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初,馬克·吐溫描寫過當年美國一個“道德鎮”,每個居民都以勤儉高尚自豪。一個有意攪局的外來人,給模范公民發了“做一點不道德事給百萬美元”的信件,結果沒有人能頂得住誘惑。于是鎮廣場上的拉丁文題銘“上帝給我們力量抵擋誘惑”。改為“上帝,請給我們誘惑”。
差不多同時,大洋彼岸另一個才子王爾德。說出一句至今傳頌的名言:“我能抵擋一切,除了誘惑。”
為什么誘惑讓人如此害怕?因為誘惑讓人起欲望,欲望讓人有非分之想,讓人越軌,讓人出丑。
他們兩位都沒有意識到,過了一個世紀,整個世界充滿了誘惑,多到讓人已經倦于誘惑。誘惑再多,欲望還是嫌不夠。很多學者認為這是一個欲望的時代:社會千方百計鼓勵欲望,物質占有欲,購物欲。“大眾購物意向”成為經濟健康的主要指標,“消費潛力”成為中國吸引世界投資的主要誘惑。
對于消費經濟而言,欲望永遠不會嫌多:全球化經濟的定義,就是永遠在制造欲望,迫使人們不斷地追逐欲望。因此,多余的不是欲望,而是欲望的欲望,是對欲望的需要,泛濫成災的是誘惑。用個通俗的比喻,這是一個偉哥社會。充斥社會的欲望符號,讓人覺得:一個人如果欲望消失,就是恥辱,就是落伍。只要能有欲望,哪怕服藥也可以。購物欲的消失,對社會更為危險,因此必須有廣告的地毯轟炸,不斷縮短產品更新換代的間隔,務必使商品不斷升級,欲望的沖動不斷發生。
狹義的欲望,即性欲。正好可以作為一個例證:理解肉體欲望,本是現代性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是,從弗洛伊德到拉康,依然視性欲為人性中危險的部分,需要靠“成長進入社會”來解脫。
當年與弗洛伊德對立的賴希,強調欲望本身的價值,被弗洛伊德及其門徒視為異端,開除出教門;到近年,德勒茲重新強調欲望具有革命性,具有解放一切的創造力:欲望是沖破一切領域分界的游牧族,在高原上游蕩。既然如此,性欲當然是越多越好。
而且性欲本身的現代指向面也寬起來:避孕技術,使性欲滿足與延續種族隔絕開來;衛生與營養改善,使少年早熟,老年健康,性欲持續時間延長;同性戀合法化,使性欲面擴大;而廣告推銷,把性欲對象與商品相結合,廣告中的性暗示越來越多,從服裝、啤酒、到汽車、旅游,性欲不再是人際關系.而是人與物的關系。
當今社會充滿了性的信號,實際的性活動卻并沒有明顯增加。所以,增加的只是性的符號。色情催動性欲,卻不一定真正增加了性活動。長久的色情誘惑冗余。反而使人對性符號感覺遲鈍。
很多學者注意到,當今社會的“性感點”,已經從號稱“靈魂窗戶”的臉部移向軀體,意思是色欲越來越脫離感情。其實性欲從來是軀體中心,原因是因為軀體是遮蓋的。而現今世界,所有的欲望對象,遮蓋都已經被剝離,都已經變成赤裸裸的直接刺激,以挑動更高的欲望。“豪華住宅,顯示你的社會成功者地位”。這樣的廣告詞,在歐美只會暗示,直接寫出被認為是品位低劣。
物質誘惑,也會和色情一樣,由于過于直露的反復刺激而衰敗。我這個說法,會讓不少人啞然失笑,他們正在兩眼炯炯地盯住豪宅華車廣告,部分原因是廣告上總有個姿態誘人的美女。物欲和色欲,總會存在于每個人身上。我說的是廣告誘惑,總會有一天像色情一樣令人厭倦。到那個時候,人類就得發明新的誘惑方式,不然欲望消失,整個全球經濟就會停滯,世界就面臨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