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民族教育工作者的文學筆記

自古以來，文學就秉有美學和教育兩大功能和價值，這是由文學的本質特性決定的。特別是優秀的文學作品，對接受者、對社會具有特殊的潛移默化的，以美的原則和方式“化大眾”的意義。著名歷史學家泰納就這樣說過：“一首偉大的詩、一部優美的小說、一個高尚人物的懺悔錄，要比許多歷史學家和他的歷史著作對我們更有教益?！膶W作品的重要性就在這里，它們有教育意義因為它們是美的……一個偉大的重要的文學……與醫生用來分析和測量人體深處細微變化的令人贊嘆的極為靈敏的儀器相似。”文學不僅具有“美”的價值，而且包含著“真”和“善”的價值，通過“言”、“象”、“意”、和“形”、“景”、“情”等文學要素，通過隱喻、暗示、象征、反諷等獨特的藝術手段，揭示人類難以言狀的心靈姿態與生命現象。并由此不斷啟迪和塑造著宇宙人生之最深邃的生命意義和最高妙的人格理想。自古至今，中華民族博大而深厚的人文精神傳統就是通過一部部偉大的文學藝術作品一代又一代地進行創造、傳承、傳播和賡續不斷地延伸而來的。特別是在古代，無論是民間口頭教育的實施，還是書面文明的傳播，都要采取一定的文藝方式進行，以達到“潤物細無聲”的“以文化之”的“詩教”目的。故文學作品的“文學性”和“教育性”從來就聯系在一起不可以簡單割裂的。

就彝族的傳統人文敘事而言，古代就有文學經典與教育經典合一的典范《瑪牧》，而史詩《勒俄》、《查姆》、《梅葛》、《阿細的先基》等也都是集文學、歷史、哲學、宗教、教育等于一體的綜合性敘事文本。還有，民間婚喪嫁娶等一系列儀式活動中進行的各類口頭文學活動，也同樣是追述民族記憶，強化民族認同，傳承文化遺產，規范社會倫理，教化青少年的最為有效的途徑和方法。

而在當代彝族文學敘事中，直接以文學的方式關注教育，特別是關注關系到一個民族的未來前途和命運的鄉村青少年教育的作家及優秀作品還不多見。彝族青年作家諾爾烏薩的由四川民族出版社推出的散文集《正午的山寨》。是一部通過講述自己親身經歷的一個個感人至深的鄉村教育故事，情有獨鐘地以文學的方式契入山區教育、青少年教育這一命題的不可多得的好作品。在彝族當代文學創作領域，對于題材開掘、主題創新、貼近生活、貼近現實，以及關注本民族自身素質培養等方面提供了很好的榜樣。這是因為一方面作家本人受到過良好的本民族傳統文化熏陶，能自覺傳承民族文學的優秀傳統；另一方面因為作家自身長期從事民族教育管理工作的機緣所致；再者，因為作家還受到過良好的現代教育，有能力憑借自己知識分子的良知和作家的明敏，比其他人更迅速、更敏銳、更深沉地意識到：在社會歷史大轉型時代，教育將再一次歷史性地決定著這個山地民族生死存亡的歷史文化命運。于是，諾爾烏薩便充分發揮了其民族教育工作者和民族作家雙重身份的職責、優勢、能力和作用，自覺擔當起一個民族教育工作者應該擔當的責任，同時，提起手中的筆，義不容辭地擔負起一個民族作家的使命，將一個個感人肺腑、發人深思、催人淚下的山寨教育故事奉獻到了我們每一位心系山區兒童發展，心系國家民族教育事業的讀者面前。

一、“古昔的榮光”：彝族傳統教育的文學追述與反思

涼山彝族傳統社會無學校教育歷史，主要按照口頭文明的傳承模式進行教育活動，整個社會內部主要依靠口頭傳承和部分書面文本的口頭化傳播來實施教育行為，完成古老文明的傳承、人文體系的構建與歷史生命的表述。但是，由于社會歷史的發展與轉型，在當代語境下，那種曾經十分生效的史詩傳統、神話故事、民間歌謠、畢摩經誦，以及各種婚喪嫁娶儀式及其口頭的教育方式，因族群內部母語體系結構的全面坍落，族群成員母語能力的漸弱而日漸失效。整個彝民族的文化發展模式正處于前所未有的深度變遷之中，其歷史性格與文化品格受到了嚴峻的考驗和挑戰。毫無疑問，諾爾烏薩深切地體驗和意識到發展現代民族教育的必要性和緊迫性，這個古老民族的教育形式，必須從原來單一的母語口頭教育模式過渡到母語書面教育和漢語書面教育并行的當代中國民族教育模式的自覺建構。然而，這是一個艱難曲折的過程，不能采取粗暴野蠻的方式進行。所以，作家在全面了解半個多世紀以來涼山彝族鄉村教育現狀，熟悉本民族傳統人文教育中的一些優越性和寶貴的教育理論資源的基礎上，試圖通過對鄉村記憶的追溯、緬懷和回味來思考族群現實遭遇。深入感受那正在接受變遷中的鄉村社會，感受那種苦與樂都是極其單純的、清新的、令人欲哭無淚的生存場景和生命情懷，試圖以文學、人類學的筆觸契進鄉村生存的現實遭際和未來前景。實現鄉村教育民族志的文學書寫，使作家飽蘸生命激情和人文良知的見證與記錄，成為在毅然告別即將消逝的鄉村農耕文明之前的最后一次深情的回望。

