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非,本名王紹玉,畢業于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我們認識有18個年頭了。那時候他上大學一年級,我上大二,我們因為詩歌走到了一起。而從1992年我畢業離開母校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然而真正的朋友是這樣的,不論時間過去多久還能夠長久地想念,而且交情越來越深。曾經充滿文學夢想的人有很多,而時間是最好的裁判,在長途跋涉后,總剩下寥寥無幾的幾個,他們憑借著激情、堅毅、勤奮讓夢活下來,并且越來越真實。馬非是一個。當多年后,我們互相用自己的詩歌致意時,我們一定在心里想:嘿,老哥們,咱們是中文系最棒的!
他從起步階段就與眾不同地選擇了口語化寫作。在當時的90年代口語化并不受歡迎,而且要拒絕比喻、形容詞,直接用能夠調動身體感官的詞語去打擊讀者的視聽,而且用反諷的方式,去看待世界,用自嘲的方式觀察他人。這幾乎從一開始就成為馬非的寫作方向。盡管在那時候,我也曾經領悟到這樣的寫作路向,但我沒有堅持,在我以為那是沒有生命力的,關鍵是它不符合當時大多數詩人的所謂寫法。當他畢業后也曾多次給我寄來他寫的詩,我當時在驚訝之余是反問:馬非還能夠堅持多久?因為他在當時應該就是詩歌的另類,是主流文學無法詮釋的。
我閱讀過他的《一行乘三》、《告全世界的失戀書》,然后是這本集大成的《馬非詩選》。每次他的詩歌帶給我的都是最新的沖擊,原來詩歌還可以這樣寫,原來他這樣的詩歌也有讀者,原來他竟然堅持了那么多年。
我常常在想,到現在來看仍屬于另類詩歌寫作的他,曾經歷過怎樣的孤獨和誤解,又是怎樣獲得了詩神如此的青睞。而只有當連續幾天的閱讀《馬非詩選》后,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這個不折不扣的迷信主義者,令我的知識系統徹底坍塌/她說:我為什么信這個/因為窮因為沒有錢因為住不起醫院。
這是選自《真相》的詩句,從那里我們看到的是悲憫的詩人豐富內心里的柔軟。面對親人的“迷信”,他找到了大多數“迷信”的中國百姓的根源:生活之累,生存的窘迫。這首詩歌看上去寫小人物卻在表現大悲情。在《被速成飼料喂大的人》里,作者更是直面現實中人性深處的弊端,指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擔憂:豬可以被速成喂養,人也在速成,豬沒味道了,人呢?各種速成文化快餐文化滋養大的一代,他們的將來是什么?在拜物拜金主義的喂養下,在各種盲目的主義攻擊和熏陶下,人性缺失的時代已經來臨。工業文明在提高人們生活水平的同時也帶來都市的荒漠化和文明的消解。詩人抓住城市中的塑料袋寫下了《梨花》:
窗外風起
春天到了
我記起兩句古詩
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內心倍覺踏實
一夜無夢
早晨上班途中
見街樹上掛滿
白花花的東西
心頭不禁一顫
既而看清是塑料袋
我不無惡毒地想
這就是城市的梨花
整首詩歌所體現出的是機智和戲謔的筆法。我們在啞然失笑的同時有的是對文明的悲哀和無奈。
在《飛翔》一首里,我看到的是他個性中最堅毅的部分,那是他西部高原的性格。這樣的詩歌寫在2001年。那是他在高原工作的第八個年頭。我能體會在那樣一個封閉的地域里,在那樣一個意識相對落后的地方,一出手就用后現代意識寫作的他該是多么痛苦。這痛苦來自精神,因為他幾乎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所以,我幾乎可以認定他寫這首詩歌時的痛苦和決絕:
