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居

剛才媽媽打電話來，悄悄地爆料說：“主任，你爸爸又加了一組柜子，房間越看越小了，怎么說都不聽……”

我對媽媽說：“交給我，我回去對付他?！?/p>

打從新家裝修以來，我這個“裝修辦名譽(yù)主任”和我媽就開展了單線聯(lián)系的地下工作，重點(diǎn)在于不屈不撓地和我爸“柜子多了好放東西”的老舊思想作斗爭。裝修嘛，總是會有分歧，吵吵鬧鬧之間其實(shí)充滿了對新生活的期待，就連爭執(zhí)不下生氣的時候也還是挺開心的。

啊!終于要搬家了。周末再回家的時候，分明就覺得現(xiàn)在住的房子有了些舊居的感覺。最愛干凈的媽媽甚至?xí)f這樣的話：“你的主持服就扔那兒吧，反正也要搬了，到時候再收拾?！倍乙布傩市实卦谶@個時刻對這所一直一直住著也沒什么特別感覺的房子有了格外的留戀。

從小到大，我們家加上這次搬過三回，真是不算多的，而且每次也不過是圍著工作單位街這邊街那邊的小動。我小時候特別羨慕那些搬過很多次家的人，如果是隔市跨省地搬來搬去就更加引起我的崇拜，在我心里他們格外有一種浪跡天涯的豪氣和見多識廣的老到。只有我們家，穩(wěn)定得分明有些乏味?？墒乾F(xiàn)在回憶起來倒是慶幸小時候爸爸媽媽給了我安穩(wěn)的童年，起碼在夢里出現(xiàn)的過去有著固定的場景，不至于眾多的舊居畫面支離破碎，胡攪蠻纏。

最開始住的地方當(dāng)然很小，是兩個小房間加一個小廚房。衛(wèi)生間在樓梯口，是公用的，洗澡當(dāng)然也要去單位的公共浴室，不過很小的時候大人用一個大澡盆在狹窄的廚房幫我洗澡，抬頭就可以看到我家的灶臺和鍋碗瓢盆，一直都是磨滅不去的有趣印象。

那所房子在我們家的歷史上是唯一冬天有煤爐取暖的。一到冬天，我爸爸就會把一節(jié)一節(jié)的鐵皮煙道接起來，從房間中央的小煤爐一直接到房門上的玻璃窗，那里有個圓洞，煙囪就從那里伸出去，洞口還要安一個塑料袋，接住煙囪口漸漸滴下來的不知什么油。那些冬天，爐子上總是坐著一壺水，房間里升騰著水氣，很溫暖。南方的冬天手腳最容易生凍瘡，我每年都首當(dāng)其沖地腫了手指腳趾，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手腳放到暖暖的煙道上摩挲，一暖和生凍瘡的位置就會奇癢無比，我總是偷偷地想去撓一撓，立刻就會聽到媽媽怒喝一聲：“不準(zhǔn)抓!會破的!”有一次家里人不知從哪里聽說了一道偏方，說是燒燙的蘿卜片可以治凍瘡，于是決定試一試。切好了蘿卜片就在煤爐邊烤著，差不多燙得軟軟的時候就拿下來往生凍瘡的地方一敷，我就配合地一聲慘叫?，F(xiàn)在聽起來真的很像“滿清十大酷刑”，可是那時候也沒覺得怎么疼，只是好像后來也沒怎么見效。

我讀中學(xué)的時候我們家搬進(jìn)現(xiàn)在住的地方。是兩室一廳，所謂廳其實(shí)也就是個過道，不過終于有了自己家的衛(wèi)生間。搬家之后爸媽非常開心，花了好多時間在布置擺放上，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了每周才回家一次的住宿生活，每次周末回家都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家具好像又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了，哥哥在外當(dāng)兵，家里也沒別人，真不知我爸我媽他們兩人是找到了哪個支點(diǎn)撬動了那些龐大的家具，而且他們倆在家居陳設(shè)這件事情上真是花樣百出，樂此不疲，我也就只能每周末分別對沙發(fā)放東頭或擺西邊這類層出不窮的新花樣表示出同樣的贊賞。

當(dāng)時我們家是在過道式的客廳里開飯。飯桌臨著玻璃窗，邊吃還可以邊跟樓下的鄰居打招呼。有一年長沙下大雪，我周末歸心似箭的時候公共汽車竟然都在路上罷了工，我實(shí)在無法忍受在車?yán)餆o休止的等待，下了車冒著雪踉踉蹌蹌跑回家去。路不好走，天又很快暗下來，書包不知道為什么越來越重，我的鞋子很快就濕了。上氣不接下氣的我滿腦子在想：“我不管，我就想早點(diǎn)回去!”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爸爸媽媽都挺擔(dān)心地沒吃飯等著我，我一進(jìn)門就開始傻樂，覺得家里暖暖和和的真好真好。身上早汗透了，媽媽邊“嘖嘖”邊把我的十幾斤重的棉鞋拎到陽臺上去。洗完澡火鍋也開了，我們就著窗口看著雪景熱騰騰地吃火鍋，不一會兒，窗戶上就蒙了一層水氣，我邊吃邊用手指在上面畫小人，心里滿滿的，想著要永遠(yuǎn)住在這么幸福的地方。

后來我們這幢樓擴(kuò)建了一次，每家又接出去了一間大客廳，又正趕上了裝修熱。在這方面我們家怎么可能落在別人后面。那時候我在北京讀大學(xué)，不怎么在長沙，只知道我爸媽是扎扎實(shí)實(shí)過了一段艱苦日子。比如說把客廳接出去還沒接好那會兒，我們家根本就是只有三面墻。我老勸爸媽出去住，就不肯，我就正好毫不留情地譏諷他們一個教授一個政工師敞開著睡在外面。還有我的朋友親眼見到我媽媽站在屋里直接跟樓下院子里的同事聊天，通通透透。那陣子，我們家的金銀細(xì)軟全都轉(zhuǎn)移到最里面的臥室，因為臥室的門已經(jīng)成為了我家的唯一防線。

你能想象嗎?邊裝修邊住!我一直到今天還是沒有弄明白我爸我媽是怎么做到的。好像是裝書房的時候所有的家具搬臥室，人擠在臥室睡，裝臥室的時候呢?對了，所有的家具搬書房，人擠在書房睡。斗智斗勇，終于是人定勝天，趕在我假期回家之前全部工程完工，我見到了一個光鮮亮麗、寬敞大方的新家。

那天媽媽興致勃勃地領(lǐng)著我參觀，爸爸神氣不語地跟在后頭。我贊不絕口地使勁表揚(yáng)他們，也努力忍住對一些明顯不合我品位的瑕疵緘口不提。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媽媽大聲地說著：“多大!多大!住多少人都夠了?！狈路鸱块g真的大到會有回聲似的。

時間真快。新居變舊居的過程好像都沒怎么留意，已經(jīng)又要搬家了。這次我們家的定位據(jù)說是：“高標(biāo)準(zhǔn)，嚴(yán)要求，多快好省，一步到位。”爸媽的注意力已經(jīng)全部轉(zhuǎn)到新房子上，本來就仙風(fēng)道骨的爸爸好像又瘦了不少。我人在北京，只能偶爾地插插手，倒是可以騰出心思在這里懷念懷念舊居了。

電話又響了，還是我媽。估計柜子的事情果然搞不定了，好了，裝修辦名譽(yù)主任開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