搟氈匠人
那個搟制披氈的匠人,每天都起得很早,似乎比太陽還早。每天我來到辦公室時,他就已落坐在他的租房門前水泥地上,又開始新一天的勞作了。搟制披氈這樣的活,單調而枯燥,可他覺得停業(yè)一天,似乎心里就過意不去,就像一個老農侍弄他的土地一樣,不僅僅是為了收成,又若一只蜜蜂離開了蜂箱,尋找蜜源,不停地采蜜是它生命的全部意義。
彈羊毛傳統(tǒng)由竹彈弓彈出,如今這道粗重的工序在縣城被機器所代替,一會兒工夫就彈完了。在一張“史提”——用細竹篾制成的竹席上均勻鋪上羊毛后,匠人用澆花的茶壺噴灑溫水,恍若落下了一陣細雨,羊毛濕漉漉的。這時就將“史提”連帶羊毛裹卷起來反復搓揉,使羊毛漸漸板結為氈子。匠人偶爾抬眼望望天,深藍的天空陽光燦爛,他說這樣的天多好!這樣簡單的一句贊嘆后又低頭繼續(xù)他的手頭活。氈子雛形出來后,依然裹卷在“史提”中反復搓。滾,用赤腳來回踩氈,然后用一根細竹棒裹上氈搓滾,而后用“史墊皮”(夾披氈的用具,兩片木制三角板)折皺褶,一邊在領部穿孔結線。匠人的每一工序,都做得那么細致,他赤盤腿坐于竹席,手不停地做,從他一絲不茍的勞作中,我看見了生命實在的意義。
就像農人必備鋤耙,搟氈匠人須備的工具是:一張彈弓,一張又長又寬的“史提”,兩三根粗細不一的竹竿,一張可以席地而坐的竹席。彈弓雖然在縣城里失去了作用,但傳統(tǒng)彈羊毛離不了它,便掛在墻壁上,不僅僅是陳設,也可在停電時備用。年久的“史提”縫補了又縫補,就像一件補了又補的衣服。“史提”是匠人的父親傳下來的,已有三十多年歷史。用的時候鋪展開來,不用的時候,裹成一筒立在墻邊。匠人搟制披氈時走到哪里,搟制披氈的用具就帶到哪里,就像一位讀書人,行到哪里都不能離開書墨筆硯。
搟氈匠租的三間房屋老而舊。一間是廚房,灶臺被先前的人,或許是像他一樣租房住的,或許是機關干部,用柴火煙熏得黑乎乎的人。碗柜是城里人處理給他的,里面裝有一兩個盆,一兩個塑料杯,一個酒壺。一間是臥室,蚊帳也是城里人處理給他的舊的,上面滿是煙塵,一床被子,瓦拉和披氈各一件疊在被上,臥室一角疊放了那些待銷的披氈,有單層的,有雙層的。作為客廳房間,一壁靠墻立著“史提”。雨天,匠人就在小小的客廳里搟氈子,弄得很潮濕。雖然外人疑心匠人會不會因此得風濕,然而他對這套租房很滿意。他原來租住在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學生宿舍,床在里面,燒的蜂窩煤黑乎乎地堆在剛進門的一側。
匠人家里的客人少,偶爾來的都是進城趕場的鄉(xiāng)鄰族親,也有和他一樣進城搟氈賣的。匠人的兒子前幾天才從漢區(qū)打工回來,帶來了兩把面條和四斤白酒。兒子是離婚后出去打工的,他把空屋交給了兩位老人。父親沒問兒子掙了多少,他知道兒子沒掙到錢,就算掙到錢兒子也不會攢錢。父親喝了酒后,說兒子你用你的錢,我用我的錢。兒子知道父親不高興,也沒頂嘴。父親想把搟披氈的技藝傳給兒子,可兒子不愿學,就像他自己年輕時他的父親讓他學,可年輕的他覺得那活太累太枯躁。但后來的他還是從他父親那里傳承了這門技藝,便想丟也丟不了,就如手里攥了個祖?zhèn)鞯膶氊悾陼r越久,感情越強烈。藝人擔心這門祖?zhèn)骷妓囋趦鹤舆@代失傳了。在漢區(qū)見過一點世面的兒子,匠人想管也管不住。
每天都見搟氈匠人喝酒,酒或裝在酒壺里,或打在瓶子里,或盛在塑料杯里,或碗中,或者一口悶下去,或者慢慢品咂。從來沒見過象他這么好酒,而又喝得這樣暢快的。只要一飲酒,仿佛積了一身污垢后洗了個熱水澡,或走得正渴時喝一碗山泉。別人買啤酒給他喝,他卻拿去換了白酒,說啤酒不過癮。他醉酒從不和別人斗嘴,只是臉有些紅話有些多。見他喝了這么多,想明天肯定誤了搟氈子。可第二天早早地他又坐在了租屋門前的水泥地上。問他頭痛不?他笑著說,沒有。仿佛昨夜的酒是水,通過皮膚毛孔蒸發(fā)了。有一天早晨,我買了二兩白酒給他喝,一退休教師也買了二兩給他喝。他就像是綿羊好久沒喝鹽水一樣幾口便喝光了。中午,他便關了門。第二天才知道他醉了,大概是沒吃早飯的緣故。匠人不服輸,他說四兩白酒是醉不倒他的,可能是得了感冒的緣故。
打工回來的彝人
