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初,上海淮海路、陜西路路口有一家永豐寄售行,牌子雖掛寄售行,店里幾乎全是音樂唱片,而且是清一色的外國唱片。那時,“左”風未興,青年們西裝革履地聚在一起,聽聽唱片、喝喝咖啡、跳跳舞,還是件很時髦和上“品”的事情。“發燒友”們常常把這新開的小店擠得水泄不通,因為這畢竟是上海灘唯一的一家專售外國唱片的商店。
店主邵祖丞,正是邵洵美的兒子,那時20來歲。
唱片生意好得出奇,當時一般服裝店只能賺百分之三十的利潤,而一張新出的外國唱片,起碼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香港片商知道他的能量,不斷把新灌制的片子送來。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外國人辦在中國的最大的唱片公司)在“打烊”之前,也把片子攤出來盡他挑選。依邵祖丞那時的眼光,還嫌百代的片子不夠新潮呢,寧可直接進口原版國外唱片。只是礙于情面(百代公司的買辦是邵家的親戚)選了一小部分。
可惜好景不長,“三反五反”之后,有錢人家如驚弓之鳥,紛紛逃往海外,西裝革履的“小開”們也失去了往日的雅興,唱片生意自然也日趨清淡。公私合營時,邵祖丞只好怏怏地到時代中學去教書了。
時代中學的前身是圣芳濟教會中學,他的祖父邵恒當年是該校的校董,邵家許多子女也都在該校念過書,學校與邵府已有三代人的情誼了。按說,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工作起來理應是心情舒暢的,然而“肅反”的時候,因為他曾參加過一個自己也弄不清、也從未參加過任何活動的組織(據說那是個特務組織),稀里糊涂地就被劃為“歷史反革命”。這么一來,講臺他就站不住了,被派往學校總務處分管學生的課外勞動,同時在學校辦的校辦工廠里干活兒。這樣的日子對于“小開”來說,已經很夠“味兒”了,但更殘酷的事情還在后頭。
邵洵美被捕入獄,受父親案子的株連,邵祖丞也跟著沾“光”,從校辦工廠勞動“升級”為下放農村勞動改造思想。他和十幾個有“問題”的人員來到松江縣新橋村。住進農民家,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到大糞池邊去挑糞澆菜園……
這期間,他的母親離家去了南京大妹家,在外界壓力下,他的妻子——一個端莊、秀氣的中學俄語教師——也和他離了婚。
邵洵美的問題在三年后總算審查清楚了,宣布沒有什么政治問題,無罪開釋,他的兒子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在松江農村勞動了三年零兩個月后,邵祖丞終于得以返回中學教書。但平靜的日子只過了四年,到1966年,“文革”開始了。
“文革”中像邵氏父子這種人注定是跑不掉的,父是反動學術權威,子是“牛鬼蛇神”,所謂一丘之貉說的大概就是他們這樣的人家。邵祖丞在學校里被斗得要死,這是因為,一,他是資產階級、封建官僚的孝子賢孫;二,這人教英語課時居然全部用英語講課,不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是什么?父子兩人被趕得擠在一間狹小的屋子里.屋里只有一張床,邵祖丞只好睡在地上。工資是早就停發了,只好靠著一點生活費茍延著時日,還得提心吊膽去應付那些無休止的批斗檢查和抄家。
晚年的邵祖丞,退休后住在10平米左右的亭子間里,這個當年的新潮音樂追逐者已經遠離了音樂這一人世間的奢侈物。他每天自己買菜、煮飯、洗衣,每周還要安排三天,為中學生補習英語,借以補貼家用,因為退休工資畢竟太有限了。沒有學生來的時候,他多半是一個人呆在他的亭子間里,看電視,抽煙,靜靜地想些什么。
Celine的職業是記者,她總是習慣于打量別人的生活。作為一個有著懷舊情結的年輕人,她對大家族后代的生活有著濃厚的興趣。當她踏著陰暗而逼仄、吱吱作響的小樓梯找到鬧市一隅那個幾乎被遺忘的角落,再叩開那扇亭子間的小門,“豁然洞開中的邵先生,簡直是位歷史老人了”。這個在流行歌曲中長大的年輕人,驚異于老人能以如此超然和淡泊的眼光來審視自己家族的變遷。在采訪中,不時有學生進來找老先生補習英語。
或許是故事結局的過于凄慘讓Celine神情落寞了,告別時,過意不去的老先生這樣安慰她:“一切都沒什么了不起,一個人只要心不死,他就沒有失敗。況且,六十年風水輪流轉嘛,邵家和盛家的風水,大概已轉到別人家去了。人家說富不過三代,邵、盛兩家到了我們這一代的上半輩子,已富了四代了,嚴格來說已富了五代人了。到了我們這一代,大概該吃點苦頭了吧。所謂便宜不可以占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