盡你們所能吧
即使造再大的籠子
即使籠子造得比地球還大
我也要飛翔
就算沖不出去
我也會帶著籠子一起飛翔
如果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的話是正確的,那么在荒原上,心有多大,就有多大的風刮過來,直到你被那風嚇倒被它吹垮。有多少荒原上的詩人被迫放棄了文學夢,有多少人被迫回到繁華的城市。他們是害怕荒原上那些寂寞的風,那遲到的掌聲?還是怕自己就默默地被黃沙埋沒?!馬非同樣面臨著內地的誘惑、高原落后的人文和脆弱的生態的考驗。可多年過去,他站住了,而且如此固執地堅守著。
在馬非那里風格是一個神話,他幾乎一直在動用他發達的想象力創造著各種寫作的可能。所以,我們經常能讀到很多出人意料的作品。如果說寫作是一種生產勞動,那么寫作的意識和寫作技巧幾乎可以作為生產力,它直接決定著一個作家作品的高低。馬非用他的能力決定了他的生產力水平在向少數的大詩人的行列靠攏。在《像鴨子一樣》一詩中,他用了《變形記》中的超現實主義手法,其實是一種自況和自勉,在常人眼中做一個不正常的人,而這樣的不正常正是堅守的結果,是一個人堅持自我的常態。
馬非的詩歌里還有很多是寫日常生活現象的,這些幾乎每天都發生在我們周圍。而且他寫到一些名姓,以“我們單位”、“我們”的字樣出現,后來我發現他其實是在把別人的事情寫成自己的,就像真的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樣。這樣的自嘲和反諷常常能觸及到讀者的內心深處,那種善意的嘲諷充滿了詩人對現實生活的熱愛。我也喜歡他的這首《手機》,他這樣寫:它已長成我身體的一個器官/而我又如此粗心大意/有時忘在家里/有時留給出租司機//沒有手機相伴的日子/我就會真切地感受到/器官被割掉的不適/有時在腰部/有時在心臟或肺葉地帶這個敏感而細心的人,任何事物都可能成為他詩歌的意象,成為他批判的入口。他所表現出的現代人為通訊異化、為所謂的先進技術異化后的悲哀,也因為這首詩歌越發生動起來。他幾乎也就在這樣越來越具象的表現中將自己的主張、態度顯露出來,而且不動聲色。他對人類的批判是銳利的甚至是毫不容情的。他經常出人意料地將人類和動物世界相互比照,其中的互文效果妙不可言。比如《女人與狗》、《城市動物》等。也就在動物和人的比照中他不大不小地送上了對人性之惡的揭示,對人性丑陋的警告。
一個詩人境界的高低,除了體現在自我警醒和反思,還體現在對外在世界的好奇和關懷。馬非的很多詩作是對這兩個世界的同時掘進,而且從2000年到2006年,他所有的創作中時刻都沒有脫離這兩大領域。所以當看到寫于2005年的這首《七月的跳樓事件》時,我看到的是詩人敏感的傷心,看到的是對看客心理深刻的揭示,是對人性殘忍和冷漠的細致批判。看《春天》我讀到的是詩人漫不經心地表現出的人與自然對峙的殘酷現實,看到的是人性對鳥性的無情踐踏,以及生態在人類中心主義下的毀滅。
馬非抵抗住了喧嘩的都市誘惑,抵抗住了高原的落寞和寂寥的人文環境,抵抗住了內心的焦躁和渴望,他也就保衛了詩歌的寂寞和高貴。感謝這個網絡的時代,讓這個寂寞的高原之子的詩歌能夠讓更多的年輕人理解和熱愛,讓這個寂寞的歌者,在破除滾滾的高原風塵的當代,有更多讀者成為他的知音。這本屬于詩歌的時代,終于交到了詩人手中,這時候,詩人啊,你們的聲音有什么理由不再洪亮些呢!
我那高原上的兄弟,此刻,在平原地帶寫給你這樣的文字時,是否感受到了“秋天到了/農民在笑/我就是緊閉雙眼也能看到屬于我的豐收/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