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奔跑

當初那些令我永生難忘的傷害，一點一滴居然全都是愛，這也許就是親人吧。

你應該叫我哥哥

弟弟小我三分鐘，出生沒多久，他就被爺爺奶奶帶回蘇州撫養，直到十三歲才回來，那時我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醫生勸解著媽媽：“這孩子生下來就弱，還凈得些難醫的怪病，能活多久是她自己的命，你也不必太難過。”頑皮的弟弟惡作劇地抽走了醫生的椅子，害他摔飛了眼鏡。

醫生的話讓父母愈發心酸，有好吃好玩的一定先盡著公主，可自太上皇處歸來的太子哪里肯依，他隨時都會奪走我的東西，做著鬼臉邊跑邊喊：“來呀，追我呀，追不上你就得叫我哥哥!”我便掙扎著去打他，鬧得久了，爸媽決定把他送回蘇州，他涕淚齊流地保證再不欺負我了。聽說桔梗可治我的咳嗽，他甚至去野地挖來很多，一一栽在花盆里。可沒過兩天就奸形畢露，改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向我挑釁。

那天，我選了條僻靜的小道回家，只為躲開那個如影隨形的討厭鬼。忽然一只瘋狗狂吠著沖過來，我沒了命地跑，那只狗卻緊追不舍，仿佛要把我逐出地球。忽然聽到弟弟的一聲大叫，姐姐，別怕!他一棍子抽過去，瘋狗哀嚎著逃之夭夭，他卻揪著我歇斯底里地狂吼：“誰叫你不同我一起走的，讓瘋狗咬死你才好呢!”我冷冷地看著他，心里的感激蕩然無存，覺得他比那條狗更可惡。

很快，這條“瘋狗”又加緊了對我的追殺，他出色的成績令我顏面掃地。從前人人認為我弱不禁風，成績壞是天經地義，而現在他常瞥著我的試卷說，你應該叫我哥哥。我的血一下子涌上頭頂，只有拼了命地學習，連夢里都沖自己喊：“要是追不上這條瘋狗，你就別活了!”

父母常常嘆氣，兩個孩子分開太久，沒有姐弟感情怎么辦呢?只是讓他們頗感欣慰的是，我的身體竟慢慢好起來，學習也一天天趕上來。那位醫生欣慰地說，這樣已經是最好了，將來如果能嫁出去就更好了。

有時，我身心俱疲，真是不想追了，可那條“瘋狗”卻惟妙惟肖地學著醫生的腔調，百般地嘲笑我。他有寫日記的習慣，寫著，寫著，常會抬頭看看我，眼里似笑非笑，我知道他大概又在日記中奚落我了。疲憊的我一次次被激怒，一次次投入戰斗。那時我常想，如果沒有弟弟，生活應該像桔梗花一樣美吧。

你一生也追不上我

高考結束，弟弟和我同城就讀大學，種種廝殺，不說也罷。畢業后，我們各奔南北，我合掌慶幸，姐弟間的殺戮終可落幕。

沒容得我喘息，他又挑起了二次大戰。在南方，他如一條魚游進大海，他做了記者，他娶了一位教授的女兒。明信片和彩色照片從各個城市飛來，他英姿勃發的笑容桔梗花般開滿家中相冊，一向沉穩的父母瞬間變作單田芳，口才非凡，逢人就炫耀家有龍子，而我幾乎被父母遺忘。

春節回來的時候，弟弟愈發神采飛揚，且不說那些給三姑六姨的稀罕禮物，就說那位眉目楚楚的弟媳吧，叫人看不夠嘆不夠地愛。他口若懸河地說著各個城市的奇聞趣事，他瀟瀟灑灑地發壓歲錢，我拿什么和他比呢?我只是這個普通城市的一個中學老師，當他泡在眾人的喝彩聲中時，我系著圍裙在逼仄的廚房里洗煮燒煎，好在懂事的弟媳一直陪著我，姐姐長姐姐短親熱地叫個不停。

弟弟給我的禮物是一臺跑步機，他興致勃勃地替我安裝在陽臺上，然后粗聲大氣地念著發票上的數目，要求爸媽監督我每天至少跑一小時，以便物有所值。兩位老人鄭重其事地連聲答應，敏感的弟媳注意到了我的不屑。

他出書了，他獲獎了，這些消息極大地刺激了我。他仿佛在向我宣布，你一生也追不上我。我們是雙胞胎，出生時我尚比他快三分鐘，憑什么他事事占先，我就不信他比我強在哪里。我拿起久已擱置的筆，居然也在報刊雜志遍地開花，在小城獲得頗高的知名度，父親在酒桌上開始將我和弟弟相提并論。我對弟弟的厭惡慢慢轉淡，可是在我的婚禮上，他又一次激怒了我。

