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是凌晨兩點多尚在夢鄉接到的電話。臨出門時,妻子還從被窩里鉆出半個身子沖他喊,明天是你36歲的生日,無論如何要回來過,本命年要開始系紅腰帶的。她知道干了十多年檢察工作的老公半夜一出門,就可能幾天不回家。關了防盜門的劉曉波在黑暗中應了一聲,樓道里便傳來只有妻子才能聽到的輕輕腳步聲。
見到省、市領導,劉曉波明白了此行的重任——異地突審一位“雙規”的組織部長。翻閱了相關材料,他的心“格登”了一下,但他臉上絲毫顯不出什么變化。
審訊是在市郊半山腰的度假村賓館一個標準間里進行的。平時一兩分鐘的過道,劉曉波走了近十分鐘。在1106號門前,他默立稍許,正一正帽沿,決然地推門進去。
負責王佳和安全的兩位檢察人員站起來向他點點頭。王佳和坐在沙發上,連劉曉波看也沒看一眼,直到后者坐在他對面,才把頭扭向一邊顯出一副不管誰來也一言不發的架勢。他的眼睛余光認出了劉曉波,脖頸就僵硬在那里……
沉默片刻,王佳和發現,對方既沒叫他老師,也沒稱他部長,更沒有握手、問好之類,就連一般的招呼也沒打。能表示兩人已正式面對的是,劉曉波無言中遞過來一支煙,他木然地搖了搖頭。劉曉波應該知道他是不吸煙的,在“審訊”中這一遞煙就說明,劉曉波把他的底都看穿了。王佳和突然自我覺得憔悴不堪,一夜之間兩鬢灰白起來。
一切都凝聚在寂靜無聲之中。都在堅挺著等待對方開口。劉曉波知道,自己之前,王佳和已與檢察人員對峙了半天一夜。
手機突響,家里的?妻子連哭帶叫的聲音傳來,兒子被綁架了……劉曉波一愣,緊閉雙眼半分鐘就平靜地說了句:“打110,報警。”然后把手機關了。
王佳和明白,是那些怕連帶的人在不斷地給他暗示。劉曉波之前已有兩位檢察官中斷審訊。一位老母病逝,急等他這唯一的親人回鄉安排后事,另一位突然暈倒送往醫院也沒查出什么病,只說暈得無法繼續審訊……
按事先準備,劉曉波與王佳和面前很快端來濃釅的茶水,是碧螺春,一時間,透明的玻璃杯內綠浪翻騰,雀舌漸開,室內繚繞著“炒青”的茶香。至此,雙方第一次瞬間對視,都沒說什么,開始觀色、聞香、入口徐徐品來。
劉曉波一直喝碧螺春,是因為12歲那年父母在洪水中雙逝,第一個本命年是在王佳和的單身宿舍喝著碧螺春,就著兩個雞蛋度過的。雖然當時老師一再講解,他也沒有品明白這“卷曲成螺,滿身披毫,銀白隱翠,香濃味醇”的洞庭名茶,但工作后他只喝這種綠茶。他也曾給早已從政的老師王佳和托人帶去過一次“明前”碧螺。據說,劉的提拔并不全是因為工作出色。在出色地工作了多年后,已為某市組織部長的王佳和,有次與劉的市領導一起吃飯時說起了他。雖然對于劉來說,升不升遷,無所謂,結果是他很快由反貪局偵查科長提為副檢察長,再到正職……
一芽一葉,形似雀舌,湯色碧綠清澈,葉底嫩綠明亮,這同樣是春分至清明前采制的極品“明前茶”。兩人先是由品茶而斗茶,慢慢地色清味去就剩下“拼水”……一杯接一杯,喝得杯中只余茶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王佳和終是年齡大了,臉憋得通紅說,算了,我還是去吧,方便一下。劉曉波看了同事一眼,同事陪著去了。
然后又是對峙,又是喝茶,不到一個小時,王不得不第二趟去廁所。如此,王佳和去廁所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當他第十三次從廁所回來時,才明白依然穩坐不動的劉曉波“熬鷹”手段的與眾人不同……窗外余暉落盡,撤去水杯,兩人面前換成咖啡。半夜過后,咖啡較量把已多時未曾合眼、早疲憊不堪的王佳和徹底擊垮了。一杯杯濃咖啡讓他在亢奮又亢奮之后,再也無力亢奮了。
王佳和身子一歪迷暈過去。按往常,是不可能讓對方入睡的,對于王佳和,劉曉波知道,這一迷糊就證明他已走到最后。劉曉波揉揉自己網織血絲外圈青黛的雙眼,喝下最后一滴咖啡也坐著打盹。
黎明時分,同時醒來的劉曉波與王佳和首次開始了長時間的對視。最終后者先開口說,知道會找你來的,沒想到這么快。你們換番地熬鷹,最終我也抗不過,既然要說,為何不對你說?也算老師對學生的最后一點貢獻。之所以挺到現在,是因為今天是你的36歲生日。筆錄吧,我現在就全說吧,權當我送給你36歲的生日禮物吧……
站在院子里仰望朦朧漸亮的蒼穹,劉曉波長出一口氣,打開手機時,看到一條短信:成功解救兒子。他的眼窩一熱,向市區方向說,謝謝。接著一個個短信紛至沓來,均是同事朋友祝他生日快樂。劉檢察長一下子沒控制住,淚水長流……
[此篇獲《金山》雜志承辦的第四屆全國微型小說(小小說)年度評選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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