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天前的一個夜晚,暖冬清涼的細雨在小窗外不知與誰一直在輕輕交談。快過年了,總想為一年的疲憊流離找一絲寄托或慰藉,我窩在沙發里,手中的遙控器漫無目的地調換著電視頻道。于是,在央視頻道以藍為主題的“最好時光”中,我和從甘肅南部漳縣來到上海打工的張廣義快樂相遇。
張廣義的老家在甘南一個名叫金鐘的小山村。電視畫面將我帶到1995年張廣義家的山地里,母親佝僂著收拾滿地的油菜,收成并不算好。休息時,張廣義仰躺在那里念了一首題為《年輕》的詩。母親說兒子讀完初二就退學了,他成天就只是看書,寫他的詩,心氣高,媳婦也說不上。山區太窮,地里只能種點油菜、洋芋什么的,生活很惱火。鏡頭推到一間低矮的小屋里,煤油燈下,一群孩子跟著老師用方言認真地讀著:“百合、百合,豆芽、豆芽,蘿卜、蘿卜……”環境的艱苦,生活的困窘,卻沒能掩飾住洋溢在張廣義們臉上陽光般的笑容。他們清貧而富足,因為這里有一個聲名遠播的“金鐘文學社”,張廣義是副社長,社長是干瘦矮小的楊引叢。
“黎明早駕犁,日高腹中饑。頻頻回首望,送餐人不至。”干活累了,大家圍攏一起逐字逐句地討論著社員的新作,修改意見不一。社刊《金鐘》兩月一期,出刊時大家一起動手刻蠟油印,部分往外郵寄交流。一個不毛之地的窮山村,一群趕毛驢吃粗糧的山里漢子,一個讓人仿佛能聽到叮當之響的文學社,是內心的發泄,是命運的排遣,是精神的固守。在這道干凈清新的山野風景里,張廣義們享受著最好的時光。
第二年,張廣義母親不幸病逝,他從此開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孤獨的游子浪跡在大都市的茫茫人海里。歷經周折,張廣義終于到上海找到了一份較為穩定的工作,在一家化工廠里當會計。記者的鏡頭也迎來了2006年的第一場雪,僅剩的幾個社員圍坐在楊社長家的炕頭上,認真地聽社長讀一篇文學評論文章:“文學不能缺少理想主義精神,要始終保持對理想主義精神的期待,這樣才能延續文學的精氣和血脈……”雪后的山村小街十分凌亂泥濘,已十分陳舊破損的“金鐘文學社”木牌執拗倔強地注視著眼前的人影狗聲。“文學社鼎盛時期有幾十人,現在人數大為減少。但我還是要堅持。”李文書今年的收成還趕不上去年,最困難的是糧食不夠吃,好久寫不出文章了,但他還是不愿放棄。《金鐘》還在按期出刊,依然是手工油印。
記者到上海找到了張廣義。在臨時宿舍里,工友們看到了當年張廣義們辦文學社的記錄短片。“那就是你的老家啊,你們真不容易啊。”張廣義現在還和文學社保持聯系,他說現在寫得不多,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那是我心情最好的一段時間。現在雖然生活狀態改善了,但精神不好,好象沒有了理想,想象的空間不大,精神上比較苦悶孤獨。”快四十歲了,張廣義依然不忙找對象,他的心,還在千山萬水之外的那個衣胞之地,那個精神家園。他朗誦了新作的一首詩《飄落》:“……/當墻壁倒塌的那一天/一切都化作一股煙……”
看完這部記錄短片,我的心潮開始無法平靜。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或平坦順利,或曲折坎坷。誰不想一帆風順,誰愿意顛沛一生。但是只要固守住自己生命深處的精神家園,始終抱持希望,擁握理想,擦拭去塵世的浮華,掀撥開眼前的迷離,我們就會發現,原來自己就生活在最好的時光里。只要還在為明天的日出而等待,還有迎接一切到來的自信和勇氣,天堂之藍并非遙不可及,幸福之光也不會稍縱即逝。