那天客人很多，匆匆趕來的弟弟送上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這份賀禮贏得滿堂喝彩。酒過三巡，他借著酒勁把新郎扯到了大廳中央，非要和姐夫比試摔跤。半醉的客人大聲起哄，溫柔的弟媳根本勸不住，看熱鬧的擠得水泄不通。這兩個臉紅脖子粗的大漢，活像江湖賣藝的活寶。最丟人現眼的是，姐夫竟被小舅子摔得暈頭轉向，周圍哄笑聲雷鳴般響起。我狼狽地閉上眼睛，這條“瘋狗”巳進化成了瘋狼，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直到他們走，我再沒看弟弟一眼，聰明的弟媳欲言又止。后來，她悄悄給我打電話，要我去讀弟弟的博客，我拒絕了。如果有顆牙齒不斷地咬到舌頭，我不會研究它，只會選擇拔了它。

為愛奔跑是幸福的

無論我如何假裝高度弱視重聽，弟弟那里仍是捷報頻傳，他棄文從商了，他開公司了，成了年輕企業家了。爸媽越來越精神，整日笑嘻嘻的，看上去年輕好多，而我一言不發，仿佛從來都不認得那個春風得意的人。

后來，負面消息出現了，說他居然離婚了，只為迎娶一個商界美女。父母日夜嘆息，說實話，連我也對弟媳心有不舍。通電話時，弟媳那么一個有涵養的人，竟破口大罵負心賊，積怨已深的我立刻加入。她嘆道：“你為什么不看他的博客呢?誰都可以罵他，惟獨你不能。”我想，憑他累累罪行，我已有滅了他的資格。

自進了臘月，媽媽就開始不停念叨，說弟弟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我說不是出國了嗎，興許早忘了中國是何處了。凌晨3點，我意外地被電話吵醒，居然是弟弟打來的，他聲音沙啞，還伴著不停的咳嗽，他說，他終于遭到了傳說中的報應，他被那女商人騙得兩手空空，一身重病。

他給我講這些年遠離親人的孤單和艱辛，講那些鮮為人知的失敗。我哪里想得到，那個意氣風發的弟弟賣過盒飯，推銷過保險，曾被上司指著鼻子在眾人面前大罵。現在，在情緒最低落的時候，他染上了乙肝。弟弟的痛苦如一根刺穿透了我的心，我勸他回來，他答應了。

我悄悄地為他準備給眾位親友的禮物，為他熬排骨冬瓜湯，給他包餃子，囑咐他吃藥，他很聽話，做姐姐原來如此幸福。弟弟仍然寫日記，不過是在電腦上。有時他會抬頭看著我笑，恍如少年時光回放：我們在飯桌上寫作業，然后爭吵、追逐、哭泣，那些往事的背景是一盆盆深紫的桔梗花，我不禁微笑。

弟弟走了，他看上去精神飽滿，宛然若新。我忽地就想起那個博客，登陸后，不禁愣住了，大片大片的桔梗花撲面而來，仿佛又回到十三歲。點開老照片欄目，少年時光急急地一路盛開。在那些姐弟合影里，弟弟樂呵呵的，我卻總是扭頭撅嘴。一頁頁翻閱他的日記，才明白當年弟媳要我看博客的良苦用心，才明白當初她為何不許我罵弟弟。

原來，我們這對雙胞胎先天不足，所以才分開來養。爺爺是個經驗豐富的老醫生，他見用藥效果不明顯，干脆領來了健壯活潑的表哥，要他在戲耍時盡量“欺負”弟弟，使他多多活動，每日的爭搶追逐，竟使病弱的弟弟一日日健壯起來，連性格也變得剛強，兩人直到臨別才解開疙瘩。所以，弟弟第一眼看見病床上的我，就決定要效仿表哥為我奔跑，這一跑，就是二十年。

透過開滿桔梗花的博客，我終于看清，數十年來弟弟與我苦戰的真正原因。當年他痛恨那個醫生給我下的結論，所以才令他跌跤；是因為痛心險些失去我，才在打跑瘋狗后厲聲喝斥；憤怒于醫生說我嫁不出去，才激我日日苦讀；為繼續照顧我，因此報考與我同城的大學；在我的婚禮上給姐夫一個下馬威，居然是怕他以后欺負我!我忍不住笑起來，笑過后又想哭，當初那些令我永生難忘的傷害，一點一滴居然全都是愛，這也許就是親人吧。

我驚訝地發現，弟弟的博客里居然收錄著我所有的文章，甚至包括我在少年時發表的一篇習作!我的心，酸甜酸甜，二十年來，他一直在用心地愛著我。

弟弟的博客里寫著：“為愛奔跑是幸福的。”弟弟，我不會再抱怨工作太瑣碎，感冒太纏人，孩子太調皮，我也會堅強地奔跑，為自己，也為親人。從今以后，我每天都會提醒自己，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