由于歷史文化和社會經濟等各種原因，在現代教育還處于十分落后狀態的涼山彝族地區農村，隨處可以看到和想到的是：

“……就是靠這束只能照及火塘四周的，十分微弱的(松明)光亮下，一代又一代的畢摩，把一冊冊《經書》里的哲學、天文、地理和歷史融為一體的知識，以及那不老的故事傳授給那些孜孜不倦的學徒。學徒們念經的聲音蒼涼而凝重，仿佛是洪荒里的天賴。這也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初的教育雛形。讀到這里，抬起頭來，透過窗外這繁星閃爍的夜晚，自己仿佛是站在一段歷史的背后，而我看見他遠去的背影：那是一張十分蒼老而孤獨的背影，淚水幾乎濕潤了我的雙眼?！?/p>

——《基那布特遠去的背影》

這段面對“縣志”中記述的作家自己故鄉的傳統教育面貌而寫下的文字，字里行間不難看出作家復雜的心情和深切的憂患。一方面，因本民族傳統文明的失落而惋惜和傷感；另一方面，因現代教育的極度落后而悲嘆和自責。再譬如：

“喜悅之余，主人隨手撿了一根蕎桿，把中間部分別出來，用火烙出了九個孔，做成了一支金黃色的苦蕎笛坐在場邊的草地上吹奏。笛聲滿含對豐收的歡慶，也有從東部一路艱辛而來的訴說……當這笛聲飄進他鄉人的耳里時，這已變成了于那些為生活到處遷徙的人們最具魅力的一個故事，那就是‘覺克瓦吾山下的苦蕎桿可當竹笛吹’。從那以后，許多人紛紛往這里搬遷，搬遷的腳步從未停止過，

——《遙想秋天》

首先，“笛子”是彝族傳統器樂的一種，在本民族抒情和“樂教”的歷史上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其次，“苦蕎”是彝族人生存的物質基礎，是肉身生命與精神生命共同的食物，具有特殊的文化象征意蘊；再次，“遷徙”是彝族人生存發展史上形成的一種歷史性格，隱喻著堅苦卓絕的族群生命歷程。作家通過深入的生活體驗和細致入微的觀察，“從一物之微，而觸通人生的大題目，猶似潺潺山溪，蜿蜒流入大海?！?佘樹森《中國現當代散文研究》)作家對處于不斷消逝中的山寨“古昔的榮光”的惋惜和對本民族生存現狀的深憂都暗含到了生氣貫注的關于苦蕎的秋天與彝人生存歷史的遐想之中。這里有從普遍的、平凡的、微不足道的事物進行追憶，并在追憶中加以真誠的反思；有通過對事物的清澈如鏡、明心見性的描寫而獲得真正的愉悅；還有忘情忘我、妙不可言的對鄉土生命世界的詩意感知與獨特靈通而獲得的暢達通脫的藝術境界。

