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青年詩人俄尼·牧莎斯加以其在漢語詩歌創作上的不俗表現,參加過全國第十七屆“青春詩會”,并成為“70后”彝族作家的代表之一。其詩集《靈魂有約》、《部落與情人》、《高原上的土豆》和《女妖》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關注,“詩篇以特有的民族文化背景和民族審美習慣給讀者以深刻的印象”(屠岸語)。從而被評論界推祟為“是繼他(指著名彝族詩人吉狄馬加)之后創作最有成就的彝族青年詩人”(丁國成語)。本文以近作散文詩集<女妖>為評述對象,闡釋其所傳達的文化要義、生命內涵和精神質素。
一、靈魂之約:文化溯源與懷舊情結的認同
“對于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它的心靈既是豐富的,又是處于不斷流動變幻的極為個性化的世界。”[1]p5俄尼·牧莎斯加也不例外,在其詩歌的第一部分“靈魂之約”中詩人不僅表達了自我豐富的內心世界和懷舊情結,而且能夠通過情愛去揭示彝族文化的原在光芒,提升彝族文化的大美、大愛之境。尤其對美好時光的回憶和追溯,給人以倍感情愛溫暖的同時,也更多地讓人覺得這份凝重深沉的民俗文化也有其奧妙和神韻,這種對美好時光的懷念令詩人那顆孤寂的心更加充實,創傷的靈魂倍加愜意。
“別將你的身影背轉過去,別低下你含情脈脈羞羞答答的眼睛,別埋下你粉撲撲粉紅的臉蛋。我將你是慈母來愛戴。將你是愛人來牽掛。”詩人對女性的愛,對生命的愛,對民族的愛,對人類的愛,對民族文化的眷戀與深情昭然若揭。
“你與我在這片多情多愛的土地,有著足夠讓生命激動并潸然淚下的千年之約,靈魂深處血液的眷戀,脈搏的相通,呼吸的默契,骨質的雋永,肉體的親緣。”因而“靈魂相約,靈魂相融。”這種刻骨銘心的愛與生俱來,即使長時間的相處中有過傷害和誤會,但美麗的謊言能安撫悲傷的靈魂。由此,詩人“深信無疑在這世上再沒有比這靈魂相約深處的思念,更精確的路標”。
詩歌中對彝族民俗禮儀的著力描繪,是對彝族傳統文化的獨特體認和深刻挖掘,更是一種懷舊的文化情結。“篙枝”、“鄉木”、“習勒”、“潔白的繩索”、“鷹爪酒杯”、“大紅公雞”等民間語匯的掘用更是增添了詩歌語言的張力和詩性智慧的光芒。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民族民間文化需要重新確認和審視,“然而生根于民族文化深層的東西,即使是舊的東西,也是最具持久力的東西,最具生命力的東西。”[2]p80
二、女妖:文化的過渡與變化的艱難
俄尼·牧莎斯加從小受到彝族文化的耳濡目染和熏陶,熟悉彝族傳統文化的核心要素,但他并沒有用既定的思維模式去照搬前輩的分界,而是用現代眼光去重新判斷“女妖”所承載的文化表象和審美價值。他察覺到在彝族人口頭傳說和畢摩的經書里面寫到的“茲子妮猹”,是個“善良的、多情的、向往人間生活的”的女妖。她在畢摩文化中,作為一個“美麗絕倫、國色天香”女妖,被寫進了畢摩典籍中,“茲子妮猹”作為萬魔妖怪的根源被詛咒著。從而賦予其嶄新意義上的思考和重塑。
詩人在開篇中寫道:
當我還是一個處子的時候,
我走在通往冥界靈地的道路上。
我沒有聽錯畢摩的指引,我沒有走錯腳步。
可是,啊,可是——該死的!
我卻為什么和她相遇?!而且……而且令人吃驚地與她居然相見如故!茲子妮猹喲,魔王措者殊阿霍的女兒,那美麗絕倫、國色天香的女妖!