要過彝族年的時候,就像候鳥又飛回出生地,在異地打工的大多數彝人都回來了。他們出現在縣城時,一個個輕松愉快地推拉著密碼箱。密碼箱里裝著的東西,就像他們打工的城市,帶著遙遠的神秘氣息讓我感到陌生。他們,的密碼箱里裝著離鄉(xiāng)奔波的日子:鄉(xiāng)愁,勞苦,辛酸,冒險,沉重。他們和親人相見的第一面,親人望著他們又驚又喜,不時淌出兩行熱淚。那些打工的彝人,離開故鄉(xiāng)的那些日子,誰知道他們遇到了什么困苦。
我的弟弟從寧夏銀川回來前先來電話,同時從郵局電匯了一千元。他乘火車到了寶雞又來了電話。我真是高興得眼眶噙滿淚水。那一千元,沉沉的,和他打工時流的汗水一樣沉重。一千元,飽浸了多少汗水,多少辛酸離愁啊。
妻子的侄女從河北石家莊給我買來了一瓶板城燒鍋酒。她在一家餐館打工,說那瓶酒在餐館里賣八十八元,還掏了五十元給她的姑姑。妻子前些日子病了,在家里休養(yǎng)。妻子不接,她過意不去。她一個二十歲的姑娘,一個月才四百元的工資,讓妻子不忍接下啊。侄女操著普通話,很生硬的普通話,臉上比以前白了些,打扮新奇。然后她又給我兒子買了個奧特曼。在家閑聊了一陣后,找她的朋友去了。我打開那瓶燒酒,喝了一杯,這來自遙遠的河北的燒酒,帶著一股濃濃的異地風味,飄散在我屋里。
這些打工回來的彝人,和我有著同一條血脈,因為我們都是“諾蘇”。這些打工回來的彝人,他們穿著筆挺的西服,披氈于他們似乎失去了用途,除非在鄉(xiāng)村的冬天里。他們的皮膚或者比以前白了,或者比以前更黝黑。他們剛回縣城的頭幾天,總習慣說生硬別扭的普通話。起初,我誤認為他們在炫耀自己的與眾不同,后來才發(fā)覺他們在那些異鄉(xiāng)的語言環(huán)境里呆久了,把帶彝腔的本土漢話忘了,可本民族的語言他們還是沒有忘記,還是那么親切流暢。
讓家人牽掛的是那些出去一兩年了還沒回來的。我的表弟從新疆一支部隊退伍回來后,在成都一家酒樓當保安,不到一年他又去了外地,說是要到深圳,人卻在大連,他一會兒說自己在那邊當保安,一會兒說賣燒烤,一會兒又說自己的退伍證和手機被偷了,來電向他母親要錢,過一陣又說他在渤海撈魚,撲朔迷離的消息叫人擔心:他是不是被騙進了黑廠。可表弟說如果是黑廠,他怎么可能打電話給我們,他又不是個小孩子了!有一個月,他沒來過一次電話,他的母親急得直哭。表弟終于打了個電話回來報平安。昨夜,表弟又打來電話叫我們別擔心,那邊海上起浪,所以打漁休息一天。雖彝族只他一個,但他有兩百多個朋友,都是漢族。他又說,表哥你雖然見過世面,但外面你還是不懂,說了也白說。我們說到過彝年時,他在電話那邊哽咽起來。他說花了父母這么多的錢,不攢點錢他是不回來的,他不想做個失敗者。他說他現在是把錢看得比生命都還重要。我怎么勸慰他,他就是固執(zhí)。末了,他又說,過二十天后他又去天津了,到那時他又有手機了。云里霧里,叫人擔驚受怕。家人最害怕的是傳來車禍,或被電擊,或被打的消息。這時的鄉(xiāng)村里總彌漫著悲楚的氣息。雖然歷盡周折得到些賠償,少的幾千,多則幾萬十幾萬,但親人們悲愴的淚水揪心的痛苦是金錢不能撫慰的。鄉(xiāng)里人嘆息,這些孩子,為找錢把命都賠上了,唉!他們把命丟在遙遠的漢區(qū)了。
不幸的還有被騙進黑廠的,那幾個好幾年杳無音信,親人們以為失蹤了,在辛酸焦急的盼望中等待。打工者終于回來了,讓親人們一陣吃驚,一陣欣喜,一陣淚水。
讓村人和縣城干部羨慕的是那些幸運的中介。據說,他們長期在外地打工,與外地老板混熟了,便帶領一幫家鄉(xiāng)人給老板打工去,這些中介吃老板的回扣,吃家鄉(xiāng)人的工資,一年帶幾萬、或十幾、二三十萬回來。對于他們來說,在漢區(qū)掙錢就象撿樹葉那么容易,錢也似乎不是錢。錢似乎對窮人來說才顯得那么值錢,比生命還金貴。
一年下來,只帶了幾百塊回來或只夠車費的是那些把血汗錢扔進了老板開的酒吧、OK廳中,玩小姐,喝酒,吸食毒品學壞的,打工對于這部分人來說是刺激,也是惡夢。
過了彝族年,那些去外地的打工者,又像候鳥一樣陸續(xù)離開了出生地,又踏上艱辛的打工旅途。
涼山
這些山,形態(tài)各異,或是綿延起伏,或是直入云端,或是縱橫交錯,或是危崖絕壁,或如動物,或如流云,或如人之隱秘處,或如犁鏵;或坐,或臥,或蹲,或躍……山連山,形成層巒疊嶂,綿亙天際,莽莽蒼蒼,浩浩蕩蕩,巍峨壯觀之勢。山和山之間偶爾顯現一塊塊小小的平地。從平地或山洼望天,天幽深遼遠,仿佛站在山巔就能夠到天了,但上了山巔,山外還有山,便覺得所有的山都集中在這里了。也許是遠古地質運動時,這地方被擠壓出海平面從而形成的吧?
