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之死
1968年12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姐姐的來信,讓我馬上回上海一趟。那一年,我只有17歲,剛離開北京到山西農村插隊還不到一個月。我心神不安地上了火車,不知道已經支離破碎的家,又出了什么事。
一路顛簸到上海,迎接我的是這樣一個噩耗:11月22日凌晨,母親跳樓自殺。
1966年,正在江西農村參加“四清”的母親得了乳腺癌,回上海做切除手術。手術很成功,她身體恢復得也很快。此時《舞臺姐妹》已被定性為“美化30年代文藝黑線的反面教材”而遭重點批判,母親與導演謝晉、電影女主角竺春花的原型——袁雪芬等被牽連。所幸那時有醫生的干預,她才被留在醫院,沒有過早被卷進那場險惡的政治浪潮。
而此時,外面的形勢變得更險惡,她參演的《舞臺姐妹》與《早春二月》成了文藝界的兩株“大毒草”,母親一瘸一拐被趕出醫院。她在建國西路高安路口的家也完全不像個家,一到四層樓道的墻壁上,全是母親的名字,橫七豎八,打滿紅叉。29室的房門,也被砸得像蜂窩一樣,從上到下布滿了黑洞。
此后的兩年,對母親來說是黑色的歲月。她出院不久就被逼去電影廠上班,所謂“上班”,其實就是要每天去牛棚報到,那時她的身體,還遠未恢復到健康狀態。在那里學習、勞動、寫交代、受批判。
50年代初,母親與其他文藝界人士一道,曾被毛澤東數次接見,這一度曾保護她免遭“右派”的命運,但“文革”一來,這卻又成了她最大的罪狀之一。出事前一天,1968年11月22日,母親又一次被傳喚,兩個外調人員和廠里的造反派輪番逼問她,要她承認參加了特務組織,并利用毛主席接見她搞陰謀。母親不承認,他們就脫下鞋用皮鞋底抽她的臉……回到“牛棚”時,母親的臉被打腫,嘴角流著血,目光呆滯,身體不停地顫抖。同被關在“牛棚”里的黃宗英和王丹鳳阿姨看她被打成這樣,馬上端來熱水安慰她,但母親始終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不住地哆嗦。
當天晚上回到家里,母親被造反派勒令寫交代。也許她實在害怕即將到來的又一場羞辱與磨難,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她從四層樓的窗口跳了下去……母親的身體重重地落在樓下小菜場一個菜農的大菜筐里,當時尚有意識的母親還向圍上來的人們說出家里的門牌號碼——也許在那一刻,她還有一種本能的求生欲望,但等到有人找來黃魚車把她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救了。后來有人告訴我,聽說菜場的人只是用橡皮水管沖掉了菜葉上的血,繼續賣給來買菜的人,我并沒有那么驚訝。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樣的舉動并不那么不容易理解;更何況,那時候的人們,對各種非正常的死亡似乎已習以為常。
那一年,母親只有48歲。
明星的誕生
上海,是母親結束生命的地方,也是她當年事業開始、轉變人生的地方。
1920年,母親出生在江蘇江陰長涇鎮,是家中第5個孩子,原名叫韋均犖,又叫韋亞君。舅舅的一位同學叫張大炎,是同鄉一富紳的兒子,他原來在上海美專學西洋畫,畢業后在蘇州做美術老師,母親也在那里上學。張大炎一直很喜歡比自己小9歲的同學妹妹,也照顧有加,不久母親有了身孕,他們只好結了婚。17歲那年,母親生下了我的哥哥,為此她中斷了學業,回家鄉做了富家的兒媳婦。我手里還有一張母親穿著泳衣,和張大炎在家鄉河里游泳的照片,可以看出,母親在當地確實屬于領風氣之先的人物。