當我還是一個處子的時候,
為什么要和她相遇,
而且,居然
相見如故!
又在尾聲中重復:
時辰降臨,當我還是一個處子,
心中的謎團已經不再重要。
而是在天亮的時候,我對一切充滿著熱愛,開始了死亡的輪回和誕生的承傳。
茲子妮猹,茲子妮猹,盡管人間有著許多的誤會和神秘,盡管有一天我也會消逝,但還會留下靈魂在這世上四處碰鼻著奔走游說:
身為人間的孩子,
多么的幸運啊
而又多么悲哀!
這樣的反復吟唱,強化了彝族風俗的神秘色彩,給人以超現實的浪漫感受,獲得一種睿智的哲理和深刻的見解。
其實,誰是妖魔,誰又是神祗,我們內心里最是知曉明了。
只不過,我們的頭腦在過分的清醒,清醒得有些糊涂,而不是疼痛。
刺傷心!茲子妮猹,美麗絕倫的女妖。
別抹你人性十足的眼淚,別急著哭訴你父親與兄弟悲慘的命運,別總是落落寡歡總是想到家破人亡了。
美麗絕倫的女妖,
茲子妮猹。
——《女妖罹難》
“女妖”的罹難預示著母性文化的整體倒塌和衰落,原文化受到沖擊和挑戰。對“女妖”善良、堅貞、真摯、誠信的美德的誤解,構成了彝族文化憂郁的基調,深涉到社會生活與精神境界的方方面面。“女妖”浪漫而感傷的情愛史是彝族傳統文化的過渡時期,也是彝族傳統文化的變異生發。
這個故事所承載著的、在它本身以外的深刻內涵與意義是發人深省的。“女妖的命運之所以這樣,我的民族的同胞們之所以還讓它在我們中間一代又一代地流傳,直至經久不衰,是因為它所暴露著的人性的不可忽視的可悲的一面,和我們是一直離不開、而且也將永遠無法割舍的。這當中有著為了維護‘虛假’審美的權威與地位,而把真正真、善、美的東西進行了褻瀆、異化,甚于攻擊的目的。直至今天的現實社會生活中,這一切在我們身邊依然存在。可以說是現實得絕對不是危言聳聽。因此,在我的詩歌創作中,在走一條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道路的時候,便離不開了對既有的、浩瀚的、傳統的民族文化及其人文精神的梳理,并在此基礎上,對其新的發展走向,賦予嶄新意義上的思考和重塑。”[3]p68
三、西昌的憂郁:文化沖突與愁懷憂思
面對城市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現象,詩人的靈魂遭遇一次徹底的洗禮。面對民族文化的再度變遷,詩人的焦慮和憂患更加凸現。《西昌的憂郁》這組散文詩中所寫的《賣土豆、賣燕麥的彝族女人》、《屠宰場》、《酒鬼》、《我向畢摩問年齡》、《我的出路在哪里》、《北山》、《瞭望》等表達了這一深層的憂思和復雜的情緒。對本土文化了解得越多,認識越深,便穿梭在歷史和現實的矛盾糾葛中難以割舍與自撥。西昌,在彝族人的口語中稱為拉布峨卓的這座城市,文化的沖突與融合錯綜復雜,希望與失望相互交織,民族性和現代性相互競爭,以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詩人在關注與感悟這些之后,把自我民族、整個中華民族和全人類的情結都融入其中,作了深刻的反思和探究。如:
十碼子的彝人畢摩,攤開經書,給彝人算命。
在彝語叫拉布峨卓的西昌市的十碼子。
十碼子的彝人畢摩,卻不知道我來自哪里,又去向哪里。
……
——《十碼子的畢摩》
雄雞啄我沒有惡意,雄雞啄我是在給我一個暗示,說不清楚的暗示。
——《妹妹》