現在,我想告訴張廣義的是,那個冬夜的溫馨,正悄然來到春的枝頭。我遠遠看見,他的夢并未飄落,家園的柵欄也沒有倒塌。他自信純真的笑容,一定感動了那晚多少躁動或沉寂的內心,而成為這個春天最美的信使。
我的農民工鄉親
天高云淡,月朗風清。金沙江畔山坳里的小村春色尚淺,只有二伯家自留地邊的杏樹孤獨而膽怯地開出一樹碎花,陽光慵懶地從這些嫩芽花蕾間毫無聲息地走過。
除夕那天母親得了重感冒,一直咳嗽不止,父親腳踝處不慎劃破的傷口也還未愈合。但正月初四我還是不得已要回城。一路上隨處可見趕車的人們,親人相送、攜子扛袋,到新疆種棉、到鄰省挖煤等外出打工的農民工正陸續結伴出門。但進城的客車只有早上和中午各一班,許多人都是來碰運氣的,這樣等上一、兩天能走就不錯了。正月初八,家哥打電話告訴我他在車站,馬上就要到攀枝花趕火車了,河南開封的磚窯老板自愿出兩倍的車費,包了兩輛中巴客車來接他們。
我的老家是一個不大的山村,村里能出力氣的男勞動力只有四十來人,兩輛中巴客車將他們的身份毫不遲疑地變換成了農民工,還有近十個兄嫂也跟著走了。五叔家的大哥是村支部書記,在我們這個社,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光桿司令”。昨天,幾年前從基層糧站下崗的大伯家姐夫也即將啟程,兄弟倆特地在一起吃了頓飯。山東荷澤的磚窯老板請他去帶班,他聯系了其他村社的六、七十個鄉親,火車票都買好了。“兄弟,這一去要農歷冬月間才回得來,家里的事就顧不得多少了。你有空去中學看一下你老侄,我怕他不專心讀書。”
農民工。農民工。這個讓我越來越無法回避的字眼,這些天就這樣赤裸裸地橫亙在我的眼前和睡夢中。
去年,老家因受天旱、雹災等自然災害影響,許多家庭幾乎顆粒無收。初秋的一天,我回家探望父母,正碰上鄰村的一個長輩去世,我便和父親去奔喪。出殯那天早上,喪事總管狠犯了一次難,因村里的男勞動力絕大多數都出遠門打工去了,所以無法湊夠三班人抬棺。有感于此,我曾寫下一首題為《聽他們說》的小詩:
聽他們說/不知道到了河南會不會迷路/不知道到了新疆有沒有棉摘/不知道干了活路能不能拿到工錢
聽他們說/就擔心父母做農活累壞身體/就擔心娃兒不聽媳婦的話逃學/就擔心村里老人升天了送不上山……
都出門了/農民工/我的鄉下親戚/他們不知道的還有很多/擔心的也還有很多
他們躊躇在汽車站/一條蛇皮口袋/裝滿飽饑暖寒/他們蜷縮在斗室里/一只蜂窩煤爐/溫熱素食便餐/高樓大廈有人起居/工地礦井有人數錢
要過年了/農民工/我的衣胞朋友/他們想知道的不多/想得到的也不多
在我的故鄉,曾也不缺春的生機夏的盎然,并不乏秋的收獲冬的孕育。多少年來,鄉親們就守著這方山水荷鋤拾犁、揮汗躬耕,生活逐漸富足起來。但是近幾年來意想不到的各種自然災害常常肆掠吞噬地里的莊稼,長時期的干旱無雨,導致桑不發葉,谷難吐穗,或是在金葉飄香即將采收之際,一場冰雹不期而至。如此種種折騰,讓還未走出靠天吃飯傳統農桑的他們欲哭無淚,無可奈何。是的,孩子要讀書,病痛要醫治,日子總要過下去啊。是的,如今鄉村年味漸淡,歲尾年頭成了鄉親疲憊不堪的回鄉路、謀生路。他們在為趕不上車而發愁,為來年到何處去賣力而焦慮。是的,出門在外免不了擔憂、少不了風險,但總有個奔頭。我那老實憨厚的族中大叔,去山東做磚三年了,每年年關不是都帶著萬把元現金回家嗎?苦慣累慣了的鄉親們一身是勁,就揣不回一家老小的希望嗎?
誰不留戀故土?誰不愿在家享受天倫之樂?甜不甜,家鄉水;圓不圓,故鄉月。我的農民工鄉親,我和留守在家的親人無時不祝愿你們健康平安、順利如意。我們更相信大伯家姐夫等人的話語,等待著你們帶回新的理念思路,帶回資金技術,改造家園,保護生態,發展現代農業,讓那偏僻的山鄉穿新裝,走新路。建設新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