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記憶

初戀

大學臨畢業的最后一學期，我們分別到臨近的幾所中學去實習。因為我們學的是教育專業。我和一位最要好的同學王二分到了初三(6)班，帶本班的化學課兼班主任。初次為師，既覺得新鮮又覺得崇高。工作十分賣力，主要是興趣高。上課時，緊張得不得了，也興奮得不得了。

80年代初的初三學生，年齡偏高，平均年齡在17歲左右。大都處在青春期。這一點我們能感覺得到。尤其是那些女孩子，表現得比男孩子還大膽。上課時，我幾乎不敢盯著她們看，但能感覺到她們在聽講時的神情與男孩子略有不同。好奇?興奮?還有一種怪怪的說不清的東西。這在我偶然的一瞥中看得出來。大約是因為我們這些剛剛站上講臺的實習老師，看起來并不比她們大多少的緣故，心里并不怎么將我們當老師看待。所以既有看笑話的成分，也有一些好奇的成分。由于年齡上的差距不大(我們也就二十歲左右)，她們在心理上更愿意把我們當作朋友。

有的故意提一些問題刁難我們，也敢跟我們開開玩笑，尤其在下課的時候，喜歡圍在我們身邊轉。

這當中我就注意上了肖紅，肖紅的特別之處就是上課時顯得特別專心，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墒俏規状伟l現，她經常走神。當我盯住她時，她會不好意思地勾下頭來。當我提問她時，她什么也答不上來。課后我了解，她的學習成績并不好。下課時，她總喜歡往我身邊湊，故意問一些書本上的問題。其實我發現她的心根本就沒放在學習上。

然而，十分奇怪，我對她卻有好感。上課時，她那故意裝出來的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讓我既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愛。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盯著你看時會長時間的一動不動，偶然間會因為羞澀而輕輕閃動。

我不會傻得看不懂這里面的意思，但是我盡力不能流露出一點別的什么。畢竟我是實習老師，我懂得這里面的界限和分寸。

這是一種十分朦朧的情感，我還不敢承認這就是愛情。尤其是我們之間還有著這么一層師生關系。

有一次去家訪，我和同學王二來到了肖紅的家。肖紅的母親一看我們兩個也不怎么像個老師，還以為我們是她女兒的朋友，便直接把我們讓進了肖紅的房間。進入房間，我看見肖紅正在午休。睡夢中的她并沒聽見我們已經走了進來。她母親把我倆讓進房子就走了。我們只好坐在地上的凳子上等她醒來。過了一會兒，我們便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要是她這樣一直睡下去，我們還得一直等下去。我看見睡夢中的她輕輕呼吸著，身子微微蜷成一個弧形。身上蓋著一條毛巾被。一雙光腳丫露在外面，時不時地動一下。我想笑，但笑不出來，心里覺得她的睡姿可愛極了，同時有一種比可愛的感覺更深的情感——那大約就是愛戀與憐惜。

我突然變得局促不安起來。身邊的同學王二終于說，叫醒她吧!于是我站起來，靠近她，輕輕推了推她。她睜開了眼睛。她大約有些吃驚，隨即臉變紅了。

一個月的實習生活很快結束了。有幾次她來學校看我，我并沒有感覺到什么。我以為這是挺正常的事。我并不想把這樣的好感發展為愛情。這是不現實的，何況那時，我也不真的懂得愛情是怎么回事。

大約是五月份，她約我一起到崆峒山去看廟會，坐她哥哥的車去。我答應了。我是和同學王二隨她一起去的。崆峒山上的人很多，有許多年輕人提著錄音機，放的音樂都是些剛時興的迪斯高，節奏感很強。那時的年輕人興穿喇叭褲，高跟鞋，留長發以求時尚。

崆峒山風景不錯，尤其奇妙的是一棵松樹直接從磚塔頂上長出來，十分的青翠。山上有石窟。爬山時，有幾次我牽了她的手。這感覺十分奇妙。下山時，我選擇了一個機會，和她一起站在一條轟鳴的瀑布下面，借著震耳的轟鳴聲，我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躲避。一瞬間，我們都愣住了。嗓子發干，身體變得僵硬。

回來時，我們照樣擠在大卡車的車廂里。車一直在公路上顛簸。天黑時，風大起來，且有了明顯的寒意。一開始，肖紅就有意和我坐在一起，有一時刻，她緊緊地靠著我，我忍不住想摟住她的肩膀，但是心里緊張得不得了，終于沒敢這樣去做。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莫名其妙地開始牽掛她，一遍一遍地想她。不久就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里有她的一張照片。我激動得不得了。晚上悄悄地拿出她的照片，一遍一遍地端詳，心里覺得幸福極了。是的，這是一種十分幸福的感覺，突然覺得世界能有這樣一個人與自己如此親近，且是一個自己愛慕的女性，便覺得十分充實。

