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三十九年了。
母親離開我們的時候,才四十八歲。
望著母親的遺像,她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我眼前,是那么慈祥,那么美麗……
母親離開我們的時候,沒有哀樂,沒有經讖,只有年僅七歲的小妹在低聲啜泣;那年,她剛戴上紅領巾。
母親是油印社的一名職工。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成天地刻蠟紙。母親只讀過兩年初級師范,但她從小喜歡讀書、寫字,所以字寫得相當漂亮。母親讀書的時候,是父親的“得意門生”,后來便順理成章地成了父親的結發妻子。
我五歲時,挎著母親為我縫制的小書包去上學。她怕我課間休息時看見別人家的孩子吃零食而眼饞,常常在小書包里裝上荷葉包著的烤紅薯之類的東西。
當我還在呀呀學語時,母親就天天晚上給我講故事:《一千零一夜》、《狼和小羊》、《山海經》……母親講的故事十只籮筐也裝不下。
有多少個寂靜的夜晚,當我睡醒一覺起來尿尿的時候,母親還伏在15瓦的電燈下刻蠟紙,“嚓、嚓、嚓……”的聲音和著窗外蟋蟀的鳴叫,組成一支“交響曲”,為的只是多掙幾毛錢,以添補家用?;椟S的燈光,映照著她不知困倦的臉,這張過早爬滿皺紋的臉很美很美……
1956年8月,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母親很平靜,沒有說一句夸獎的話,只是在晚飯的桌上添了一道紅燒肉。這是她的拿手菜,也是我最愛吃的。
大學四年中,我沒有回過一趟家。那時家里不寬裕,父親月工資六十多元人民幣,要養活八口之家,實屬不易。那時由西昌到成都,汽車要跑兩天半,車費單程是二十二元。所以實在坐不起。
1965年二十五歲的我已進入談婚論嫁的年齡。母親也許是抱孫心切吧,開始急著為我物色對象。而有著“惰性元素”的我,卻不擅交際,加上其貌不揚不受女孩子們的青睞。所以,母親只有托親戚朋友四處打聽,牽線搭橋。在眾多的女孩子中,母親選中了一位農家姑娘英——就是我的結發妻子。母親對我說,我看英很好,她才十八歲,比你小七歲哩。樣子也好看,下巴圓圓的,帶“福”相。于是,我便和英戀愛起來。幾乎是每個星期六下午,我都要往返十幾里路,下鄉去看她,她也時而被我接到我家來,很多時候到家已是黃昏。這時,倚門而待的,正是我的母親……
1960年8月,我當上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當我把第一個月的工資46.50元全部交在母親厚厚的掌心里的時候,她眼里噙著淚花,一句話也沒有說。
窗外有風吹過,在這靜靜的深夜里,我望著墻上掛著的母親的遺像,她仿佛在微笑,那么慈祥,那么美麗……
母親無言,我亦無言。
回憶父親二三事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三十七年了。年屆花甲的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年,堅強地支撐了整整一年,在一個陰冷而喧囂的秋夜里,在造反派的槍炮聲中,靜靜地走了!此時,正是1968年10月22日凌晨1時30分。
父親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英語教師。盡管,他的幾個高足弟子后來成了高級干部,然而,他仍然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師。
父親當年上省城讀書的時候,腳上打著綁腿,徒步走了足足半個月。他在七年的求學生涯中,讀了三所大學,但沒有拿過一張畢業證。有的只是三張肄業證。對此,年幼的我,曾問他為什么不讀畢業,答曰:“求學嘛,學到知識就行了,何必要那張紙呢?”這句話,過去我百思不得其解,現在,我懂得了……
1949年2月除夕之夜,父親在大門上貼了一副對聯:“大地全無干凈土,扁舟何處覓桃源?!碑斎唬@個“大地”,是指尚未解放的“國統區”。
父親還教了我們兄妹一首歌,叫做《山那邊有好地方》,其中的歌詞,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山那邊有好地方,一片稻田黃又黃,你要吃飯得做工呀,沒人給你當牛羊。”當年,兒時的我,只是覺得唱著好聽;現在,我懂得含義了
1967年9月的某一天,他所在中學的一個政工干部,帶了幾個據說是從北京來的專案組人員,闖進父親的寒舍,逼問他關于“走資派×××”的“叛黨變節”問題,父親此時已骨瘦如柴,有氣無力,但面對這些人,卻竭盡全力地吐出這么一句話:“我不知道他背叛過共產黨,我只知道他在省師校讀書時是個進步青年?!眮砣艘妴柌怀鍪裁矗坏勉刈吡?。
據父親教過的學生說,他的英文教得好,莎士比亞的劇本、拜倫的詩,他都可以邊誦邊譯,有些臺詞、詩句簡直可以倒背如流呢。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三十七年了。今天,凌晨1時30分,我夜不能寐,披衣起身,在這靜靜的秋夜里,寫下了以上的文字,算是對于父親的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