅月餅畫,一樣是意思到了,一樣是關平月餅,還兼有畫餅充饑的意思,看上去也有幾分智慧心機。
如今唯一還會讓人自發地排著隊去買的月餅,恐怕也只有鮮肉月餅了。現烘現賣,兩塊錢一個,我個人以為還是上海淮海中路上第二食品商店的最美味。中秋前后在上海,每每可以兩個鮮肉月餅充一頓中飯的味道最好,所以免不了會暗暗覺得,還是用葷腥祭月神最好,自己也高興,月神也高興。
(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06年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