山緊挨著山,山的重疊和險峻似乎阻止了人的腳步。可人還是來了。兩千多年前,漢書里夷人的一支,不畏艱險從云南昭通渡過金沙江,或說從成都平原遷徙而來,定居在這里,崇山峻嶺把外面的世界阻隔了。他們過著半牧半農的日子,逐水草而居,擇一塊可以造屋的山洼或坡地,鑿石伐木,開墾坡地,種上蕎麥、燕麥,草坡山崗牧牛羊,自成一片小天地。所以對外人來說,這地方一直是閉塞神秘的。這個民族,就這樣一直保持古老而獨特的文化習俗。
人,一住進山里,一代又一代。他們便有了山一樣堅韌的性格。他們生在山里,死了火葬在山里。他們一生與山為伴,依山而活。山崗的草喂肥了牛羊,牛耕地,種上蕎子、燕麥,綿羊毛搟成“佳史”,織成“瓦拉”御寒暖身子。太陽從東山出來,他們上山砍一背柴回來燒火做飯,或砍一捆竹回來編竹筐;放牧山崗回來時,太陽已落下西山,屋頂炊煙裊裊升騰。一處山洼便是一個村落。村落筑在漫坡上,進村的路順山而開,望著望著漸漸被山吞沒了。屋后的危崖或陡坡的石塊隨時有可能落下來,砸到屋頂上。活在山里的人們賦予了山各種傳說,如洪水泛濫,如半人半神的英雄支格阿爾,如彝族美女甘嫫阿妞……彝族人死后將骨灰葬在山崖上,山便有了靈性,帶了神秘的色彩,那些傳說也就被后人代代相傳了。
清澈的水是從山肚子里流淌出來的,萬年不涸,仿佛只要山還在那里,水就能一直流淌下去。看山疊著山,似乎阻止了水,可一股股水沿著山腳千繞百轉,匯成了河。河水碧藍如天,仿佛被誰牽引著日夜不歇地向另一山流淌而去,消失在另一座山后。
山里空氣如藍天純潔,又仿佛剛剛從山野釋放出來,每天都清新,又像每天都能見到一張新的臉龐。但是,起霧時,霧像是山地蒸發(fā)出來的,霎時村落消失,山的輪廓隱沒了。雪落高山,一片白皚皚的。山,被來自天上的雪裝扮成一個白色的世界。雪融后,藍天如洗。
山山相連,如云鋪疊天際。兩座鄰山雞犬相聞,似乎一步就能跨過。可溝壑幽深,要從這山到那山得跋涉好幾個時鐘。一座座山川緊相連,卻形成了各自的地域方言、服飾和習俗等。如美姑和雷波、馬邊一帶的彝人穿的是沒有穗子的瓦拉,語言溫柔悅耳如北京人說普通話;昭覺和喜德、越西一帶穿的是留長穗的瓦拉,語言硬朗如成都人說四川話;布拖和普格一帶的彝人語言粗獷豪邁,過火把節(jié)時,女人撐著黃傘轉著圈唱“朵洛荷”……
山和人的聯系是那么的密切。于是,彝人服飾圖案里有了起伏的山,流動的江河,飄動的云彩,“羊大為美”的綿羊的角。有了土地的黑色,天空的藍色,太陽的金色,火苗的紅色等彝人崇尚的顏色。
小時候,我最喜歡聽的是那首“大涼山,小涼山,大小涼山金燦燦……”歌詞如畫曲調優(yōu)美,至今聽著倍感親切。可直到現在,我卻不知道具體的大涼山在哪兒?小涼山在哪兒?人家云南寧蒗縣一帶竟也有個小涼山。
我生于山,熱愛山,精神上山于我融為一體,就像我的族人坐在山上唱著山歌,便與山融為一體,山與人是那么的和諧。涼山啊,美麗富饒的涼山;涼山啊,讓我陶醉沉浸的美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