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愛情

冬天黃昏的地鐵人流如潮，空氣中漂著大量的陰冷粒子，鉆進人的肺，鉆進人的脖頸里，化成一絲煩悶，侵擾人的心。

浩宇站在人群中，不自覺地竟也受了人群的影響，他下意識地緊了緊圍脖，搓搓手，嘟囔了一句：“這天，唉，真是——”一邊看到手上提著的玩具貓，心情不禁又由衷地好起來。他一想到七歲的女兒小柯看到玩具貓時高興的神情，心想，不管怎么說，即使在這樣的鬼天氣等車也是值得的。他二十六結婚，妻子經人介紹認識，比他大三歲，處處體貼他，是個性格溫和的女人，從來沒發過脾氣。第二年他們有了女兒小柯，如今，她竟就有了七歲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邁進了而立的檻，過三就奔四了。他知道自己是很顯得年輕的，一張菱角分明的臉，平展的額頭，明亮的眼眸，見不出一絲皺紋的嘴角，他是英俊的。要是他自己不說，是沒有人會承認他是一個七歲女孩的父親的。可是近日以來他竟厭倦這英俊了，他和妻子秋芙走在大街上，人們總是一致口徑，說他是她的弟弟!

說丈夫是妻子的弟弟。這著實是很令人尷尬的。這尷尬卻被他嘗了個夠。他想，以后都不要再和秋芙出去了吧，出去也得避著點，他在電腦學校做事，是個教師，“那么多的熟人哪——”他又嘟囔了一句，這時，車來了。

林煙在車廂的另一角安靜地坐著，她半躺在座上，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蓋上，沒什么表情地瞅著窗外。更確切地說她的神情有點木然，她想靠這近乎呆滯的凝望，來忘卻失業的煩悶。她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失業了。高中畢業后，她做過服務員，跑過推銷，送過外賣，做過鐘點工，可以說，畢業后的這三年內，她差不多做完了所有平凡，卑微的事。可是今天她幾個月前剛找到的一份文員的工作又丟了。只因她在上班時間打盹被主管發現了。她想到這里感到有點沮喪。她確是太累了。白天上班，晚上還得去上夜校，學設計。一點空余的時間都沒有。她已經二十五歲。日漸老去。可她擁有一個不幸的家庭。母親脾氣不好。父親賭博。哥哥不務正業，整日混著過日子。她企望能有個能干的嫂子來改變這種局面。可是事實證明她得再次失望了。哥哥給她娶的是一個心志平平，懶散浮淺的女人。他們除了向她摳錢，此外一無所能。

今晚破例一次不去上課了吧，林煙嘆出一口氣，獨自想道。

列車過了一站又一站，車廂內的人進進出出著，浩宇一邊想著適才自己的滑稽模樣，一轉神，只見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一身白色衣服的女孩。白色羽絨服，白色工裝褲，白色圍脖，腳上穿著一雙牛皮馬靴。一頭粟色直發在肩膀上直流瀉下來。

“小柯長大了也像人家這樣該多好——不過十七八吧——”浩宇喃喃地想著，一邊突然發覺自己竟然看什么都有做父親的心情了。

他覺得自己正在老去。而且已經老了。

他再次抬頭時，只聽得有人在嚶嚶抽泣，只一會，之后便停止了。可他還是聽清楚了。是那個穿白色衣服的女孩子在哭泣。他有點怔怔地看著她掏出手帕擦眼淚，理了理頭發，然后將馬靴跺了跺。之后便將整個臉望向窗外，一動也不動。

浩宇忘了自己是要早點回家給小柯展示他剛買的玩具貓的，他急切地想要得到女兒一個高興的親吻，體會一下當父親的驕傲心情。可是現在他將這一切都忘了。當他發覺自己已經坐過了站時，他訝異自己竟然一點都不驚慌。心底深處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抬頭看那女孩仍坐著不動，車過了好幾站仍沒有要下去的意思。浩宇不禁要想：她到底要去哪兒呢?車已經到了效外了。她為什么只是一個人?都沒有人陪她么?她何以哭得那么壓抑，那么傷心呢?

天漸漸地黑了，灰蒙蒙的。看樣子是要下雪了。林煙今晚她想去外婆家住。

“車已經到了終點站，乘客們請走好——”喇叭里又傳來女列車員清脆的聲音。林煙背上背包，向車門走去。她在下車的瞬間看到車上僅有的另一個人，那個手提玩具貓的人也緊跟著她下了車。

夜色中，林煙加快腳步，一路向外婆家而去。

“孩子，噢，不，小姐，噢，不，同志——”浩宇一急切地想要上前假裝問路，然后將手中的玩具貓送給她，他想，不管她是因何而哭的，收到這樣一件禮物總得開心一點的。他想以一個父親的口吻對她說，話出口了，才知怎么稱呼都不妥。他恨自己笨拙得要命。

林煙停住腳步，掉轉頭訝異地望著來人，是那個手拿玩具貓的人，她的心中不知怎的竟閃過一絲欣喜。卻仍滿臉訝然的問道：

“先生，請問，您想說什么?”