舉行畢業典禮那一天，我悄悄跑出會場，和肖紅在體育場見面。肖紅如約到來。那天肖紅大約特意修飾了一番，頭發燙成了微微的波浪，身上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香味。有一時刻，我看著她，突然覺得她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大姑娘，不再是那個任性的喜歡惡作劇的小丫頭了。我變得局促不安起來，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么。我發現肖紅也漲紅了臉，勾下頭，用鞋尖踢著草皮。

我掏出一條鮮艷的紅紗巾遞給她，這是前一天我特意選購的，那時我能做的就是這樣了。我說送給你做個紀念吧，明天我就離開這個城市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面。

她接過去，沒有裝在衣兜里，而是一直捏在手里。她想說什么，但終于沒講出口來。由于莫名的羞澀我們都講不出話來。

大約有十分鐘的樣子，我們就分手了。

這年的九月份，我被分配到一個鄉村中學去教書，心境十分悲涼。簡陋的校舍，一邊的村舍，以及附近的荒山禿嶺，都表現出某種破敗荒涼的氣息。我覺得忽然間又滑入生活的低谷。我拼命奮斗，就是為了要擺脫這樣的生活景況。不料命運又使我回到當初的起點。區別僅僅在于，我成了一位教師，不再像那些鄉親們每天扛著鋤頭下地了。

這是一個十分偏僻的鄉村中學，附近沒有商店、銀行和郵局。電也不通，晚上我們還點煤油燈，更談不上娛樂，惟一的享受就是聽聽收音機。到了晚上大多數老師都回家了，只剩下我們兩三個單身漢，校院一時變得空蕩蕩的。我們幾個不是到附近的村子里去轉悠，就是爬到學校背后的山上去，借此消磨寂寞的時光。

有一天回家，我收到肖紅的一封信，信是寄到我們這個村子里的。我想她一定是從同學王二那打聽到地址的。其實她連我工作的地方也不知道。這期間我不愿給她寫信，因為我知道，就我當下的處境，我們不可能走在一起，我是現實的。

她的信寫得長，多有埋怨之意，盡管如此卻給了我巨大的安慰。總之她能記著我，對我也是一種安慰。隨信寄來了她的一張照片。相片上的她微笑著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子的把手中間系著一條紗巾。雖是黑白相片，我也能猜得出，這是一條紅紗巾。

我一直保存著這封信和這張照片。在漫長的夜晚，我一遍一遍地讀她的信，端詳她的照片。

這年寒假，我去了一次固原。從同學王二處打聽得知，肖紅在街面上的一家菜鋪賣菜。我在街面找到了那間菜鋪，看見門口擠著許多賣菜的人。等顧客陸續走光以后，我走近鋪面。我一看，里面有幾個穿著藍大掛的婦女，有一個年輕的姑娘正彎腰收拾菜筐。她一抬頭就看見了我，同時我也認出了她。我看見她一瞬間羞紅了臉。她一定是覺得自己年輕輕來賣菜，一定不大光彩吧。

她讓我在街上等她下班。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在街面上走。也不知道說話，就知道走。冬天天黑得早，街面上黑乎乎冷颼颼的，不知為什么，我們專撿黑暗的街道走。走進一個小巷時，她停住腳步，小聲對我說，我覺得冷……我順手摟住她。她抬起頭看了看了我，小聲說，要不我們到那里面去避避風?我一看旁邊有一處被拆毀的院落。于是我們輕輕走進去，靠近馬路邊有一間小房子，門窗被拆去了，里面漆黑一片。我們也不覺得害怕，徑直向那里走進去。里面更黑，這黑暗反而使人覺得溫暖。突然置身在這樣一處黑暗的地方，倒驅除了羞怯的心理。

有一時刻我們就那樣靜靜地站在地上，能聽見對方的心跳聲。

我忽然意識到，我們之所以走進這間黑暗的房子，實在是心照不宣。我更緊地摟了摟她。她的身子變得軟軟的。我把她的身子扳正面對面地抱住她。其實，我是一下子抱緊她的，在強烈的沖動之下，我已顧不上羞怯了。黑暗中我準確地找到了她的嘴唇。

我一下子含住了她的舌尖，我們差一點被對方窒息了。我情不自禁地撫摸她的全身，我感覺到她的身子是那么單薄，卻又是那么柔軟。

她的胸部癟癟的，沒有一點彈性。當我的手探進她的胸部的時候，她一點也沒躲避。她的一對乳房小小的，卻又是那么柔軟。我突然間覺得一陣傷心，這感覺一時間讓我冷卻下來。

我們在街面上匆匆分手，我預感到我們不會有更好的結局。第二天，我從同學王二的口中得知，肖紅已有了對象，并且從他的口中得知，她的行為不太檢點。我有些莫名的傷心。我感受到，肖紅一定有了與男性接觸的經驗。事后想起，肖紅在與我的這次接觸中有一種淡淡的心不在焉。