二、“正午的陽光”：彝族地區現代教育的機遇與挑戰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涼山彝族社會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歷史發展時期。一方面力圖通過接受現代教育，融入現代主流社會，與外來文化實現交流與對話，分享現代文明的權利與成果；另一方面，又想努力保存本民族傳統文化脈絡和母語文明體系。在解決彝族傳統文化與現代化關系，在實施彝民族現代教育過程中，機遇和挑戰并存。我們首先來看看專家的研究結果，著名學者滕星博士在其專著《文化變遷與雙語教育——涼山彝族社區教育人類學的田野工作與文本撰述》中經過深入系統的調查研究后得出結論說：“無論是站在理想與道德、倫理與實踐、法律與科學、國內與國際的層面上，還是站在堅決捍衛人類文化生態環境的多樣性立場上，涼山彝族社區學校實施彝漢雙語教育都具有不可否認的必要性。涼山彝族社區學校實施彝漢雙語教育具有廣泛的民意基礎；從歷史與發展的觀點看，20年來，涼山彝族社區學校實施彝漢雙語教育是一項巨大的人類雙語教育實驗工程，取得了無可否認的成就，它不僅體現了中國政府的民族語言教育政策，而且還將為世界各多民族國家政府處理語言少數民族與移民語言教育提供有益的借鑒?！绊懪c制約涼山彝族社區學校彝漢兩類模式雙語教育的因素與條件十分復雜，既有語言文化生態環境、民族心理和涼山彝族特有的地理與經濟生態環境等因素的影響，也有可利用資源嚴重缺乏的條件局限；女童失學問題是涼山彝族社區實施彝漢雙語教育面臨的特殊問題，需要給予切實的關注，否則，將影響學校彝漢雙語教育在涼山彝族社區的全面推廣與普及。站在既恢復與保持少數民族傳統文化，又融入現代主流社會的雙語教育目標的高度，研究者愿意在此明確陳述自己的堅定立場：涼山彝族社區學校實施的彝漢雙語教育經費無論多么昂貴，都將比在該社區不實施學校彝漢雙語教育所付出的社會代價要低?！边@一研究結果充分肯定了涼山彝族地區近五十年來民族教育所取得的成就，真實、深刻地揭示了發展民族教育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認真總結了經驗和教訓，明確指出了目前存在的問題，以及今后所面臨的困境。

誠然，作為長期生活在本民族地區，從事民族教育管理協調的實際工作，經常深入到彝族山寨的彝族青年作家諾爾烏薩，對于上述理論家分析和總結的命題就不會陌生了。但是，作家有作家的角度和方法。作家要善于從情感到理性，從具象到抽象，從自我到時代，從個體到群體，從有限到無限。要以感同身受的生命體驗說話，要以獨特生動的藝術形象說話，要用“夕陽芳草尋常事，解用全成絕妙詞”的能力說話，要用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品格說話。諾爾烏薩在通過文學創作深描并反思本民族教育的歷史、現實與未來前景的過程中，一直遵循了這一文學藝術本質特性和基本原則。通過講述一個個真實可信、生動感人的教師的故事、學生的故事，老人的故事、青少年的故事中來折射出他的思想感情。比如《源自一張狗皮上的路》中，“木呷”冒著觸犯嚴格的民間禁忌的危險，去剝下別人扔進溝中的死狗的皮出賣后掙學費繼續求學的令人震驚的故事；在《關于巖羊與學生》中，在那個有著久遠的狩獵傳統的山村，莫紅小學的師生們卻出人意外地將那只受傷的巖羊放生的動人故事；在《瓦侯的蜜蜂》中用瓦侯的蜜蜂來比喻勤勞善良、無私奉獻的山村教師的生動深刻的描寫等等。通過這些獨具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的山村教育故事的生動講述，非常具體深刻地反映出彝族地區學齡兒童受教育的現狀，從自然環境、教育基礎、辦學條件，到教育觀念、社會影響、民族傳統等方面都進行了文學化的書寫，也涉及到國家的重視，各級政府的主導和投入，社會有識之士的支持和犧牲等內容。當然，作家也在深入洞察生活中感覺到了傳統與現代不是截然分開的，傳統文化的現代化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甚至是十分漫長的精神變遷歷程：

“老人是正午山寨的眼睛和耳朵”……就是這一雙雙似睡似醒的眼睛里，包含了寨子的過去和現在，只要稍加注意，可在他們這一雙雙似睡似醒的目光里，能讀到山寨的一切。

——《正午的山寨》

這里，“老人”既是傳統教育的代表和化身，又是古老“山寨文明”承上啟下的傳承者和傳承方式。正在走向垂暮之年的“老人”和仍然處于“正午”狀態的“山寨”在這里形成了明顯的反差。對彝民族所締造的古老文明、傳統人文教育的追憶與反思，以及與民族文化現代化的時代要求之間的對立與沖突，諾爾烏薩是采取對典型人物、典型細節、典型場景的細致、獨到的刻畫來巧妙實現的。他善于從浩繁的彝族歷史文化和現實生活中提煉出一些富有文化特殊蘊涵的意象來思考和揭示其內心深邃的思想理念、真摯的情感和必須面對的精神沖突。

“酒間，舅舅家里有大人在用冷水調吃燕麥面，看他們的動作還有些嫻熟，而孩子們的調法就有些滑稽，滿嘴都糊上了燕麥面，我暗自在心中小視他們，漢區舅舅家的孩子們不會調燕麥吃?！?/p>

——《重訪舅舅寨》

這是民族自然分化必然帶來的民族文化異化的前兆。從飲食習慣，從生活細節，從潛移默化中，由于時代文化背景的強大影響，個人趨利本性的加劇，民眾的現實生活追求世俗化和文化價值選擇的功利化，原有血緣民族的血緣認同、地域認同、語言認同、生活習俗認同及族群心理認同明顯出現了裂痕，甚至是深重的傷害和背叛。彝民族原文化根基、價值結構、生命倫理開始空前的動搖。