“噢，我——迷路了。請問您知道——幾點還有一趟回城的車?”浩宇艱難地說完，他發覺臉頰直發燙。在灰白的夜色下，他見到了他從未見過的精致的一張臉。那張臉在冷風的吹拂下有點蒼白，讓人有一種想要憐惜的沖動。

“七點還有一趟，現在是六點半，你在這等，會等到的。”林煙客氣地跟他說道。說完便匆匆轉身要走。她今天沒有穿毛褲，她的腿都快僵了。

浩宇急切地走上前，說：

“這個送給你。謝謝你——”他捧著玩具貓，將它推到女孩面前。

林煙吃驚無比地睜大眼睛，伸出的雙手也僵在了空中：

“這——這怎么，不行——”她專注地思憶著這突來的“幸福”，再回神時，手中卻落得個結結實實的玩具貓，不遠處，正走著那個高大結實的身影。車來了，他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瀟灑地向這邊的方向揮著，然后上了車去。

林煙緊緊地抱著懷中這個毛茸茸的物什，心里塞得要命。她望著漸行遠去的列車，回頭掐了一下自己就快凍僵的手臂，有點疼，才知這一切并不是夢。

——她有了一只屬于自己的玩具貓。

林煙喜悅地流著淚，一路向外婆家而去。

浩宇到家已是深夜十一點，雪已經下了很厚的一層。秋芙還沒睡，她一邊織毛衣，一邊等他回來。這么多年了，一直是這樣。她說自己生就等丈夫命，習慣了。女兒小柯早已睡熟了。

第二天，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才停住。林煙已經理清了自己的情緒，她想要明天就去上課，外婆答應她每天晚上可以回來，而不必回那個令她沮喪的家。林煙想先學點東西，然后再去找份好點的工作。她手中的積蓄還可以用一陣子的。況且即使用完了，還可以打零工。

這樣想著，林煙不禁釋然了。

上午的課八點開始，林煙提前一小時去了。以前她上的是夜校，現在轉成上白天的課就輕松多了。來上課的人不是太多，林煙看了看表才七點四十，她有點懊悔自己來得太早了，一邊雙手抱書，在走廊里來回走著。不料一不留神卻和一個人撞個滿懷。

抬起頭，兩個人都愕然了。

“是你——”他們幾乎同時叫出了聲。說完了兩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

“嗯，你——你怎么會在這?”林煙極力平靜地說著，有點窘。她想他把本該送給他女朋友的玩具貓送給了她，他一定受了很多埋怨吧。

“噢，我——”浩宇不知要怎樣回答才好。

“那么，你一定是來上課的吧。我叫林煙。以后請多指教。”林煙大方道。

“我叫金浩宇。看，快到點了。走吧。”浩宇一邊在前面走著，一邊搖頭想了一句，這孩子!

他想自己是來上課的，只是他是教別人，而她是聽他教。他以前竟都沒有遇過她。林煙?好一個動聽的名字!她今天穿了一件亞麻料的風衣，圍了一條很長的米色圍巾，頭發扎成了個馬尾，精神多了。風衣卻是幾年前時興的，有點過時了。可穿在她的身上竟獨有一番韻味。散發出一種莫名的清新氣息。

走至教室，林煙正要開口讓他和她坐一起。不料，他卻抬腳進了辦公室。林煙正兀自詫異著，浩宇已走上講臺。

林煙的吃驚不亞于收到玩具貓那個時刻。她有了一種受辱的感覺。“竟是這種人——”她憤恨著，淚就要溢了出來。他竟騙了自己。他不會很大，甚而比自己還要小，可卻擺出一副成熟的風度，折磨人。

一節課林煙都不知道自己在聽些什么，她始終低著頭，最后五分鐘，她終于忍耐不住飛奔而出。

林煙不懂為什么所有人之中苦的都是自己，她以為遇著了一個懂她的人，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他身上。她想總有一些人是好的。活著很有意義。可是呢?他比她小，可卻做了教師。她二十五歲了，可是個學生。他的學生。

面對這突來的情況，浩宇有點窘，一節課下來他的心都因她的低頭而懸著，他想一定是自己傷了她，早晨她還高興的。可是卻又不知做錯了什么。看著她飛奔而出的那一瞬間，浩宇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被扯痛了。