1937年抗戰爆發,他們的家鄉被轟炸,我的一個姨媽被炸死,母親跟著張家逃難到了上海。剛到上海的母親,為謀生,到巴黎大戲院(今淮海電影院)邊上的何氏照相館當開票小姐。母親有南方女子的乖巧,又聰明大方,何氏照相館經理何佐民十分器重她。他從霞飛路上給母親買了時髦衣服,還為她拍了許多照片放在櫥窗里,以作招牌。
何佐民原是明星影業公司的攝影師,跟上海電影界人士來往密切。當時影業公司老板張善琨與紅極一時的女星童月娟因片酬產生矛盾,張老板故意想捧母親,準備讓她取代童月娟出演《王老虎搶親》。導演卜萬蒼覺得“韋均犖”的名字太過拗口,于是取了個“上官云珠”的藝名。雖然不久張老板與童月娟重歸于好,母親又被換了下來,但那也由此成為母親進入上海演藝界的起點。
母親與反對自己演戲的張大炎的分歧越來越多,我的大姨是知識女性,終身未嫁,一直鼓勵母親要獨立、走自己的路。1940年,母親離了婚,張大炎帶著哥哥回到老家。
第二年,母親拍攝了她的電影處女作《玫瑰飄零》,這一年又相繼拍攝了許多當時非常流行的“才子佳人”、“鴛鴦蝴蝶”類文藝片,開始在影壇嶄露頭角。
1942年,母親加入“天風劇社”,在此結識了成為她第二任丈夫的姚克。
姚克是蘇州人,早年畢業于耶魯大學,是20世紀30年代活躍于上海文壇的才子,回國后與魯迅來往密切。魯迅去世后。姚克就是10位抬棺者之一。因為他舉止洋化,曾被人叫做“洋場惡少”,他知道后很委屈,黃宗江曾安慰他說:“你哪里是洋場惡少,姚sir,你是大大的洋場良少!”姚克后來熱衷于戲劇,1941年,他寫的《清宮怨》問世,這部戲吸引了很多著名演員加盟,雖然母親只在劇中演一個沒有幾句臺詞的宮女,但不知憑什么吸引了名氣遠遠大于母親的姚克。1944年8月,母親生下了我的姐姐姚姚。
此時的母親,已是眾人眼里的“大明星”。她的事業一帆風順時,感情生活卻再一次遭遇危機——這一次問題出現在姚克身上。在母親到天津、濟南、青島等地巡演時,姚克在上海愛上了一個富家女。母親聞訊后立即決定同姚克離婚,不滿兩歲的姚姚姐就跟了母親。
在姚克離她而去后,母親曾與藍馬有過一段感情。藍馬是一個好演員,也是一個好人,但大家都覺得他們兩人不合適,藍馬是典型的北京人,比較粗放,兩人最終還是分了手。
我對母親以前在電影界的地位并無多少概念,直到這些年,我看到無數觀眾仍在懷念她,贊頌她,我才漸漸意識到,母親是一位多么偉大的藝術家。客觀而言,母親在進入這個圈子時沒什么特殊的優勢,但母親比較聰明,她也會利用一些關系,比如與姚克的結合,與藍馬的交往,以至于后來與我父親的結合,對她的演藝道路都有幫助。但光有這些關系,也不足夠。沈浮導演曾對我說,母親排《紅旗歌》時有一幕,她一個人站在臺上有一大段獨白,其實母親個子很矮,只有一米五幾。但沈浮說,你媽媽一上臺就能把臺子壓住,別的演員上來就沒這種感覺,個子高也沒用。也有很多被湮滅的女演員,她們曾經得到過各種各樣的機會,但并沒有持久。
母親文化程度并不高,但她感悟能力強,有創造力。她也很會處理在電影界的各種關系,后來有人要拍母親的電視劇,我在這個圈里的一個好友勸我放棄這個念頭,他說個人傳記最難拍,因為文藝圈里關系復雜,拍電視劇總要涉及很多人,他們以什么樣的面孔出現?一旦不合適,有些人的親屬就會出來糾纏不休。我把這個意見反饋給上海籌拍這部戲的人,結果他們回話說:我們調查過了,你媽媽沒有一個敵人,完全可以擺脫開那種復雜的人際關系,寫她的藝術造詣、寫她的人生道路。我想母親的成功與此也有關系吧。組成媽媽這一代電影人的成分復雜,有國統區的,有延安來的,也有淪陷區的,這些人到了解放后分成三六九等,但她把幾方面的關系都處理得很好。我想,她能處理好這么復雜的關系,固然有從謀生中學習來的生存智慧,但更多的是出于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