詩人希望借與畢摩神靈的對話來恢復與民族文化溝通交感的靈性狀態,從而到達心靈的溝通與求得民族文化的原初和諧,重新尋找到精神的家園。
又如:
女兒凱西給我打電話來,我正在和她的阿普談論起她們的事,和她的俄尼阿普談論凱西的事,談論她媽媽的事。
女兒喲,還不懂事,我女兒才五歲零三個月兩天,她怎么懂得如何艱辛如何鬧情緒如何困苦。
只是女兒喲,尚不懂事。
美麗的話語,丑陋的話語,都擱在放豬娃的嘴里。
美麗的話語,我想聽,但是得打聽。
丑陋的話語,我不想聽,但是得聽。
——《女兒凱西給我打電話來》
詩人在個人的精神寄托中又看到了理想的曙光,文化的混血是發展的必然趨勢和潮流。
四、神靈的燕麥:尋求彝族文化的出路
作為一個有道德良知和社會責任感的彝族青年詩人,俄尼·牧莎斯加也在追述民族文化發展變異過程的同時,又在尋求彝族文化的發展出路,思考時代所賦予的嶄新的意義。在他所不斷書寫的“燕麥”文化意象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努力:
柴禾已打好。
快,再把鍋底的黑煙也刮凈。
把房屋打掃干凈,把最后那把木勺也清洗了。
當五谷填飽了糧倉的肚皮,我們過年。
我們過年。
美酒和燒肉。
在你的陪同中,燕麥,神靈的燕麥,敬放在了神龕。
約請先靈也下來,和我們一起過年,分享勞作換來的快樂與幸福。
在這樣的季節,我們才得以均勻地呼吸,能夠有著空閑,挨家聯戶地延續和引伸我們久違的親情。
在這樣的時光,我們最能如意的輕松,平靜地沉醉進記憶的酒壇,用醒來時滴落的熱淚又窖進土壇,待到明年美好時,重又渴飲久違的心愿。
就祈求先祖庇佑我們降福于我們。
給我們牛羊、駿馬、肥豬。
給我們……給我們!
啊,最后,要緊的,請你代我們向先靈告知——請賜我們發光的頭額烏黑的秀發,明眸聰耳,矯健魁偉的身板、鐵錘的手臂、不知疲累的雙腳。
啊,燕麥,神靈的燕麥。
過年的第三天,打清早我們的父親就起床:
餞行先祖,將先祖護送出村口,讓他們踏著山崗、河流、風兒歸去,回到令人神往的祖靈地。
像留在家里的孩子給遠行的長輩叮囑和要求,我們躺在熱鋪里,躺在鋪了一地的青油油的松針葉上,為他們歌功頌德。
我們的母親,像一只領頭的大雁,引領著我們——
燕麥,神靈的燕麥啊——
乞求先祖:
給我們睿智和聰慧。
給我們流不盡的汗水。
給我們玉石般落地有聲的淚水。
——《神夏的燕麥》
詩人正是通過燕麥形象的頌贊和重塑,表現了濃厚的情愫及深深的感恩,深切體驗到他所生活的地理環境和他所著力表現的彝人所特有的文化傳統、心理現實、情感世界及其這一切隨著時代文化的變革和民族文化的轉型逐漸走向成熟和煥發出新的魅力。
總之,彝族詩人俄尼·牧莎斯加通過個人內心的透視,個人生活的回溯和追憶,體驗與審視,突圍與堅守,把個體的愛升華為人類的愛,把民族文化的愛升華為一種使命與責任,義無反顧地擔當起思想的啟蒙和文化的救贖。“女妖”的原型和發展變革歷程,就是彝族的傳統文化的洗禮、陣痛、轉型和變異的過程。“女妖”的遭遇、困惑和希望,就是彝族的傳統文化面臨的挑戰和機遇。“女妖”這一代表女性價值的獨特的經典文化意象,留給后人的不僅是“美麗的夢幻”,更是“美麗的憂傷”。因而,詩人以前瞻性的先鋒意識和現代審美視角,重新體認和反思彝族傳統文化的本質特性,探討本土文化與異質性文化的同構,尋求和重建彝族文化的發展策略與出路,從而使其文本更富有嶄新意義上的社會價值和美學價值。