“今天提前下課——”浩宇匆匆宣布，一邊早已急急地跑出了教室。

外面卻下雨了。他瘋了般地沖進雨中，一邊急切地尋找著。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健步如飛。

“林煙——”他喃喃地毫無希望地叫喚著。

“我在這。”轉過身，林煙正站在身后。水珠順著她的臉頰一粒粒滾下來。不知是雨水，亦或淚水。

浩宇走近前，脫下身上的風衣，緊緊地裹在她身上，她的身子太單薄了，他的風衣足可以將她裹兩圈。

林煙沒有動。

“我送你——”浩宇攬住她的肩頭，陪她淋雨。她幾乎整個地落在他懷里了。

林煙喃喃地說著，一路向車站而去，她說，玩具貓我會還你的，我從不收陌生人的東西。

林煙要上車的瞬間，浩宇在門外喊：

“那是給女兒的，可我可以重買。我是真心的，你知道——”他斷續地說完。雨淋了一臉。而這話卻令林煙震驚了。“女兒?”她幾乎叫出了聲。原來他竟是一個有了女兒的人。

“難怪——難怪——”

她神經質地嘟囔著，引來一室驚異的目光。

之后的幾天，林煙都沒去上課。那一晚外婆到她家就病倒了，發高燒。

第二天黃昏，浩宇竟站在了門外。林煙掙扎著要起身，被他一步跨至前阻止了。

“你——你怎么來了?”林煙抖著聲問。有點賭氣。她想，都有女兒了，來作什?

“我——我不放心，就是想來看看你。”浩宇蹲下身，手撐著床邊直望著她道。

她不問他怎么找到的，他也不說。

他捉住她的手，摸到一手的骨頭，咯得他生疼。他越發用力的握著，眼中竟滋滿了淚。林煙沒有躲開。任他握著。

第二天，浩宇帶林煙去了城里。林煙因淋雨感染了肺炎，住進了醫院。浩宇每天上完課后就去陪她。醫院里護士都說：“林煙，看你男朋友對你多好!”浩宇也在場，他們都笑笑，算是默認了。

他們小心翼翼地交往著，浩宇知道她二十五歲。林煙也知道了他比她大十歲還要多。他給她講很多好笑的故事。他自己沒講完就先笑了瘋過去。林煙也跟著莫名其妙地笑。最后兩個人抱成一團。一間小小的病房成了他們的“伊甸園”。

“我會對你好的——”浩宇向她承諾，吻著她的長發。

“我知道——”她甜蜜地答道。林煙太天真了，她沒有想到自己正在分享的是別人的丈夫。每個人身后的身份都是令人敬畏的。林煙卻不管不顧。她想到的只是愛是無罪的。她曾經眺望命運，然后把握它，現在她眺望愛情，她不是也擁有它了嗎?

林煙想，她跟浩宇是愛情，秋芙跟浩宇那是婚姻，二者是不可以相提并論的。

可是現實的一切永遠不會那么簡單。

那天上午，在浩宇上課的時刻，一個穿著得體的女人走進了林煙的病房。

林煙正要尋問，不料來人卻徑自報道：“我是浩宇的妻子。孩子，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原諒你。我不怪你。我知道你還年輕。年輕犯點錯誤，這沒什么。我也曾經像你一樣犯過同樣的錯誤。可最終我還是選擇了浩宇。結過婚的男人靠不住——”

“聽我的，孩子。找過好男人是正經。不要再陷下去了!”

這個叫秋芙的女人叫她孩子，一進門她就擺出了長輩的身份，她稱她的情敵為“孩子”。她“教育”她，說跟她母親一樣的話。“找個好男人是正經。”她寧愿說她男人不是好男人。

世上還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嗎?林煙恐怖地想。她還沒爭就敗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毫無優點可言，也毫無缺點的女人。對這樣的女人她能說什么呢?

“你走吧，我知道該怎么做。”林煙閉上眼，疲倦道。她想，一切是該結束了。

林煙想，美好的事物都是適合眺望的，抓在手里就碎了，變樣了，走形了。就像一塊光滑的絲綢，平坦著時是光滑的，抓在手里握一下，便現了皺紋。

晚上，上完課，浩宇急急地向醫院趕去，他今天買了林煙最愛吃的沙魚罐頭。老遠地，他就興奮地叫著：“林煙——林煙——”

及至病房門口，他不禁怔住，沙魚罐頭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病房內空空如也，林煙已經走了。她不告而別了，浩宇走近床前，桌子上的杯子下壓著一張字條：

我的愛情，別走，站在原地，讓我眺望你。你也眺望我，我們都在塵世活著。

窗戶上的布簾飄動著，林煙用過的洗涮用具還在，床單上的皺還在，什么都在，只是林煙不在了。

浩宇倒在床上，再沒一絲力氣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