不難想象，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之下的涼山彝族教育前途是光明的，但由于社會歷史文化的特殊性決定了其發展道路必定是艱難曲折的。特別是在實施雙語教育教學兩類模式，實施“十年教育行動計劃”過程中，在充滿信心和希望的同時，必須隨時進行客觀、科學的反思。這一點，諾爾烏薩用其負責、真摯的思考給予我們足夠的提醒和警示。

三、“未來的曙光”：愛與美的詩意拯救

文學是愛與美的形式和內容的統一體，是表達心靈世界的真摯吁求和精神信念的執著追問的最為恰切的方式。而要實現這一文學的本質要求的前提是要將創作主體的靈魂放在人類文明史上某個神秘的高處。人類文明的獲得，人的教育與智慧的形成，不僅取決于人文教育，而且應該包括自然教育，即人類生存的自然環境對人類的潛移默化作用。其實，人文文化的建構本身就起源于人與外部自然、人與自身自然屬性之間的沖突與和諧、矛盾與統一的永恒糾葛之中積淀的精神成果。而在一步步走向文明的過程中，人的主體性的發展，主要體現在愛與美的能力的獲得、投入和不斷升華。只有用更高的人文精神追求，用愛與美來拯救人類在生存與發展歷程中所遭遇的一切困擾，確信人類自身文明的終極追問就是愛與美的追問，人類才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去抵達自身精神生命的理想境界。

阿諾德說：“這就像近代的新聞業一樣，知識分子的角色理應是協助民族的社群更感受到共同的認同感，而且是很崇高的感受。”從諾爾烏薩的寫作中，我們非常清晰的感覺到，作家對生養自己的故土的山水有著深沉的愛；對故鄉孩子們的前途和命運，有著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對古老山寨未來的美好前景充滿了信心和希望。正如班達在《知識分子之背叛》中說，真正的知識分子“他們的活動本質上不是追求實用的目的，而是在藝術，科學或形而上的思索中尋求樂趣，簡言之，就是樂于尋求擁有非物質方面的利益，因此以某種方式說：‘我的國度不屬于這個世界’。”(語出《新約·約翰福音》十八章三十六節)諾爾烏薩從歷史到現實，從外部環境到內心世界，用愛與美的力量，用藝術的思考與表達方式，深刻領會和自覺彰顯自己作為當代彝族知識分子的精神處境與文化職責：

“就自己而言，一直慶幸未曾被斷送在輟學的隊伍里的同時，多年來，常常為那些被窮苦折磨的山里人產生惻隱之心，也為那些無緣上學或輟學而成為新文盲的孩子感到一次次地憐惜和悲憤，而很久以來，這種心境一直占據自己的心地。作為一名從事民族教育的工作者，面對那些山里的父老鄉親和孩子們走進黨的陽光雨露，去感受學校迷人的陽光，這也是目前我所能選擇的唯一方式和去熱情工作的動力所在。”

——《心境》

關于如何正確獲得對于某個族體的歷史文化生命的深入體察，對人類生存的某種方式的客觀表述能力和身份的問題，當代著名作家張承志在其《文明的入門》的散文集中明確指出：“首先成為社會和民眾的真實成員，然后，再從社會和民眾中獲得真知灼見?！眱A聽“文明內部的發言?！笨梢哉f，彝族青年作家諾爾烏薩做到了這一點，并還在繼續堅持以這樣的心境和姿態，以對愛與美的執著追求，在更深入、更廣闊、更具個性和超越性的層面，親近鄉土，親近民間，親近時代，親近藝術生命的真諦，親近人類文明的內律與法則。

“正午的山寨”，處于“正午的陽光”下。經過這時代強光的無情照射和反復浣洗之后的山寨，是煥發青春，健康成長?還是面目全非，日漸消逝?諾爾烏薩的《正午的山寨》留給讀者一種永恒的思索。同時，讓我們深知：隨著彝族傳統教育模式的現代轉型，隨著“單純母語教育→彝、漢雙語教育→單純漢語教育”這個教育教學模式的變革及其走向的推進，悠久燦爛的彝族文化史正在經歷一次空前的變革歷程。處在這個偉大而悲壯的歷史關頭和文明接點上的彝族作家、詩人們如何在歷史浪尖上舞蹈?如何把握時代脈搏?如何堅持文化分寸?如何樹立民族尊嚴?如何捍衛藝術品格?古老山寨的未來曙光在哪里?這些都將永遠成為包括諾爾烏薩在內的優秀的當代彝族青年作家、詩人們必須嚴肅思考和認真回答的歷史性命題。我們拭目以待。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