兩年后，我又一次見到了肖紅，這時她已在一家冷庫上班了。她告訴我說，她晚上就住在單位上，那里有一間獨屬于她的房子，她讓我晚上去找她。我沒有去。我知道晚上到她那里去預示著什么。那時，我正在和現在的妻子談戀愛。

心理上，我與肖紅之間已經疏遠了，那種初戀的感覺感覺已經找不到了。

微笑

我一直記著張麗的微笑，這是兩性相悅時的那種笑容。含蓄而羞澀，帶著脈脈的情愫。張麗是我的同班女同學。今天，我是憑著對那種甜美的微笑的回憶想起了她。上大學時我們班總共才有三個女生。全班二十多個男生，暗暗地都盯著她們。彼此間較著勁，有意無意之間提防著對方。大約是出于自卑的心理，沒有一個男生向女同學表示愛意。那時，我們在思想上還十分封建，男女生見面時是很少說話的。學校也禁止大學生談戀愛。我記得很清楚，學校開除了一對談戀愛的學生，說是假期的時候，值勤的老師將這對鴛鴦堵在了宿舍里。

每次上體育課時，我總在某一個瞬間注視張麗，她一定是出于心理上的默契，幾乎在同時用目光與我相撞，我們相視一笑。這一笑看似隨意，實在大有深意。然而這樣的“回眸一笑”卻是隔著相當遠的距離，看起來是朦朧的。盡管如此我還是產生了一種幸福感，這樣的幸福感雖然朦朧，但并非是想像和虛幻。

我難以形容張麗那種微笑的神態。

然而這種含蓄的表達，總使我難以滿足，就像一朵花，我只能遠距離地欣賞它，卻不能真切地看到它的色彩，甚至聞一聞它的香氣。

有幾次，我近距離地看著她，我希望能得到更為明確的表示，卻發現她十分淡然。于是我想，那樣的微笑，要么是無意，要么是暗示。

今天我想，作為一個莊重的十分自尊的女性，假若她是有意，那么她能做到的只能是這些了。

她既然沒有明確的表示，我也不敢有大膽的舉動。其實我也是一個十分自尊的人，我受不了一個女性的拒絕。

記得某一個星期天，同學們都外出了，宿舍里就剩下我一個人在看書。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拉開門一看，卻是張麗，她站在門外，手里拿著幾本雜志。是我向她借的幾本《詩刊》。我當時一定是窘得很，也忘了讓她進來坐坐。把雜志遞給我，她轉身就走了。其實我注意到她像我一樣也窘得很。

這以后就是實習期。張麗一定是知道了我與那位女生之間的事情。其實在我們班，這樣的事情還有幾個。

畢業之后，我們還見過一次面，那是在她家，我和兩三個同學一起去的。我覺得她對其他同學十分友好，惟獨對我有些冷漠。

這之后，我與肖紅的關系已逐漸變得冷淡下來。我已經意識到我與肖紅之間不會有什么結果。在鄉村為教的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我倒常?；貞浧鹋瑢W張麗的微笑。我覺得若從婚姻的角度考慮，我與張麗之間是最為合適的。并且，我突然間覺得，我其實真正愛的是這位女同學，而不是肖紅。其實我對肖紅的感情中，夾雜著好奇與興奮，卻缺乏牢固的基礎。我常常處在莫名的自責之中，我埋怨自己：為什么當初對張麗不采取更為主動的姿態呢。

接下來，我給張麗寫了一封信。我雖預感到這樣的做法沒什么結果，但我還是向她表明了心跡。不久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口氣十分憤怒，語氣生硬地回絕了我的好意。我難以理解的是，她為什么變得如此憤怒，按她的修養和個性，她本不該如此。我因突然間的羞愧和憤怒，將這封信燒了。

時間過去了二十年，我們再沒相見。她工作不久就調往四川老家，在一個縣辦工廠當化驗員。

奇怪的是，過去了這么長的時間，我倒常常想起她來。現在我倒能夠理解她的憤怒了，假若我猜得不錯，她一定是在譴責我：為什么要移情他人?

我希望真是這樣。我一直想，我若真的與她走在一起，就沒有以后的感情放浪。我會很怕她，因為我完全傾心于她。我會收斂自己，因為她會滿足我對女性的所有想像。

我不想在這里描敘她的外貌，我想告訴你們的是，她在外表上并不是十分出眾的人，但是她很有個性。她微笑的樣子一直刻在我的心里。

我敢肯定，她那樣的笑容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